清明時節雨紛紛,s市不是多雨的城市,進了四月份,還是下起雨來。牛毛般細密的雨籠罩了整個s市,剛迴暖的天氣也因著綿綿細雨重新轉冷,不過已經沒有了隆冬時節北風刺骨的寒意。


    清明當天,何墨千穿了一身肅穆的黑色,帶著沈思薇去遠郊墓園掃墓。她其實也並不清楚劉蕊具體葬在哪裏,根據記憶裏的信息在附近找了好久才在一處背陰麵的偏僻角落裏找到了劉蕊的墓碑。


    她的墓地常年無人打理,水泥石灰砌起來的墳塚裂出一道道縫隙,雜草頑強地從哪些裂縫裏鑽出來,綠油油的,隨著春風細雨搖擺不定,看起來一派生機。


    墓碑被雨水淋得濕透,碑上貼著的照片經受長年累月的日曬雨淋,圖像早已模糊,沈思薇在墓碑前辨認了許久,對著那一張連鼻子嘴都找不到的照片,實在腦補不出自己母親的麵容。


    何墨千打著一把黑傘,把懷裏的花遞給沈思薇,“薇薇,給你媽媽送一束花。”


    不同於掃墓常見的清新淡雅的菊花,何墨千買的那束花顏色幽藍,花上還被狡猾的商販撒了閃光的亮片,花香撲鼻,這麽濃墨重彩的一束花,實在是不大適合拿來祭拜故人的。


    沈思薇乖乖地把花束斜立在劉蕊的碑前,“媽媽,千姨帶我來看你了。”


    不等何墨千吩咐,沈思薇自己雙膝著地跪在水裏,對著快要褪成白色的相片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媽媽,薇薇長大了,您在下麵要好好的,別擔心薇薇。”她自小在嬸嬸家長大,從沒見過母親長什麽樣,對著這麽一張照片,腦補都腦補不出來,可她磕了頭,跪在自己墓前,眼眶微熱,臉上帶著濕意,也不知是眼淚還是隨風拍打在臉上的雨水。


    何墨千收起傘,也跪在劉蕊的墓前磕頭,腦門砸在水泥地上發出悶響,再抬起來時,額頭上紅色的血水混著一些雜草沙粒也絲毫不在乎。


    “阿蕊姐,對不起,我沒能好好地替你照顧薇薇長大,讓她受了這麽多委屈。”何墨千手搭在薇薇的肩頭,“但是您放心,以後的路我一定陪著薇薇一起走,再不讓她受委屈。”


    她牽著沈思薇站起來,看著那束藍色妖姬,淺淺地笑道:“本來想買束應景的菊花,可是想想,阿蕊姐你說過最喜歡藍色的玫瑰花,來看你當然要買你喜歡的東西,也顧不上應景不應景了,你別怪罪。”


    何墨千那年在病床上不能動的日子,全靠劉蕊的照料才能撐過來,何墨千做完手術醒過來,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劉蕊,那是一個臉有點圓乎乎的女人,臉上永遠是笑容,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一條線,往眼角延伸出幾道細碎的皺紋,麵慈心善。


    何墨千和劉蕊的接觸不過短短三個月,開始時能聊的事不多,何墨千消極地拒絕外界,多數時候是劉蕊一個人自言自語,說今天的飯菜,說她以前照顧過的病人,說些勵誌故事,絮絮叨叨起來沒個完,何墨千聽得耳朵都快起繭。


    可她照顧人是一把好手,最炎熱的夏天,何墨千在床上躺了三個月,背上一顆瘡也沒有生。


    劉蕊的文化水平不高,後來沒東西可說了,就說她自己的事,說她的女兒,初懷孕的喜悅,給女兒做的老虎鞋毛線帽,“做得可好看了,我明天拿來給你看看。”


    她是個沒什麽見識的小女人,帶點愛炫耀的小心思,第二天果真拿來了,獻寶似的遞給何墨千看,大紅喜慶的顏色,又土又喜慶,何墨千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她媽媽也給她準備過這些小東西。


    “你女兒穿上一定很好看。”


    劉蕊的眼神暗下去,弓著身子在何墨千病床邊做了很長時間,才顫顫巍巍收迴一直舉著的手,“可惜她穿不上了。”


    “我對不起她,讓她一出生就沒了媽媽。”


    何墨千不懂劉蕊的意思。


    後來她才知道,劉蕊的老公是開大貨車的,劉蕊生產那天,她男人開著車送她去醫院,黑燈瞎火的半夜,天空下著瓢潑大雨,有一輛小轎車闖紅燈,男人為了避開小轎車出了車禍,他護住了劉蕊,自己再也沒能醒過來。


    “出事的前一天,我們看電視,電視裏的男主角給女主角送了一大把藍玫瑰,當時我覺得好看,他二話不說就給我買了一把,那麽貴的東西,也不知道省下來給寶寶買件衣服。”


    劉蕊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從脖子裏扯出一根編得老粗的紅繩,繩子上穿了一枚鉑金戒指,“這是我男人送給我的,我偷偷掛在脖子上才順出來沒被他們搜了去。”


    她口中的“他們”是她男人的爹媽兄弟,他們說她是害死他們親人的掃把星,把她趕了出來,明明就在一個市,劉蕊卻再也沒抱過自己十月懷胎的女兒。


    何墨千聽得義憤填膺,“你為什麽不報警?”


    “他們說得也沒錯。”劉蕊珍而重之地收起那枚戒指,“是我害死了我男人,是我害得薇薇一出生就沒了爸爸。”


    所以劉蕊拚命賺錢,賺的錢全寄迴婆家,隻希望她的女兒能吃飽穿暖,能好好地長大。劉蕊沒文化也沒見識,十成十的小女人,人人都說是她的錯,說得多了,她竟然自己也認為是她的罪過。


    若是早些時候遇到這種事,何墨千一定死活幫她討迴一個公道,可她自身難保,隻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就這樣,劉蕊和何墨千成了朋友,她還是一樣的絮絮叨叨,把何墨千當成不懂事的小孩照顧叮嚀,何墨千知道,她隻是借此懷念她自己的女兒。


    何墨千也跟劉蕊說些知心話,隱去性別,說她愛的那個人,話匣子漸漸打開,何墨千懷疑自己也染上了劉蕊絮絮叨叨的毛病。


    劉蕊從不問何墨千她的愛人為什麽不來探望她,何墨千也自動忽略了。


    當你真心愛一個人的時候,記住的隻有她的好,她的不好,自己能找千百種理由替對方解釋。


    有一天,劉蕊就那麽直挺挺倒在自己麵前,被急衝衝送進手術室,再出來時已經隻剩一口氣,何墨千才知道這個女人已經是乳腺癌晚期。


    劉蕊早就知道自己有這麽個病,她沒了求生的*,多多地給女兒攢錢,自己隻想去九泉之下陪她丈夫。


    “墨千,你替我告訴薇薇,告訴她,媽媽愛她,可是媽媽沒法看著她長大了,媽媽是罪人。”


    何墨千那時已經好得差不多,坐在劉蕊的病床邊,兩雙瘦骨嶙峋的手握在一起,“阿蕊姐,我一定替你照顧好薇薇。”


    誰想到這句話成了空頭承諾,她傷剛痊愈就進去了,一去這麽多年。


    何墨千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直到沈思薇肚子發出咕嚕響,何墨千才從迴憶裏迴過神來。


    沈思薇不好意思地捂著肚子,何墨千笑道:“餓了?”


    她額頭上的穢物還在,沈思薇抬手替她擦幹淨,搖頭道:“不餓,千姨,我想多陪陪媽媽。”


    沈思薇在何墨千身邊長高也長胖了一點,幹瘦的臉蛋漸漸圓潤起來,像極了她去世多年的母親。


    何墨千看看周圍,掃墓的人都開始往出走,她也推著沈思薇的後背帶她從來的那條路迴去,“你媽媽就在這跑不了,以後經常來就是了,走吧,先去吃飯。”


    迴去的路上,何墨千隻聽有人喊自己名字,她四處找了找,發現不遠處站了一個人,煙雨朦朧看不清樣貌,她帶著沈思薇走上前去,原來是莊婕。


    “你也來掃墓?”何墨千詫異。


    “是啊,看看我父親。”莊婕目光轉向何墨千身邊的沈思薇,“這個小姑娘是?”


    “哦,她是我女兒。”何墨千道,“薇薇,這是莊阿姨。”


    “莊阿姨好。”沈思薇仰起臉甜甜地笑。


    “薇薇也好。”莊婕誇了沈思薇幾句,這才問何墨千,“你們是來看望……”


    劉蕊的故事說起來複雜,何墨千隻道:“看一個故人。”


    她又道:“原來莊伯伯也……”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莊婕淡淡道,“你們還沒吃飯吧?正好一塊去吧,我也要走了。”


    “不用了。”何墨千拒絕道,“我待會兒送薇薇迴學校,不順路的。”


    “沒事,吃了飯送薇薇迴去就行,耽誤不了多少功夫的。再說了,咱們倆這麽多年沒見都沒好好聊聊。”莊婕壓低聲音,“墨千,我想和你聊聊十年前的事。”


    何墨千盯著她的臉思考了一會兒,同意了,“好吧,那就先謝謝老同學了。”


    原來當年的事這麽多人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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