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選址於天梓山南麓,正式動工後,顧清寧得到天梓山做前期的監工,之後就是分期巡察,最後是竣工前的監工巡視,總之從這一年的十月起,到次年的九月末,她得頻繁來往於天梓山與長安內城之間。


    這不是她第一次到天梓山監修皇陵,隻是上一次不用耗時這麽久,而且事出緊急,是趕著修完的,因為那次是為晉儀大長公主修陵。


    她那次用的心思倒是比這次為皇上修陵更多,所以在天梓山北麓的留下一片特別的陵園,一如它的主人那樣別具一格又秀麗大氣。


    “真是精妙,壯觀……當時就覺得大人你為此頗費心思,比以前修天一神壇還用心,隻是沒親眼來瞧過,這樣看來,這次為皇上修的皇陵恐怕隻是比大長公主的陵園規模宏大而已……”


    在南麓巡視了一天,夕陽將下時,張遠寧陪顧清寧走到了北麓,來到晉儀大長公主的陵園內,拜祭觀摩。


    顧清寧道:“這話你也真敢說?張郎中,謹言啊。”


    “是,謹遵大人教誨。”張遠寧看出顧清寧來到這裏之後情緒有些低落,便故意玩笑。


    站在通往主陵的石階上,顧清寧駐足觀望一會兒,這是一段很長的階梯,站在這樣的高處可以俯瞰山腳眾多陵園,她無端地笑了下,“其實也很有意思……”


    “嗯?”周圍林深處連鳥啼聲都沒有,晚秋一片蕭瑟,這樣的高階上隻有他和顧清寧兩個人,讓他感覺很空曠。


    “自古禮法,帝王登基之後便要立即選址修陵,由丞相主持,隻是到了我朝才改成登基三年後開始修建……”她道,轉身繼續往下走。


    “所以呢?”


    “也就是說,古來帝王,一上那至高之位,首先就得為自己的身後之事做打算……好像,皇帝總有人去當的,但是能否在身後有一個體麵的地方永眠倒成了問題……”


    張遠寧聽了,一瞬的啞口無言:“還教下官謹言呢,大人你可知你這話……”


    “足夠誅我九族了是吧?”顧清寧依舊直言不諱,側麵看了他一眼。


    張遠寧望天,紅日已墜,晚霞將散,他道:“反正我是什麽都沒聽到。”


    走出陵園,顧清寧向張遠寧交代道:“你今天你就趕迴去吧,我得在這裏再勘察兩天,等陵園墓道挖通,我就迴朝去,你我都在這兒,部裏的事沒人主持我總不放心……”


    “沒人主持?尚書大人……”他順著她的話搭音,說出來就後悔了,撞上顧清寧疑惑的眼神,他隻好道:“我聽到我說了什麽了……嗯,我等下就下山迴城去。”


    “不過,大人,說到這,你就不擔心刑部的事嗎?”他問。


    顧清寧點頭:“我當然擔心,不是有一句話嗎?‘一日不在其位,轉眼不在其職’,我來這三天,都能想象刑部那幫人多快活了,所以我就讓刑部郎中將每日的公事概要擬折派快馬給我送到靈源寺,而且我也不告訴他們我什麽時候迴去……但其實,我可能根本沒空看他們的廢話,而且我也很清楚我什麽時候迴朝……”


    張遠寧聽著,思索一下,試著問:“所以你打算什麽時候迴朝呢?”


    顧清寧不答,隻微笑看著他,對他一挑眉,張遠寧瞬間又懂了,“哦……我迴去之後會把每日的公事概要擬折派快馬送來給你看的……”


    顧清寧還是那樣看著他,他又立即補充道:“當然,尚書大人也會收到一份同樣的,隻是他不會知道他會收到,除非他問你為什麽會收到……”


    顧清寧終於換上欣慰的笑容,點頭,移開了目光,拍拍他的肩讚揚道:“張大人你隻要反應再快點,定然前途無量。”


    他們正說著,走到了山門處,那裏有等待他們的人馬行轅,還有從內城來的給顧清寧送公事概要的信使。


    張遠寧清點人馬,準備告別顧清寧趕迴城去,而顧清寧接過今日的公事概要,趁這閑時看了一眼,不想臉色大改,立即攔下了張遠寧,讓他留下代她監工,她要馬上迴城去。


    “大人,發生了什麽事嗎?”張遠寧難免疑惑。


    她苦笑一下,將那封公事概要收好,迴頭望了眼暮色將合之時的天梓山,自嘲:“果然,話不能亂說,這麽快報應就來了……”


    ……


    顧府,顧清桓和顧青玄在書房內挑燈下棋,夜中最為安靜,連外麵的雀鳴聲都能聽得清楚。顧清桓披著輕裘,圍爐坐著,手裏加著棋子,其實已經昏昏欲睡,不斷打哈欠:“父親,我不行了……你一個人候著吧,我要去睡了……這再等兩個時辰就要去上朝了,我還想眯一會兒呢……”


    顧青玄眼觀棋局,不抬頭,也不放他走,“再等會兒,快了……年紀輕輕的,睡什麽覺?”


    顧清桓無奈,隻好在原處坐著,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怨道:“你不就是怕等她來了,你一個人吵不過她嗎?反正,父親,我把話撂這兒了,那事可跟我沒關係,我是站在姐姐那邊的,她若是對你發起火來,我可不能支持你了……”


    “那你支持她?”顧青玄賭氣地丟下一棋子。


    顧清桓走一步,“不是,我是吵不過她,隻能站在她那邊。”


    一局下完,顧清桓慘敗,正要收局,而顧青玄非要再開一局,他拗不過連連求饒,這時終於聽到外麵有了動靜。


    唐伯披衣來通報道:“大人,公子!大小姐迴來了!”


    “唐伯你傳得這麽急,是怕我嚇到他們嗎?”一個聲音隨後傳來,七分冷淡,三分譏諷,“放心,我是嚇不到他們的,隻有他們嚇我。”


    “大小姐……”唐伯幫她打開書房的門,笑著退走,“大人和公子還沒睡呢……總算把小姐等迴來了……”


    房裏人一聽這,都輕微一抖,而唐伯功成身退。


    門一打開,顧清寧與他們直麵,麵色冷得嚇人,顧清桓忙迎她進去,給她倒熱茶:“姐姐,你怎麽這麽晚趕迴來了?我就說父親這麽晚不睡非拖著我下棋是為什麽呢?原來是在等你……”


    他還沒自我掩飾完,就聽到顧清寧與顧青玄異口同聲的喝聲:“別裝蒜了!”


    一下子,三人不由得相覷一番,麵色各異,顧清桓夾在中間,隻好打圓場,賠笑道:“看嘛,這就是一家人嘛,多默契?多好?幹嘛急赤白臉的?誰也不理誰呢?”


    他們不搭理他了,顧清寧氣悶地瞪著顧青玄,質問他:“禦史台為什麽要舉薦宋知易為刑部尚書?那一個學士府老儒生,隻知道著述寫文,仗著自己家底好在文人中有名望,就專門和我們作對,批官署作風,批官僚行為,這下他倒願意做一部尚書了?”


    顧青玄道:“你可以在工部放一個王允珅,怎麽就容不了刑部多一個宋知易?同樣是學士府出來的老儒生,他們都不會對你造成什麽威脅的。”


    “怎會一樣?那宋知易是好惹的嗎?他能像王允珅一樣聽話嗎?他最會生事!他到了刑部必會壓製我,再說我自己都還沒把刑部摸透呢,這就又搬來一個上司?”顧清寧愈加氣憤,“到底是為什麽?父親你為什麽要這樣做?而且是趁我不在朝的時候舉薦他?你這種做法實在太……”


    她差點口不擇言了,及時止住,咬唇不語。


    三人之間有了一陣難堪的沉默,顧青玄臉色也變得很不好,瞪著她,敲著棋盤,“太怎樣?太卑鄙嗎?太叫人不恥嗎?你是不是想這樣說?”


    “父親,姐姐,你們別呀……”顧清桓連忙摁住顧青玄,努力穩住雙方。


    顧清寧甩過臉去,不看顧青玄,“不然呢?為什麽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對。”顧青玄語氣又改,變得坦然:“我就是故意挑得這個時候,讓他們看著,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趁你不在的時候這樣做了!他們可不敢跑過來當麵說我卑鄙,隻有你敢!隻有你風風火火趕迴來,跟我吵起來,我才有理由推辭晉王的這個安排!”


    “晉王?”顧清寧頓時又是一愣,“怎麽會跟晉王有關?”


    “當然會跟晉王有關,用腦子想想,為什麽學士府那幫老儒生要功沒功要業沒業,全是虛職,還能天天在朝上叫囂?因為他們都做過皇子貴戚的輔學文士,他們與皇家緊密聯係,皇上,王爺都叫他們‘先生’,而且最重要的是……”顧青玄敲案的力氣又重了些,一字一頓道:“那些給天子皇家歌功頌德的文章辭賦都是他們寫的!那些史官傳官都是他們的門生!”


    “嗯……”顧清寧的氣焰完全消了,幡然領悟,“我想起來了,宋知易的父親宋老學士好像就是晉王爺的輔學文士……宋知易好像幫晉王爺做過不少文書潤筆……那他怎麽突然想起來做實官了?他在學士府不是混得很好嗎?”


    顧青玄也緩和下來,“半個月前,他就找上了我,說什麽刑部尚書一職空了許久非常不利朝堂形勢什麽的,一大堆廢話,反正就是說他看上那個位置了,然後暗示晉王也想他坐那個位置……我隻好先應了他,不然總不至於直接推掉晉王的麵子吧?你以為我願意搭理他?他既不是我們的人,又沒給禦史台同僚送過禮,更沒有一個被我當朝罵哭需要道歉的父親,我幹嘛要白白給讓他官位?”


    被他諷了,顧清寧臉色一僵,想了下,又問:“所以父親你就故意拖到這個時候,惹怒我,激我從天梓山風風火火趕迴來鬧一場,你好有借口勸退他?拿我當擋箭牌?”


    顧青玄一攤手,“當然,誰讓你沉不住氣容易被激?而且眼下誰都知道你在跟我鬧脾氣……兒女冤家,就是最好的借口。”


    顧清寧納悶不已,想到真正的問題所在,也無心糾結其他:“父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吧?”


    顧青玄作青白眼,任性道:“我不知道,我老糊塗了,怎麽會知道……”


    “晉王出手了……”顧清寧不理他,隻自顧自思索道:“若他真要這樣……可為友還是為敵?他野心何在?”


    顧青玄拉著臉不搭話,顧清桓也許久沒出聲了。


    顧清寧轉麵看了下如已入定的顧清桓,問他:“清桓?你在發什麽呆呢?你又沒老糊塗,幹嘛不說話?”


    顧清桓看著棋盤,木訥地搖搖頭,遲緩道:“沒什麽,我隻是在想,要不要重新考慮我的仕途前程?學士府好像很適合我……”


    顧清寧白了他一眼,悶聲考慮了一會兒,也感覺到了困倦勞累。


    最後她道:“父親,或許,你也不用勸退他……不過是一老儒生,反正工部已經有了一個,我還怕多一個嗎?反正一個是糊弄兩個也是糊弄。”


    “你隻是不想當擋箭牌吧?”顧清桓很不識趣地插了句嘴,果然被顧清寧瞪了一眼。


    她繼續道:“首先是,我們還沒摸清晉王的心思,在確定他是友還是敵之前,不如我們先示好,這樣總不會錯。”


    顧青玄恢複正色,看著顧清寧,歎道:“清寧,終於等到你說這句話了。”


    “什麽話?妥協的話嗎?”顧清寧莫名。


    顧清桓道:“不是,父親是說姐姐你說的‘我們’……”


    “清寧,歡迎迴家。”顧青玄安然微笑。


    顧清寧一愣,眼觀自己的所處何處,眼前熟悉的人,熟悉的場景……


    她卻隻薄涼一笑,搖頭不應。


    顧青玄和顧清桓心裏又涼了半截,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她又開口,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隻繼續那最無情的話題,關於權力和權益而已。


    “還有一件事情,父親,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件事如果是真的,將關乎國本,足以動搖皇室,晉王的位置將大不一樣……”


    “姐姐,是什麽?”


    “皇上,可能不能生育……”她道,盡量謹慎。


    顧青玄與顧清桓皆瞠目:“什麽?”


    “皇上已將至而立,卻一直沒有子嗣,這都是事實,而我恰好得知,華神醫一直在為皇上研製某種治不育之症的藥方,至今無果……”


    顧青玄迴神,驚異漸去,深思道:“如果這是真的……晉王身為唯一在世的皇叔,他的小世子,皇室僅餘的一個嫡親後代,可能會成為未來的儲君……難怪陛下在小世子出生後那般厚賞晉王府,太後還親自去探望……”


    顧清桓一直看著顧清寧,似有別的聯想,直到顧清寧轉眼看他,他別過頭去,說道:“是……晉王世子很有可能,但是父親,你別忘了,還有九親王啊,九親王雖在皇上登基後就去了封地,從不參與朝爭,可他畢竟是陛下的親弟,皇子中唯一被封為七珠親王的,也還好好存活於世……他不是照樣很有機會嗎?”


    “這就很難說了。”顧青玄輾轉思慮,對兒女道:“總之,第一步,我們得先確定陛下是不是真的不能有子嗣。”


    顧清寧讚同,“是,還得從華神醫那下手。”


    一夜將過,天將放明,在蒙蒙晨色中,多少燈火未息,長安城內,官道條條,馬車輪轂滾滾轉動,直往那一個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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