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寧很晚才離開江月樓,帶秦淳迴了她的侍郎府。


    扶蘇一直在府門口等她到那個時候,見她迴來連忙迎她進府,欲有所示。顧清寧覺得奇怪,知道有事,餘光瞥見府門旁有另一輛馬車,顧家的馬車。


    她心裏一沉,皺起了眉頭,問旁邊的侍女:“誰來了?”


    侍女迴道:“迴大人,是令尊,顧大夫,來了好一會兒了,在大人你的工房等你……”


    顧清寧臉色愈發難看,叱問道:“誰讓你們準他進我工房的?這是誰的府上?你們心裏沒數嗎?”


    扶蘇和其他侍女都被嚇到,那侍女都結巴起來:“可,可那是令尊啊……”


    顧清寧愈漸自控不住,扶蘇見狀握住了她的手,提醒她穩住情緒,她握拳,咬唇,吸氣,緩了一會兒,才平穩下來,對她們道:“先退下吧。扶蘇,帶這位秦公子去後院住下,好好招待。”


    扶蘇點頭,又看了下工房的方向,用目光向她詢問。


    她掙紮一會兒,妥協道:“我這就去見他。”


    ……


    這是一間新的工房,比她原來的那間大許多,她以前的用具,盡數搬到了這裏,還添置了許多新的,房中牆邊有一很長的條案,放滿了她閑暇時用木頭做的小玩意兒,小時候和母親一起做的那些也放在那裏,個個被擦拭得光潔如新。


    她停在門口,看著房裏的顧青玄。他側身席地坐在那條案前,垂首把玩著一個精巧的木鴿,那是顧清寧七歲時,沈嵐熙教她做的,鴿子外形幾經修飾,栩栩如生,其間裝有機關,撥動鴿子的雙爪,那輕薄的翅膀就能晃動起來,就像真的展翅飛翔一般。


    他看著那飛翔的木鴿,感知到她的到來,“清寧,新府不錯,可是父親還是希望你迴家……”


    她不語,隻執拗地仰首凝視著他。


    “對了,父親還沒恭喜你呢,重掌工部,成為兩部侍郎,你做得很好。”他轉頭看向她,露出欣慰的笑。


    “你一定從太後那知道什麽了吧?父親知道,你後院那些,都是為太後選的,可這種事父親並不能讚同,媚上之舉最容易引人抨擊,現在朝上朝下對你議論紛紛,於你很不利。若真是不得已,也應該謹慎一些隱秘一些,你這樣張揚行事,很難不被人抓住把柄,尤其是牽扯道你的下屬……”


    他坦誠地說了一通,可她始終不語,似乎並不打算理會他。


    他轉眸,與她相對,心中頓時一涼……


    又是這樣的目光……


    他難以承受,沉默很久,終於開口,說了他認為顧清寧最想聽的話:“清寧,父親錯了……”


    顧清寧總算有了動靜,出聲道,“是嘛?父親大人你怎麽會錯?你每一步都算得那麽準,怎麽會有錯?”


    “就是因為算得太準了,把所有都算進去了,可是有些事情是沒有辦法算計的……”他放下木鴿,支撐著麻木的身體,站起來,轉身望她。


    “我對你不應該那樣苛責的,你受了委屈,你受了傷害,父親沒有體諒你,是為父的過錯。”他向她走來,目光深沉,坦白言道。


    她雙目泛紅,但臉上狂笑不止,感覺心裏有一座大山搖搖欲墜,她自己也扶不住了,“不,都是我自己的錯,是我自甘墮落!真的,不是氣話!我自作自受!”


    “清寧別這樣……”顧青玄眼見她失控起來,感覺不對勁。


    她往後退,揚袖道:“可我就是這樣!父親,你也得接受現實,我們都不是什麽好人!不用別人潑髒水!你的女兒早就是不潔之人!早就聲名狼藉了!你若接受不了,你若要責怪我,我也沒辦法!”


    顧青玄蹙眉道:“不是父親接受不了,是你自己接受不了。你還沒過你心中的那道坎!清寧你什麽時候才能清醒一點!”


    顧清寧頓時怔住,不再發狂,再睜眼,恨意盈上眼眸,對顧青玄道:“父親,你該迴去歇著了!”


    ……


    顧清寧迴工部的第二天,因為早上要先到刑部主持公事,下午才到工部去。


    張遠寧等雖然前天晚上都醉酒了,但這一日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開始細化皇陵圖紙,按照顧清寧安排的辦理公事,倒是她自己,可能因為醉酒又睡得少,從醒來後就頭疼得不行。到了工部,她先去見了王允珅,向他例行稟報公事,給他這個新任尚書的麵子給得很足。後來又直接去了工事房,視察作圖的情況,忙了好一陣,又找迴了以前在這裏的感覺。


    從工事房出來,經過執事堂,本想去向徐子桐交代些事情,警告他不要泄露秦淳的事,到了執事堂才聽署員說徐子桐今日沒來上署,也沒有遞交假單,想來是昨天喝得太多了,需要歇息一天。


    頭劇烈地疼著,始終沒有好轉,她也無力追究,去公房稍作休息,總覺得自己會撐不過這一天。


    打開侍郎公房的門,她看到懸空的兩雙腳……


    抬頭看去,徐子桐和他的親信隨從,吐舌閉目,全身僵直,膚色發紫,吊在那裏,已經變成了死屍。


    這條路上,殺戮,從來沒有停止過。


    ……


    經刑部查實,他們確是自殺,至於他們為什麽會選擇在顧清寧的公房上吊,誰也不明,連顧清寧都不明白。


    那天她受了刺激,昏迷過去,醒來後無端地發燒,病了三天,整個人都消瘦了,也無甚精神,朝上不了,公事也辦不了。


    三天之後,關於此事的調查也告一段落了,她迴刑部,主持結案,迴工部主持工事,署員要給她換新公房,她也沒有接受,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該做什麽還做什麽。


    她生病的這幾天,顧青玄和顧清桓都有來她的侍郎府探望,但都被她拒見了,隻見過江河川董燁宏及刑工兩部的同僚。扶蘇和秦淳在她左右伺候,她清醒的時候,與秦淳說了很多話,等她病好了,秦淳離開了她府裏。


    她給太後送去一個姑娘,當宮女——隻是進獻宮女而已,十分名正言順。


    太後非常喜歡,對她諸多賞賜,還讓皇上特別褒獎了她。


    別人說治好顧清寧病的,就是這些褒獎賞賜。


    可她在受了這些褒獎賞賜之後,也並沒有感到高興快樂,她感覺麻木……


    很多時候,她都沒有了知覺,食不知味,體不知寒,也沒什麽高興或快樂,覺得對人笑一下都十分疲累,她還得拖著這樣疲累的身體,繼續當她的兩部侍郎,在刑工兩部的官署內穿梭著,整日忙碌著,她沒有時間去想自己到底怎麽了……


    休沐的一天,她待在工房裏。


    工房的茶案上放了幾盤糕點,還有幾串糖葫蘆,看到這些,她愣了下,問侍女,侍女得扶蘇暗示,沒告訴她這些是顧青玄送來的,隻說是買來給她吃的。


    扶蘇知道她喜歡吃甜食,會買糕點也不奇怪,隻是這糖葫蘆……


    她也沒再多問什麽,拿起一串糖葫蘆,看著上麵鮮紅的顏色,糖衣晶亮欲滴,真是很美好的東西……


    她笑了下,準備吃糖葫蘆,咬下一口,在嘴裏咀嚼著。


    扶蘇看她笑了,就放心了。她吃完一顆山楂,讓扶蘇他們先出去,她要開始作圖了。


    工房裏餘下她一人,她看著那盤糖葫蘆,呆滯了很久。


    九月,秋風起,工房門未關,涼風吹過來,掀起房內的圖紙,如落葉般飄零。


    她起身拾起那些紙,放到裁紙的台子上,僵硬無神的目光瞥到案角的一把裁紙細刀……


    她很想知道疼痛的感覺……


    於是她拿起了裁紙刀,在自己的手背上劃了一下,鮮血從她手上滑落下來,就跟那糖葫蘆一個顏色。


    可是好像還是沒什麽知覺,於是她劃第二下,這次刀刃對準了手腕……


    就在她要劃下去的時候,一顆石子從門外飛進來,打在她拿刀的手上,擊落了她手裏的刀。


    她終於感覺到了疼,抬手看向自己被擊中的手背,通過指縫,她看到她的弟弟清風焦急地向她跑來。


    他一直守在暗處看著她,直到她要傷害自己了才露麵。


    “姐姐!姐姐!你這是怎麽了?”顧清風被她嚇得不輕,奔過來抱住她,她渾身無力,隻有那隻手有知覺,身體軟綿綿地癱倒在顧清風懷裏。


    她始終抬著那隻手,對顧清風笑了,如囈語般:“清風……好痛啊……真的會痛……”


    原來她早已病重,這樣也不是第一迴了。扶蘇伺候她沐浴的時候,發現她身上有很多道小傷痕,都是在穿上官服別人就看不到的地方……


    顧清風留在她的侍郎府裏,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強迫她休假調養了幾天,有他的陪伴,她好了一點,努力試著調解自己。


    ……


    “哥,你別勸我了,你的喜宴我是一定會去的,但是家我還不想迴,我就留在這裏陪姐姐。”


    顧清桓來到顧清寧府上,他是看準了時候,挑顧清寧還沒散值迴來,顧清風又正好在的時候,顧清風好歹還不會不見他,顧清寧在的話會直接把他拒之門外。


    他來勸顧清風迴家,邀他和顧清寧參加他下個月的婚宴,顧清風心結難解,不過也為哥哥高興,答應出席喜宴。


    “好吧,你能來就好……那姐姐呢?你幫哥勸勸姐姐好不好?”


    顧清風點頭,有些憂愁,但想到顧清寧不準他對別人說她生病的事,就沒再多言,隻道:“好,哥,我會幫你的,不過你對姐姐可得小心點,不要惹她不高興了,有些事得慢慢來。”


    顧清桓若有所思,沒有立即應聲。


    就在這時,下人急急來傳,說顧清寧迴來了,他們沒想到她會提前迴府,頓時亂了陣腳,顧清桓一想,這也是個機會,也就不躲了,讓顧清風去穩住顧清寧,好讓他見到姐姐,當麵跟她說話。


    顧清風在出去迎顧清寧之前,再三叮囑顧清桓,對顧清寧說話要小心。


    他也沒敢讓顧清寧提前知道顧清桓在,隻與她一起走進正堂,路上順便打聽她今天心情如何。今日工部通過了皇陵圖紙的第一輪的修改初審,她自然心情尚佳,正與顧清風說著今晚與同僚在酒樓慶祝,她要顧清風一起去,顧清風都答應了。


    但她一走進正堂,見到顧清桓,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姐姐……”顧清桓叫了她一聲。


    她轉麵,臉色完全變了,隻對顧清風說:“清風你先出去,我跟你哥說話。”


    顧清風心裏十分不安,猶猶豫豫地退出去。


    “你來做什麽?”顧清寧的語氣驟改,聽得顧清桓心中忐忑。


    他尷尬地笑笑:“姐姐,我也是你弟弟啊,別這樣差別對待啊。”


    “說事。”她直接道。


    還好沒說趕他走,顧清桓鬆了口氣,道:“姐姐,我和珞珂已經定了婚期,下個月十八日,你會來的對吧?”


    顧清寧坐下,麵無表情,隻搖了搖頭。


    顧清桓坐到她麵前,勸道:“姐姐,別這樣啊。”


    她緩息一會兒,看向顧清桓,眼裏終於有了波瀾,她問他:“清桓,你是真喜歡她才想娶她嗎?”


    顧清桓一愣,似乎沒想過顧清寧會跟他說起這個話題,他尷尬地笑笑,“當然,姐姐,珞珂很好的,她讓我很安心。”


    她的目光變得淩厲,卻認真:“可是我覺得你並不是真的愛她,你隻不過想用她來淡忘弦歌給你的傷痛而已。”


    顧清桓的臉色變了,茫然不知所措,黯然失魂。


    顧清寧繼續道:“因為她跟弦歌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她親近你,對你好,你就覺得自己喜歡她。清桓,你能不能理智一點?你真的能夠忘掉弦歌嗎?你真的把她放下了嗎?”


    她說著,看著完全呆住的顧清桓,一把掀開他官服的袖口,讓他為江弦歌留下的那道疤痕坦露在外。


    顧清桓頓時憤然起身,甩開手腕,對她怒道:“別說了!姐姐!你既然知道我不可能將她放下,你眼看著我為她要死要活,那當初你為什麽不幫我留住她呢!你沒有幫我!你們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她,你們都知道,可是你們誰幫我留過她?你們都支持她,她想嫁誰就讓她嫁了!都說要給她選擇的自由!可是現在,我終於能夠接受別人了,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支持一下?”


    顧清寧也按捺不住情緒了,對他道:“我是不想你犯錯!你勉強自己有什麽好處?還會傷害到何珞珂!”


    “夠了!”顧清桓幾乎崩潰,對顧清寧吼起來:“姐姐你簡直不可理喻!我隻是需要你支持我一下而已,你為什麽就是做不到?”


    顧清寧稍滯,心裏的火氣壓下了,“清桓……”


    他卻控製不住自己了,愈發火大,口不擇言,“姐姐!從小到大我都信任你,你做什麽我都支持!無論你是對的還是錯的,可你為什麽不能體諒一下我?你總是這麽自私!自以為是!我和清風讓著你慣著你,父親處處幫著你!而你呢?一不高興了就離家!一不順心了就誰也不見!你憑什麽呀?你那些醜事,那些丟臉的醜聞,我們都跟你一起擔著!為什麽你就不肯為我們想想?”


    “我的醜事?我的醜聞?”顧清寧氣得發抖,狠狠瞪著顧清桓,也愈發喪失了理智,對他大吼:“你給我滾!滾出去!”


    顧清桓也在氣頭上,說走就走,氣衝衝地跑出正堂,被顧清風在廊上攔住。


    顧清風剛才在外麵將他們的對話都聽到了,此刻心情也十分震驚,複雜,擋住顧清桓,責怪他:“哥,你瘋了嗎?那樣說姐姐?她是犯了糊塗,做錯了很多事,可她失去的已經夠多了,她這輩子不會有孩子,不會嫁人,她不會有別的親人了,隻有我們,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她呢?”


    “不會有孩子?”顧清桓怔住,一迴味顧清風的話,頓感驚愕。


    看他驚訝的表情,顧清風意識到自己想錯了,一不小心說出了顧清桓不知道的事情,傻眼了,“你不是說……你說的醜事……”


    “我是說她和陛下的事啊?都在傳……”顧清桓察覺到顧清風有事瞞著自己,他反過來拉住顧清風的胳膊,不讓他逃脫:“清風你說的是什麽?你是不是知道什麽姐姐的秘密?”


    ……


    “姐姐,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


    次日,顧清桓直接去了一趟刑部,把顧清寧堵在公房裏,他是拿準了在官署顧清寧沒法對他發火。


    終於他也知道了顧清寧的那個秘密,他答應了顧清風要當作不知道,可是對於顧清寧,他已經完全不想與她爭執什麽了。


    “姐姐,昨天是我過激了,不應該那樣說你。姐姐,你就原諒我好不好?”他坐在她旁邊,懇切道。


    “尚書大人,你走吧。”她態度依舊冷漠。


    顧清桓無可奈何,隻繼續懇求:“姐姐,我還是希望你相信我一次,迴家來參加我和珞珂的喜宴好嗎?這是我這輩子離幸福最近的時候了,你就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跟珞珂試試吧?你是我姐姐啊,你不相信我誰相信我呢?你永遠是顧家人啊,這個世上不會有別人支持我們顧家幫我們顧家,隻有我們一條心,互相幫扶才能走得下去……”


    他握住顧清寧的手,對她耐心勸解,目光一垂,看到她手上有傷,就拿起來看:“姐姐,這是怎麽傷的?”


    她終於動搖了,看著自己的傷疤,問他:“很疼吧?”


    “什麽?”顧清桓不解。


    她握住顧清桓的手,再次掀開他的袖口,目光渙散,仿若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隻有我自己傷了之後,才知道那種疼……你哪個時候,流了那麽多血……得多疼啊……”


    顧清桓瞬間紅了眼睛,心中酸楚:“姐姐……你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將她……放下了……”


    她伸手撫顧清桓的臉頰,神情依舊呆滯:“好,我相信你……誰讓我們是一家人呢?大概,一家人就是,就算是自欺欺人,也要互相相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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