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禮法,新皇登基滿三年,就得開始修築皇陵。


    如今陳景行登基已滿三年,宮廷司和禮部都有意識提出皇陵的修建之事,這對工部來說又是大事一樁。


    可是如今工部長官職位空缺,最高者也莫過於工部郎中張遠寧,如此重任一時難以找到承接者。右司丞董燁宏必須謹慎行之,不敢直接將如此重擔交給資曆尚淺的張遠寧,所以當務之急就是先給工部任命新的侍郎。


    顧清寧當然是第一個被想起的,甚至工部已有支持她接任工部侍郎的聲音,可在朝上,她是第一個被反對的。


    她如今已是刑部侍郎,難得在刑部紮穩了根基,公事上也頗有起色,這一切來之不易,她實在不舍得放棄刑部侍郎的職位,這是她沒有第一時間自薦為工部侍郎的原因,讓她一直很猶豫。


    朝上的人不支持她,也是顧及到她對刑部和工部的影響力。那些人知道,顧清寧在刑部雖然幹得也不錯,但還沒到隨心所欲的地步,刑部複雜的形勢繁重的公務更能限製她,而若她迴工部,就如同‘放虎歸山’,她定如魚得水,大有作為,仕途一片坦蕩,對於有些人來說就是莫大的威脅。


    朝上討論多時,她也沒有主動請纓過,顧青玄和顧清桓因為礙於關係不好直接支持她,顧家一派的人看他們三人近來關係微妙,也不好發聲,隻刻意避開此事的討論。


    顧清桓先按耐不住去找顧清寧問她心意,好決定自己的做法。


    散朝後,他攔下多日不曾理會過自己的顧清寧,與她在宮道旁說話,她冷著臉還是不搭理他,他開始還有耐心,輕聲問她:“姐姐,你想不想迴工部?若你想,我和父親都會支持你的……”


    “不用,謝謝。”她態度冷漠。


    “姐姐,在這種關頭就不要賭氣了好嗎?我知道你一直想迴去的,那裏才是你能施展才華的地方,你在刑部走不遠的……”他勸道,一時情急沒有注意言語。


    顧清寧瞪了他一眼:“你是說我隻會畫圖建樓?除此之外一如是處?”


    “當然不是……”顧清桓立即否認,然而他忽然意識到顧清寧不是不想迴工部,而是舍不得刑部的官位,轉念一想,他又道:“可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各有長處,你隻管利用自己的長處不就好了?何必在刑部遭罪呢?”


    “哼!”顧清寧更加氣憤,她氣的不僅是他對自己能力的看低,還有他完全忽視了她在刑部的努力,直接一把推開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顧清桓無奈,看她要走,一把拉住她,臉色也沉了下來:“姐姐,難道你是既不肯放棄刑部,又想重掌工部?姐姐,做人可不能這麽貪心,更不能這麽盲目自信,魚和熊掌你總得舍一樣。”


    她做出完全沒被他看穿心思的樣子,“是啊,我這個人很有自知之明,我就在刑部好好待著,我從來也沒有去爭過工部的位置啊,何謂貪心?”


    口是心非……


    她不迴工部,她的天賦她的才華怎麽施展?豈不枉費了天資及這麽久的努力?


    顧清桓心裏清楚,故道:“那正好,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們吏部準備舉薦另一人做工部侍郎,就是怕姐姐你會不高興,我故來問你……這下好了,既然你真不要,我們也沒什麽顧忌了……”


    顧清寧用力推開他,甩袖而去。


    顧清桓“說到做到”,讓吏部人第二日在朝上舉薦曾在工部為官的宮廷司協理吳雙為工部侍郎,他沒有出聲,而吏部人的唿聲很高。


    顧清寧大受刺激,一咬牙,次日上書自薦,兼任工部侍郎。


    自己獵來的,魚和熊掌,她偏要兼得。


    如此一來,朝上反對她的人更多,有幾個資曆深厚較為年長的甚至在朝堂上斥她不知饜足狂妄貪心,她難免被惹急了,一時穩不住情緒,和這些老學究很是激烈地爭吵起來。


    其實大部分官員都還不知道搖擺何處,尤其是在見到吏部人都在反對顧清寧時,他們就更猶豫了,隻等著看禦史台的動靜,可是顧青玄又不表態……


    今日的早朝更為熱鬧,因為顧清寧把一個跪請皇上罷免她官位的老臣給……罵哭了……


    那是個老學士,平素無功,隻落得剛正忠義的虛名,早就難容顧清寧一介女官了,所以就趁大家反對她,她頗受抨擊的時候,大肆放言斥責她,意欲為自己博得‘冒死直諫清除朝堂異類’的好名。


    朝堂上鬧了一通,皇上看了一場戲,他才不會因此置氣,他樂得看三顧的好戲。


    沒想到看戲的不隻有他一個,還有始終不發聲的顧青玄。


    散朝後,杜漸微隨顧青玄一起走出金殿,看著顧青玄樂不可支地偷笑,而且越笑越歡快,問道:“大夫,怎麽了?何事如此好笑?”


    他喘喘氣緩了下來:“沒什麽……就是想到前兩天秦國輔說的話……朝上果然不是用來談正事的,而是用來吵架的……而且有了女子之後,就更有意思了,簡直跟集市似的,好熱鬧……”


    四周聽見他這話的人都笑了起來,迴味著剛才那老學士被顧清寧懟到老淚縱橫的樣子。


    杜漸微笑完才反應過來,也是想試探顧青玄的口風,“可是那是令嬡啊?顧大夫?你還笑得出來?心真寬……”


    顧青玄不解釋,拂袖搖頭,之後放慢腳步,讓後麵的董燁宏跟上來,還叫了顧清桓,一番合計,在出宮門前就拿了主意。


    出宮門後,他才想起正事,讓人帶話給楊隆興,待戶部點名結束後,到禦史台去見他,又事相商。


    楊隆興知道後,哪還管戶部的早上點名,隻讓戶部郎中程維代他點了,自己直接樂滋滋地去了禦史台,在禦史台待了半時辰左右,又更樂不可支地出來了。


    晚間,楊隆興去江月樓,擺了一桌酒,與江河川對飲,興衝衝地告訴江河川:“親家翁,咱們那事,被顧大夫知道了……”


    頓時間,江河川驚得手裏的筷子都扔掉了,“什麽?”


    楊隆興倒酒,哈哈大笑:“你別急嘛,好事在後頭呢,再說我又沒把你支出去,你沒關係的……”


    看他這麽高興,江河川在想他是不是瘋了,納悶地問他:“他是怎麽知道的?”


    楊隆興道:“這我就不曉得了,他不肯跟我說,隻說他自有他獲取情報的方法……”


    江河川立時拍桌,搶道:“他獲取情報的方法就是我!”


    終於輪到楊隆興懵了:“什麽?你告訴他的?”


    “當然不是!”江河川氣極,道:“我是說他不是從我這知道這事的話,就肯定是從朝上得知的,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你,楊大人,被人盯上了!而且是你們本部的人!”


    “你是說……你是說……戶部有他的人?”


    江河川不迴答,隻等他自己醒悟,卻沒想到楊隆興想通之後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有就有吧,戶部本來就全是他的人,我不也是他安排的嗎……”


    “你可真瀟灑!”江河川追悔莫及,早知上次就不應該答應摻和楊隆興的事,他原以為可以借楊隆興借戶部先乘一番商改的東風,或能從中找到商改的破綻,誰想差點被顧青玄抓住破綻。


    “誒呀,親家翁,你別急,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想告訴你,顧大夫知道了我的打算,但並不打算懲治我,而且,他也支持我,要我好好利用振業司,他說了商改前期想要鑽空子的多的是,完全是在他意料之中,我想要謀點利他也能理解,誰讓他出那什麽審核政績的製度讓百官俸祿都不保了呢……他的意思就是表明上嚴歸嚴,但暗地裏要給同僚撈油水,我先做了,他好知道別人能不能撈到,他還鼓勵我,多拉幾個同僚下水,這樣大家的心都向著他了,都幫著商改了……”


    楊隆興越說越得意,抿著美酒,就差哼小曲兒了。


    而坐在他對麵的江河川,從一開始的震驚,到氣憤,等他說完就隻剩下苦笑了,“嗬,嗬,楊大人……”他撫撫額頭,一臉費解的樣子:“你說什麽?你說顧青玄支持你這樣幹是吧?”


    “是,不但支持,還鼓勵我……要我說,這顧大夫真是會做官,起先聽他說的政改,對官員重重限製,還以為他瘋了呢,沒想到顧大夫還有明裏暗裏兩手……”楊隆興點頭讚道。


    江河川臉上的笑都要僵住了,看著楊隆興,半天說不出話來,左瞧右看,吞咽幾次,方開口:“楊大人,我就跟你說一句,你且記好了這一句,顧青玄,本來就是瘋的!”


    楊隆興愣住,迷茫地看著他。


    江河川撐坐起來,上身往前仰,隔案對他道:“他支持你?他還支持過盧遠植呢!他還支持過殷濟恆呢!他‘支持’的人有幾個活下來了?你還在這兒得意?我就跟你明說了吧,顧青玄支持你幹什麽,你就千萬不能幹什麽。當他不但支持你,還是鼓勵你,甚至出手幫你的時候,哼,恭喜你,他已經幫你挖好墳了,不,他是幫你闔家九族都挖好墳了,就等著你們傻嗬嗬地往裏麵跳呢。”


    “他知道你貪,還由著你貪?哼,你貪商戶的錢,你收同僚的賄賂,可這些錢最後會到哪裏?提出那麽多主張,不一定有人理,商改困難重重,幾時能收效?可是抄一個官員的家又需要多少時間?到時候全入了國庫,戶部有銀子了,別人看著你這‘前車之鑒’也再不敢貪了,他繼續商改,順風順水地商改,多好……給戶部創收,為國庫‘貪汙受賄’,楊大人你這戶部尚書當得太稱職了!你將是大齊史上被九族抄斬的‘功臣’之一!”


    聽江河川怒氣勃發地說著,楊隆興地神情也有不同階段的變化,從一開始的茫然,到吃驚,到懼怕,到徹悟,最後是,無所謂……


    江河川說完,看著楊隆興穩坐下去,麵上露浮現諱莫如深的笑。


    江河川頓時又迷惘了,隱約感覺不對。


    兩人皆默然片刻,楊隆興的雙眼變得就像黑夜中狸貓一樣,發出迥異的光芒,直射一個目標,用目光捆綁住那個目標……


    他一直看著江河川,直到江河川讀懂了他的眼神,他一把抓住江河川的手腕,緊捏著:“親家翁,你現在也是我‘九族’中的至親了呀,你不會忘了吧?”


    江河川咬牙看著他,渾身顫抖,背脊發寒,再次被推到爆發的邊緣。


    “我沒有告訴他,你也參與了,並且已經拿錢給我,立下了字據,盤下九方街上西邊一半的商戶……‘振業司’行事是很迅速的,這些都辦好了,那些房契地契上都寫的你江掌櫃的名字,當然審批令確是我發的,我也逃不掉,可是我也沒想逃……到時候不但生意上能獲利,還能從戶部支大把的扶助金,我負責支,咱們一起分……你不想要嗎?你舍得虧本嗎?你敢暴露嗎?換言之,顧青玄敢暴露你嗎?你和他不也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如果我告訴他你也有份,他會怎樣?他還敢把我往墳坑裏推嗎!”


    江河川感覺就像被一盆冰寒入骨的冷水從頭頂澆到心底,他不氣也不怒了,呆住了,無意識地抽迴自己的手,望著案上的一盞燈,癡愣了好久好久。


    楊隆興怡然自得地喝酒,三杯飲盡,江河川才重新開口。


    “他敢。”


    ……


    顧清寧想要工部侍郎的位置,必須得到右司丞董燁宏的支持,所以那日晚間,她就約董燁宏相商此事。其實董燁宏從一開始就願意舉薦她的,隻是礙於朝堂壓力,顧青玄又沒表態,他也看不出事情的利弊,隻能先沉默著。


    而這晚,顧清寧主動約他商談之時,他早寫好了明日上朝舉薦顧清寧的折子。


    原本顧清寧是想像以前一樣暗自去一堂董府的,但是董燁宏卻讓她到天河酒樓會麵,她去了才知道,在場的不止董燁宏一人,這就是一場官員酒宴,是以董燁宏的名義邀約的,而請的人大多是對顧清寧兼任工部侍郎發表過反對意見,也有表示支持的。


    顧清寧入了酒宴,就明白了董燁宏的意思。


    這一晚她的態度全然不同,無論是對反對她還是支持她的人,她和氣以待,對那些自己頂撞過的同僚,甚至主動致歉,在場的還有那個白天被她氣哭的老學士,她不但道了歉還自罰酒三杯,一通好話,總算勸得他老人家露出歡顏。


    宴散之後,顧清寧與董燁宏同處酒樓,坦誠相談,董燁宏道:“清寧,其實伯父今晚沒直接告訴你這是酒宴,就是怕你置氣不來,來了我還擔心你會不給他們好臉色,沒想到你很會周旋,這樣大家都高高興興地不是很好嘛,說到底這些官僚不過是想要個麵子,你在朝上是萬不該那樣急赤白臉的……”


    “我父親也是這樣說的嗎?”顧清寧直接問道。


    董燁宏稍愣,沒想到被她看穿了,笑說:“他……他沒怪你的意思,一直沒說你什麽不對……隻讓伯父幫你組這個局,讓你與同僚冰釋前嫌……這些人也是知道有你父親的意思,才都齊刷刷地來赴宴了,不然,就那一幫老頑固,尤其是那王學士,知道你來,他肯定不來……”


    顧清寧臉上閃過一絲苦笑,她掩過,隻問:“伯父知道我父親為什麽沒說我在朝上的態度過激嗎?因為他根本不那樣覺得,他還讚同我那樣……”


    董燁宏一時不解:“何意?”


    她道:“清寧也不是第一天混官場了,該給誰麵子心裏還是有數的。而在這官位的問題上如此較真,甚至不惜觸眾怒,一定隻能這樣嗎?明明有很多手段很多方法可以使的。我之所以選擇這樣胡攪蠻纏地鬧,是因為我得讓別人看起來,我這官位來之不易,我沒什麽高明手段。隻有朝上有人反對我,陛下才會放心用我。如果我們顧家人事事隨順,伯父你想,陛下會怎麽想?”


    董燁宏豁然開朗,笑起來,點頭,“嘖嘖,伯父明白了……果然,你們一家子就是會當官……那,這段日子,你搬出自己家,與你父親不合,也是……”


    顧清寧道:“不,那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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