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泱泱的人人群中,有的人愁了,有的人笑了,顧清寧就是笑的那個人,借著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注目於她,目光中是少有的欣賞崇拜——


    晉儀大長公主,先皇的幼妹,大齊王朝的一個傳奇,她心中向往的神話,此刻就這樣立於眼前的至高處,或者她是一直都在,一言一笑皆可震懾這滿目名利之徒。


    十六歲就作為鎮國長公主輔佐先皇執政,先皇在位三十多年,她主政近二十年。


    盧遠植從政之初,她就以國輔的高位臨朝主政,可以說那近二十年的時間,盧遠植都隻能活在她的陰影下,好不容易才從小官變成朝廷重臣。


    若不是十多年前她不願意卷入激烈的奪嫡黨爭之中,自請辭朝離開長安去封地安邑,恐怕盧遠植也很難有今日的權位。


    畢竟,若她在,是不容權臣的,因為她就是最大的權臣。


    他們在神壇主門前停下,眾人依禮排列,禮部尚書董燁宏提聲宣告,“龍駕入神壇,起禮,尊迎,拜神祗!”


    眾人朝禮完畢,殷韶初轉頭與顧清寧目光相接,她隻感到心中轟鳴一聲。


    終於到這個時刻了。


    董燁宏有些擔憂,稍有遲疑,正色向陳景行稟奏:“啟稟陛下,天一神壇初落成,為天下第一神跡,其神殿祭壇多含奧妙,請旨讓工部屬員為陛下分解。”


    “準奏。”


    顧清寧平緩一下唿吸,隨殷韶初一起上前,站到董燁宏旁邊,附禮叩首。


    “工部承建司建工執事顧清寧參見陛下。”


    按照禮數,有條不紊,麵對她期望了無數次的場景,既沒有刻意顯現自己的特殊,也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特殊。


    他的目光終於在她低垂的麵容上停滯下來,細觀,一笑:“你是女子?”


    她向前一步,“迴稟陛下,微臣確是女兒身。”


    身後百官中有了交頭接耳的雜響,顧清桓一直盯著前麵心裏無比緊張,盧遠植這才注意到這是顧清寧,頓覺不妙,心中憤恨。


    陳景行向她靠近一步,麵上笑意加深,“這還是第一次有女子在朕麵前自稱微臣,顧清寧……顧清寧……”


    “為陛下之臣,乃小女子之幸。”


    她再叩首,敏感地揣度他的語氣中是否有怒氣,可聽他念著自己的名字,語調輾轉,忽然心底有一種微妙感。


    仿佛麵對一個巨大的謎題無從下手,她隻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忽略耳邊這個聲音了,卻又摸不透它何時響起何時落下。


    在她發慌之前,一隻手伸過來,覆到她的手上,將她自然地拉攏了過去。


    這才是她今日最緊張的時刻,隻在那一刹那,她好似不能唿吸,心頭劇烈地打顫。


    一抬眼,她與她目光相接,那是一雙曆經風浪滌盡鉛華仍溫柔多情的美目。她的手骨節分明手心溫熱,包攬著顧清寧顫栗的左手,輕輕向下拍了幾下以示安撫。


    “原來是女子,難怪看著如此親切,真是個妙人。”


    顧清寧看著咫尺之間的她,可以清晰地嗅到她衣飾上的熏香,那也有撫慰的作用,她冷靜下來,垂目:“謝大長公主讚賞,微臣愧不敢當。”


    顧清寧禮貌地把身子往後避了避,她卻沒有放手。


    陳景行看了她一眼,又轉對殷韶初笑道:“殷侍郎,朕怎麽從沒聽說過你們工部還藏了這麽一個奇女子?”


    殷韶初隱隱不安,鎮定上前,叩首道:“迴稟陛下,顧執事天資聰穎甚敏於工事,實乃建工奇才,本來是由部內保薦暫任工事房參事,恰逢天一神壇改建工事開始,正是用人之時,顧執事屢有奇議奇功,便被提拔為司監,後升為建工執事,總管天一神壇的工事建設。至今天一神壇順利竣工,顧執事是功不可沒。建工執事乃七品,不能夠入朝覲見,故而陛下從未見聞,今日也是因為工部郎中因病告假才讓顧執事代為麵聖,向陛下展覽天一神壇,畢竟,她是最了解這項工事的人。請陛下明鑒。”


    後麵的殷濟恆臉色很不好,有些怨殷韶初這樣立場分明地為顧清寧說話,就怕有禍患。


    “原來如此。”陳景行隻說了這麽一句,不察情緒。


    其他官員雖然心中覺得荒謬異議眾多,也不好提出,因為晉儀大長公主在此,不好言女子之事。


    但盧遠植豈肯善罷甘休,就算知道不妥,他還是出聲道:“陛下,女子為官……似有不妥吧?”


    “盧大人是對女子從政有什麽意見嗎?”


    果不其然,被大長公主剜了一眼。


    他隻好暫且隱忍,固執道:“並非臣有偏見,還請陛下三思。”


    陳景行沒有說話。


    大長公主看看顧清寧的臉,笑著對他道:“陛下,像顧執事這種奇才能為朝廷所用,建下大功,不是大好事嗎?如今朝廷多舉賢良,不拘一格納人才,於國於社稷是莫大福蔭啊。眼見如此,姑母心中甚喜。”


    “的確,朝廷正當用人之時,是應不拘一格納人才,吏部,還得向工部好好學學。”陳景行頷首,過來攙她,她放開了顧清寧的手。


    顧清寧一顆心這才算是落地了,人群之中,顧清桓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接著就是按一般章程下去,顧清寧小心翼翼,為皇上解說天一神壇各處奧秘,表現得從容而出彩。


    她能感覺到那些官員帶刺的目光,習慣了女子順從的他們在排斥她這個“僭越者”,頑固不化地反對一個女子做著他們才能做的事……但她不怕,毫不畏懼,從她走上這條路起,她就知道自己必將承受什麽……


    隻是,有一道目光,會讓她心底發慌,那目光並不尖銳,反而是十分溫和,仿佛能感知她所有微妙的情緒,懂她,了解她,看穿她,向她釋放同類的信號……


    ……


    後來殷韶初向陳景行提及梁正卿要辭官的事,建議提升顧清寧為工部郎中,陳景行準奏。


    終於結束了,她的主場,終於落幕。


    隨著天一神壇主殿門的關閉,看著禦駕遠去,百官散去,她癡愣愣地站在圜丘高階上,耳邊安靜下來,眼前空曠起來,她就像在自己門口送走客人的主人家,在那裏立著。


    “姐姐……”


    顧清桓自然陪她留到最後,上前喚她。


    她有些站不穩,晃了一下,被顧清桓扶住,姐弟倆對視,她緊緊握住顧清桓的手臂,失神道:“清桓,清桓,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顧清桓比她還開心:“當然是真的!姐姐,你終於熬出頭了!以後就是郎中大人,還會成為侍郎、尚書……你是大齊有史以來第一位能上朝問政的女官啊!”


    ……


    他們倆迴府,迫不及待地想跟顧清玄說道今日情形,而顧清玄已經等他們多時了。


    他們一進府,就見顧清玄從正堂走出來,手裏拿著一個扁木盒,盒子上紮著錦綢,他對他們道:“你們終於迴來了,走,陪父親出去一趟。”


    兩人疑惑道:“去哪裏?”


    顧清玄徑直往府門走去:“去鎮國公主府,人家幫我們顧家這麽大忙,能不去送點謝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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