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熙啊嵐熙……


    他好像是發燒了,病得昏昏沉沉,一閉眼仿佛沉入一片燈海中,搖搖曳曳,無數放大的燭火,恰如那年的酒樓一廂……


    二十歲的他上了洛陽酒樓二樓,就算已經被酒迷醉了,心中依舊有些緊張,看著她的侍女打開雅間的門,又全部無聲地退到外麵。


    接著門關上了。


    他抬起頭,有些慌張的目光在屋子裏梭巡,看到了她,擁著狼裘坐在暖爐旁的她……


    顧清玄上前,附手一禮:“小生顧清玄見過沈小姐,多謝沈小姐贈美酒。”


    “不必多禮,顧公子坐吧。”她沒有看他,隻撫摸著狼裘。


    此刻的隨和讓她自己都有些意外,富家名門,向來最多禮的就是她,這時候是怎麽了?在這一個陌生人麵前竟一點都不拘束?倒想顯露最自在的樣子,隻要在他眼前……


    他在她對麵坐下,看了下她麵前的茶具和一壺香茶,隨意問道:“小姐來酒樓不喝酒嗎?”


    她道:“我本就不是想來這酒樓的,隻是在門口避風時聽人說有狼裘,才進來看看。”


    “那已經得了狼裘了,為何還不走呢?”他心裏放鬆下來,充滿期冀與好奇。


    “那你又為什麽留到現在?”她毫無怯意。


    他笑了笑,“因為我想等小姐下樓,再看小姐一眼。”


    她問:“隻看一眼就可以了?”


    他點頭:“是,一眼就足夠了。”


    “那你現在已經看了好幾眼了,又當如何?是否過分?”她玩笑道。


    他端坐著,又點頭:“那好,我閉上眼睛,不看了。反正已經記下小姐的樣子了。”


    他果然閉起了雙眼,較真的樣子惹得她一笑:“你這樣閉著眼睛,又怎麽陪我下棋?”


    他笑道:“其實我不會下棋。”


    “那你方才為什麽說會?”


    他道:“因為我想上樓。”


    她默然片刻,也坦誠道:“其實這雅間裏根本沒備棋盤……”


    “那小姐為何還邀我下棋?”


    她垂麵,雙頰微紅,“我不知道,或許隻是想要你上樓吧……”


    他睜開了眼睛。


    不再問下去,不再探究動機,似乎已經明白,自己和她都明明白白。他看著她,像在觀賞一塊珍藏已久的美玉,陌生的疏離,仿佛從來都是認識這樣一個人的,仿佛她是注定要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驚喜。


    “我……我邀公子上樓,是真想與公子弈棋的……”她在他的目光中變得心亂如麻,不知為何,她開始有些害怕,她害怕這個人所有的吸引力,害怕自己陷進她不能想象的心緒中。


    他的目光不打算移開一點點:“沒有棋子棋盤,怎麽弈棋?”


    她拿起旁邊的一張大紙,鋪到兩人間的桌案上,又拿筆蘸墨,遞給他:“在紙上畫棋盤對弈如何?”


    他接過筆,點頭:“小生不善奕,還請小姐賜教。”


    有些人是注定要相遇的,不然這一生如何圓滿?


    洛陽城的寒夜,伴著不眠的燈火,外麵寒風凜凜,而他與她對坐在暖爐前,畫紙而奕。


    他們下了好多局,畫滿了好多張紙,紙張隨意地堆在案邊,上麵的墨跡隨著時間凝幹。


    更深了,縱使忘形,也難以再放任自己,她準備離去,迴到她高牆深院的家裏去。


    她沒有叫丫鬟進來,而是自己披上厚重的狼裘。


    他彎腰拾起地上那厚厚的一遝畫滿方格的紙,抱在懷裏,貼著單薄的布衣。


    “你要這些廢紙作甚麽?”她問道。


    他迴道:“你把我最貴重的東西都帶走了,我隻能留下這些了,以後不能見到你的日子裏,好歹有個念想……”


    她心頭一動,惶惶失神:“我拿了你什麽貴重之物了?”


    他指指她身上的狼裘,又指指自己,有些迷醉的眼神忽而變得很憂傷,“我唯一的狼裘大氅……還有,我的心。”


    她凝然不動,全心全身仿佛都死在了他這一句話這一個憂傷的眼神中。


    兩人默默地對視,他靠近她,走到她咫尺之處,伸手撫了撫她身上的狼裘:“你知道這狼皮是怎麽來的嗎?”


    她搖搖頭,身體卻依然動不了,看著他越來越近,附到自己耳邊,說著:“我到山上打獵時,獵來的。沒想到吧?我一弱質書生還會狩獵……你知道那時候有多危險嗎?我瞄中了一隻野兔,而那匹野狼盯準了我……它從背後向我撲過來……”


    隨著他的話語,她心中一緊,“然後呢?”


    他的身體再向前傾,貪婪地又近一寸,“我被它撲到地上,它的血盆大口向我咬下來……我當時怕極了,它的的每個利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頭向下,唿出的熱氣撲到她的脖子上:“那時候,我都能想到自己會被它怎樣撕得粉碎,會被它吃幹抹盡,連骨骸都不剩……”


    他看清她白皙的脖子上,根根血管在細軟的小絨毛下湧動,每一寸皮膚經絡都籠上一層誘人的色澤,然後……


    他張嘴咬了下去。


    沒有用牙齒碰到她細嫩的肌膚,而是雙唇含住,舌尖撩撥地一觸一轉,他能感覺到她整個人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她驚恐起來,伸手推他。


    他絲毫不讓步,一手撫上她的背脊,一手將懷中的紙張揚手灑向空中,白紙飄飛滿室,在他們身周盤旋而落……


    他謄出了手,將她完全擁入懷中,撫著她的側臉靠到自己胸膛上:“你聽一聽,貼著我的心聽一聽,那時候,我的心跳也是這樣快這樣慌,我相信自己必死無疑……”


    “可是我沒有妥協,惡狼撲倒我的時候,我掐住了他的脖子,我也沒想到我竟會有那樣的力氣,緊緊鎖住它的脖子,把他的血盆大口硬是扳開了,然後反身將它壓倒,拿起石頭猛砸它的頭顱,它的血漿迸到我臉上,我直視著它的眼睛,露出比它還要兇狠的目光,我不但要殺它,還要震懾它,讓它親眼看著自己被降服,被毀滅……”


    他的語速加快,略微激動地講述著他驚心動魄的故事,將她越抱越緊,仿佛身體中有一股能將人刺穿的力量即將衝破一切爆發而出,須臾滅頂……


    “你聽過狼嚎嗎?那是一種很驕傲很野性的叫聲,甚至在它死時發出的嗚咽都帶著狼性的淩厲,死不甘休一般,攝人心魂……”


    他的舌尖在她耳垂上打轉,“你知道為什麽這狼皮上的毛這麽柔軟嗎?”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往上撫摸,摁了下去,隔著狼裘輕揉她的身體:“因為,我在那匹狼還沒完全死掉的時候,就一刀紮進它胸膛,活活將它整張皮扒了下來,它還在嗚咽著,那聲音卻不再驕傲……”


    她的喘息聲愈加強烈,身體浮動顫抖得愈加厲害,給他一種完全淪陷的錯覺,他不由得得意起來,閉眼去吻她的唇。


    然而就在他低頭的一瞬間,她腳步一踮,一下咬上他的頸項,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深色的牙印,滲著斑斑血跡……


    猛地一陣痛楚,傳遍全身,他卻感覺更加快意。


    趁他吃疼的一瞬間,她推開他,卻毫無一般女子在這種情況下的羞澀怯意,理好衣襟,撫平狼裘,與他對立,微微仰首,甩袖一笑:“疼嗎?你可以降狼,可降不了我。”


    他撫摸著勁上的隱隱作痛的牙印,似有貪戀,與她對視而笑:“那你可願做馴狼者?”


    “馴狼?聽著挺有意思,如何做?”


    “嫁我。”


    她大笑起來,故作輕蔑,道:“嫁你?你可知我是誰?洛陽首富沈家大小姐,連名震天下的洪家大公子求親,都沒有答應,你一貧寒書生,把唯一的禦寒大氅都換作了酒錢,憑什麽讓我嫁你?”


    他道:“因為我能給你他們都給不了的,無論是洪家公子還是別家少爺,都不能讓你成為馴狼者,可是我能,與我共赴前程,你所得到的不僅僅是榮華富貴,還有一生的驚心動魄。”


    “你什麽都有,但可曾親手創造過什麽呢?沈小姐,前半生平穩安樂,後半生伴我逐權於天下如何?”


    她不置可否,淡然笑著,望著眼前這個人,踏過一地畫滿棋子的白紙,走到他眼前,道:“再與我對弈一局,我們來賭一賭吧。”


    他問:“賭什麽?”


    她道:“賭一生。”


    他微笑頷首,拘了一禮,“好。”


    最後這盤棋,他贏了,贏了半子。


    “輸了一晚上,這最後一局卻被你贏了……”


    “不是我贏,而是小姐想輸。”


    有很多事情,從相逢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


    她放下筆,眼觀紙上棋局:“其實你會下棋,且十分善奕,對不對?”


    他點頭:“三歲會棋,七歲善奕,再無敗局,今晚卻隻贏了這半子。”


    “你欺我?”


    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此生此世,顧某隻欺世,再不欺卿。”


    ……


    “嵐熙……”


    他夢中囈語,渾身冰冷地醒來,伸手一攬,身旁卻是空,這麽長時間了,他還沒有習慣沒有她。


    榻邊掛著那張狼裘。


    二十四年前讓她們結緣的那張狼裘,他們曾在趕往長安的路上用它共同禦寒,一張狼裘將他們裹在一起,也在極其貧寒的時日中猶豫過要不要用它來換女兒的藥錢……


    他撐著虛浮的身體從榻上起來,外麵青空正暗,天未拂曉。


    做了這麽多年官,他已習慣在這個時辰醒來,而往往沈嵐熙起得比他還早,為他操持洗漱備好官服,與他在用早膳時談論公事或家事。


    今日是年末,往日年這一天,沈嵐熙會起得更早,去為兒女們打理過節的衣食……


    顧清玄沒有穿外衣,隻披上狼裘,出了房門,往後院去了。


    他到雜物房中找出一把鋤頭,此時這鋤頭對他來說已過於沉重,而他還是扛了起來,走到前院的一顆槐樹下,獨立寒風中,微垂著無神的眼眸,一下一下地挖著……


    從深更挖到黎明,他愈加虛弱,身體昏沉不堪,終於完全失去知覺,向前倒去,昏迷在他挖出的淺土坑中……


    天放亮之後,早起做活的唐伯發現了他,連忙唿救,他的驚喊聲唿出了休沐在家的顧清寧。


    卻沒有喚來顧清桓,他昨晚未歸。


    顧清寧連忙與唐伯扶蘇一起將顧清玄扶出土坑,送迴臥房,扶蘇打來熱水給他清洗,唐伯趕緊去請大夫。


    照拂好他之後,顧清寧出了屋子,到他暈倒的槐樹下去看,一好奇,就拿起鋤頭接著顧清玄挖的坑繼續挖,挖得越來越深,逐漸看清土下埋著的木板,好像是什麽箱子。


    把坑挖大之後,她撬開木板,隻見那箱內是一壇壇封存緊密的陳釀。


    唐伯把大夫找來了,一迴來見她跪在地上撥土,就急忙道:“怎麽把這挖開了?這不時候還沒到嗎?大小姐,還是先填起來吧?”


    顧清寧問:“這是什麽?”


    唐伯有些訝然:“這是女兒紅啊。”


    “小姐怎麽會不知道?在小姐你出生的第一年,大人剛入仕,在這開府的第二天他就和夫人一起在這裏埋下了九十九壇佳釀,說是等小姐出嫁時再挖出來給小姐作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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