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寧……”他驚疑地看著女兒,心中翻江倒海。


    後來他垂下了頭,沉沉道:“那是你想要的嗎?清寧,不念其他,你就問問自己,如果盧家沒有背約,我也沒有反悔,真讓你穿上嫁衣嫁給盧遠澤,你真的願意嗎?”


    這一問,叩中她心弦,打入她內心最深處,一個人的聲音莫名地湧上來,恰似在耳邊——


    “不管父親信不信我,我知道,他始終是懂我的……”


    是母親,是洛陽,是沈家門前……


    她終於懂了,原來真的會這樣,即使連自己都不懂自己,始終有一個人最為了解她,最能看懂她的心,就是眼前的父親……


    “你是我女兒,你的秉性我怎會不明白?兒女情長是世間所有女子的終生事業,但不包括你。於你而言,就算嫁得良人,也不會比在工部操勞公事更快樂,這世上最華貴的嫁衣,也不會比你此時所穿的官服更好看。不是嗎?”


    他是如此通透,雙目中露出鎮靜的威嚴,對上顧清寧的眼睛,“你姓顧,你是我的血脈,你比你的弟弟們更像我,你也是天生的野心家,天生的逐權者,你就是這樣,清寧,你承認吧。”


    你就是這樣……


    對,她就是這樣,她就是這樣!


    她永遠不能為自己找借口,她永遠不能向自己假裝這一切都是別人在逼她,她永遠不能對著自己的良心裝委屈。


    因為她就是這樣。


    “那……父親你為什麽還總是說要給我找一個好夫君?你不是口口聲聲說希望我找到歸宿嗎?”她問。


    顧清玄低垂眼簾,眸色瞬間變得黯淡,整個人都好像抽去了力氣,隨意地坐下去,低頭時烏發間幾根銀絲若隱若現,長聲歎息,語落凝霜。


    “因為,懂是一迴事,期望又是一迴事……清寧,這世間的所有父親,都希望兒女選擇一條更簡單更安穩的路,我也不例外……我知道這……太難……”


    顧清寧瞬間哽滯,鼻子一酸,雙目淚濕:“可是,父親……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失去了什麽。”她說完便轉身,走向門口。


    “你是說……洛陽的事嗎?”


    顧清玄這一問,讓她猛然駐足,刹那間人神分離,她迴身,臉色變得蒼白:“什麽?母親……母親告訴你了?”


    顧清玄抬麵,頹然地搖頭:“不……我和她之間從未曾有過秘密,除了洛陽……年初時她陪你去洛陽,到底是為了什麽,她沒有告訴我,並讓我永遠不要向你問起……”


    想到沈嵐熙,想到洛陽,顧清寧再也支撐不下去,捂麵悲慟起來,淚流滿麵,望著父親,不斷搖頭,後來似乎想起了什麽,頓頓地向後退了幾步。


    “除了這個,全無秘密?”


    她不敢深思,但還是忍不住問:“那麽,母親的病情,父親你也是早就知道了?你一直都知道,母親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恰似一把利刃,狠狠地捅進他滄桑的心中,燭火映照,他低垂的眼睫下,有顫動的淚光,他許久不語,然後點頭。


    “我都知道,我知道她要離開我了……卻留不住她……”


    ……


    二十四年前,那是洛陽最冷的一天,卻是他一生中最暖的一夜。


    不是她選中了他,也不是他選中了她,而是上天選中了他們。


    “喝完這壺,顧兄你就得將氅衣脫下來抵酒錢咯~”是哪個同窗友人肆意地笑話年輕的自己,他早已忘記。


    他仰靠在木椅中,解開狼裘大氅,扔到一旁,身上隻餘單薄的布衣,隨意地倒在椅背上,微醺的酒氣讓他氣質瀟灑而姿態放肆。


    “這大氅直管拿去,我就是要定這最後一壇女兒紅了!”


    掌櫃吆喝了一聲:“好咧!”便跑過來,拿他的大氅。


    畢竟狐裘貂裘看多了,這狼裘還是第一迴見到,他迫不及待地披到自己身上,炫耀地在眾人麵前打了幾個圈。


    顧清玄仰頭灌下一碗酒,看了掌櫃一眼,“這可是狼裘,俗人怎可能配上?掌櫃,你還是披你的貂皮吧,狼皮就罷了,遠觀則可!”


    掌櫃不服氣道:“同樣是獸皮,為人禦寒而已,有什麽差別?怎麽就配不上了?”


    他道:“狼者,孤也,絕也,狠也,非勇者不可降,非智者不能馭,世人敢屠諂媚之狐縮首之貂,又有幾人敢與野狼相搏?更何況食其肉衣其皮乎?”


    “那你倒是說說什麽人能配這狼裘?”


    他答:“智者,勇者,降狼者。”


    “何人?”


    手一揚,烈酒入喉,他仰天而笑:“世間,唯有顧某人。”


    書生們圍桌哄笑,在洛陽城最豪華的酒樓中放浪形骸,輕狂年少,放縱不羈,更無懼那些達官貴人蔑視的眼光。


    今日我沒有的,以後我終會有,今日瞧不起我的,遲早要臣服於我腳下……


    或者,江湖夜雨,詩酒琴棋,得一生快意,未為不可?


    年輕時,總有那麽多的豪氣,總有那麽多傲氣。


    然而當他看到沈嵐熙的第一眼時,那一瞬間,他心裏隻有烈酒都沒法抹淡的自卑。


    ……


    他話音未落,再一轉眼,隻見掌櫃抱著的狼裘到了別人手裏。


    一隻纖長的手挑起狼皮,身後的丫鬟自然地接過,披到她單薄的肩頭。


    她一旋身,端臂正立於他眼前,那一刹那,天下傾覆。


    她微微低眼欣賞了下身上的狼裘大氅,抬眼勾唇,對他淺淡一笑,“我看這狼裘,我披也正合適。多謝公子割愛。”


    那一雙眼眸那般平靜,帶著天生的驕傲自持,卻比狠厲的狼眼更驚攝他的心魂。


    輕躁狷狂的膚淺青年如他,第一次領略到,用美麗來讚美一個女子是遠遠不夠的。


    因為眼前的她,不是絕色,卻已傾國。


    “大氅我要了,掌櫃一並算賬吧。”她為自己係好頸帶,莞爾笑道。


    掌櫃有些驚異,連連點頭:“好好好,小姐樓上請。”


    她轉身,在丫鬟的擁簇中走上樓梯,端莊發髻,精致釵環,身上一襲灰色狼裘,光背影就顯現通身的氣派,卻又不盛勢淩人,而是那樣淺,那樣淡,那樣溫和。


    她迴頭,目光不經意地掠過他,稍稍駐足,對掌櫃道:“這位公子的酒隻當我請的,給他上酒吧。”


    掌櫃應聲:“小二,快把公子要的女兒紅拿出來……”


    “不。”她打斷掌櫃的話,轉眸又看顧清玄一眼,兩人的目光相接,“上最好的狀元紅。”


    她繼續往樓上走,進了二樓的雅間。


    “沈家大小姐啊!天哪,真的是她……”同伴們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驚歎著,他卻沉默了。


    這一桌坐了四個人,其中一個將要在今晚之後前往長安,趕赴明年的科考,故而他們奢侈一迴在此設宴為同窗踐行。


    那個將要去趕考的書生,就是二十歲的顧清玄。


    他喝完了一壇狀元紅,到了暮時晚間,外麵北風唿嘯,酒樓客人逐漸散去,他也告別了同窗,卻沒有離開,而是仰頭望著二樓那扇門。


    後來,有人來到他麵前,是隨侍沈家小姐的丫鬟,問他:“公子可會弈棋?”


    他點頭:“會。”


    “我家小姐樓上有請,邀公子手談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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