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了幾個拐角,快到宿舍了,一抬頭,又看到他從前麵朝我急急忙忙迎過來,很明顯,他是從一旁抄過去,有意來截我的。

    我又一轉身,來了個向後轉,又折迴朝教研組走去。

    我走到一個夾道裏,想不到他突然又從那頭閃出來,截著我走過來,兩人隻隔三、五步的距離,迴避已來不及了。我稍一遲疑,就昂起頭,噔噔噔,旁若無人地向前走,根本不理睬他。

    我想,他要截住我做什麽呢?如果為的是給我飯票,那我就二話不說,馬上接過來,當場撕得粉碎,扔在地上,扭頭就走。

    他走到我跟前,很抱歉、溫存地說:“小宋,還生氣嗎?”

    這句話還差不多,多少有點情味,深深觸動了我的委屈之情,心裏一難過,眼裏濕乎乎的,差點掉出淚來。我站住了,與他已經形成了背對背的位置。我仍然朝前昂著頭,一聲不吭。

    他從我身後轉到前麵來,我氣衝衝地朝旁扭了下身子,把臉掉向一邊。

    他說:“你不是說《故鄉》一課的教案要讓我看一下嗎?你給我吧。”

    想不到他撇開了眼下的衝突,談到了這上邊。我有些不解地看了看他。

    在氣頭上,我曾想,起碼十天半月的不來往,不理他。現在他要幫我改教案,要給他呢,那口氣好似還沒出來,要一走了之呢,就對不起他。我長出了一口氣,隻好決定忍讓一點。

    我把板夾之上的作文本和粉筆盒拿下來,彎下腰要往地上放,他伸過手來想接過去,我沒好氣地一閃,仍放在地上,弄得他訕訕地張著手,很尷尬。

    我打開板夾,翻了一下,真是不巧,那份教案沒有帶著。我合上板夾,彎腰拿起作文本和粉筆盒,想冷冷地說三個字“沒帶著”就走開,可是,我欲言又止,不肯低下那高傲的頭,什麽話也沒說,一昂頭,噔噔噔,揚長而去!

    晚飯後,天就全黑下來了。教室和教研組都亮起了日光燈,發出柔和、乳白色的光。為了保護學生和老師們的視力,最近,各教室和教研組全都換上了日光燈,相比之下,宿舍那刺眼的電燈和院中那昏暗的路燈,就大為遜色了。

    上晚自習時,我把我寫的《故鄉》一課的教案折疊了一下,裝在衣袋裏,從教研組走到教室,又從教室朝教研組走去。我希望能碰見徐老師,把教案交給他。

    人真是個奇怪的矛盾體。我因為徐一萍中午的態度,下午這段時間一直失魂落魄的,既怨恨他又渴望見到他。我真有些吃不準他到底是怎麽一迴事,我相信在我們之間是有許多共同之處的,而且像我這樣的條件,又主動向他表示愛慕之情,他應該是一拍即合的,為什麽會用那樣的行為搪塞我呢?

    走到教研組門口,仍然沒有碰見他。我心裏很是不安。我沒有進屋,又轉身磨蹭著朝高中語文組走去。

    院子裏又黑又冷,人影稀少,老師、學生沒有事是輕易不出屋的。但是,我還不想去登門找他,現在我還做不到這一步,我隻是到他經常出入的地方,希望碰見他。

    我在高中語文組門前磨磨蹭蹭打了個遊逛,仍然沒有碰見他。我想,如果這麽磨蹭時間長了,讓別人發現,那就很難為情了,所以,我隻好離開,又朝教室走去。

    走出一個合套院,拐過一個牆角,我一抬頭,就看見了他,這真是太好了!他正在一盞路燈下,朝我這個方向走來,看得清清楚楚。我正走在暗處,他大概一時還沒有發現我。我微微低著頭,裝作沒看見他,向前迎過去。

    我害怕他對我生了氣,來個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如果那樣,我打算這迴就主動與他說話,挽迴僵局。

    可是,還離著幾步,他就首先搭了話:“喂,小宋,帶著那份教案了嗎?”

    我一聽,知道問題還不太嚴重,於是把臉一沉,那股氣衝衝的樣子又冒出來了。我站下來,看也不看他一眼,從口袋裏掏出教案,朝他一遞,似理不理地說:“努,給!”他伸手按過去,我就一昂頭,走開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教研組備課,其他老師都上課去了。忽然,聽得門口響動了一下,我抬眼一看,是他,朝我走過來。我急忙站起來,表示迎接,但是,我仍然繃著臉,顯出餘氣未消的樣子。

    他把我那份教案放到我臉前,以平常那種謙和、熱情的語調說:“這教案我看了,把意見都寫在下麵了,你看一下。”

    我拿起教案,揭著看了看,上麵密密麻麻,作了不少修改,並且附上三張紙,一條一條地寫出了意見。

    前幾次讓他看教案,意見都是當麵談,那樣還省些事,這迴都這麽一一寫出來,可就費大勁了。他所以寫出來,我想,他一定是考慮到我還餘氣未消,不便麵談,避免和我正麵接觸。我說:“你看,費這麽大的勁寫出來,找我談談不就行了嗎?”

    他淡然一笑,說:“寫出來,雖然費些時間和精力,但是,相比而言,考慮得更周到,更成熟。”他稍頓了一下,接著,意味深長地說,“我深有體會,也深有教訓,什麽事都要深思熟慮,特別是涉及到人生道路上的重大問題,更要深思熟慮,有時自己認為已經考慮成熟了,理智上也要命令自己,不要急於做出決定,要再認真周密地考慮一段時間。凡事三思而後行嘛,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你說呢?”

    他怎麽由寫教案意見,借題發揮大談“深思熟慮”呢?是什麽意思呢?

    我含混地應道:“嗯,是呢。”

    “好吧,我迴去了。再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他告辭了。

    他走之後,我又細細體味他的那些話,琢磨他的意圖。很明顯,他是提醒我不要匆忙地決定什麽,要十分慎重,要經過深思熟慮,並且,已經點出了是人生道路上的重大問題。是指的什麽呢?我眼下麵臨的重大問題就是戀愛問題,此外沒有什麽大的問題。這麽說,他就是提醒我在戀愛問題上要深思熟慮,不要急於做出決定了。飯菜票引起的衝突,他隻字不再提及,卻提醒我這個,難道說,他已經看清了我的追求之意,提醒我對他的戀愛要三思而後行?

    唉!他這個人,學識上淵博高深,戀愛問題上,也這麽高深莫測,真是沒辦法!

    和他鬧意見不久,一天夜裏,下了一場大雪,傍明天,雪停了,起了一場狂風。清晨,在我做班主任的那個班教室前後,雪地上有一串腳印,被雪淹沒得有些模糊不清了。我感到很奇怪,是誰夜裏冒著風雪到我教室前後走了一趟呢?沒等我問,幾個學生告訴我,昨天晚上刮那陣大風的時候,他們忽然發現教室前後有一晃一晃的手燈光亮,爬起來隔窗一看,原來是趙建華在查看玻璃窗是否都關好了。刮大風摔壞了玻璃窗,班主任是有責任的。趙建華晚上冒著風雪特別關照我那個班的玻璃窗,我是很感激的。

    下午課外活動時間,聽說趙建華病了,我想,是不是晚上起來關玻璃窗受了風寒?我約上李老師到宿舍去看望他。老師們有誰病了,大家都是這麽互相關懷,互相體貼的。

    快到他的宿舍了,忽然,李老師班的一個學生急急乎乎地跑過來對她說,在街上拾到一個錢包,裏麵裝有一百多元錢,一時找不到失主,十分著急。李老師一聽,先得去處理這件事,就把我撇下去了。

    我自己還去不去呢?不去吧,又來到門前了,去吧,又覺得有些不方便。

    正在猶豫,忽然看到趙建華的房門一開,徐一萍從裏邊拿著一個瓷碗走了出來,看樣子,是要去給趙建華打飯。他看到我,就朝我迎了兩步,說:“趙老師病了,你知道嗎?”

    我說:“剛才聽說。”

    他向我點了一下頭,說:“來吧,看一看他吧。”

    他前頭走,我後邊跟,一起走進了趙建華的宿舍。

    一進門,他就顯出為趙建華高興的樣子說:“趙老師,你的老鄉來看你了。”

    趙建華和衣躺在被窩裏,急忙欠身坐起來,撩開花綢被子,還要拿腿下床。

    我連忙擺手說:“不要下來,不要下來。”

    徐一萍上前一把按住他說:“坐著吧,不要下床了。”

    他這才坐著沒有再動。他一病臉色顯得更白,因為發燒又染上了一層紅暈,真像是剛剛十八九歲的樣子了。他朝我揚起臉,極力顯出大方、瀟灑的樣子,然而眼睛迴避著我,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好了,沒有事了。”

    那次對他明挑明講之後,他非常知趣,從不再有絲毫糾纏之意,而且見了我總有些不好意思。早知如此,當初不該對他講得那樣苛刻,想起來,我有些後悔,對他也有些抱歉。

    我說:“怎麽搞的,趙老師?”

    趙建華說:“昨天晚上,我起來一次,不小心,就感冒了。”

    我說:“是不是起來關教室的玻璃窗子來?”我想把話引到這上麵,順便向他表示感謝。

    誰知他一聽卻紅了臉,像做下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似的,低下了頭,支支吾吾地說:“啊,沒……嗯……昨天晚上風太大了。”

    我一看,真是悔恨自己,太不理解他現在特殊複雜的心情了,我不該冒昧地談及此事。看來,他對我的幫助,隻能是任誰不知、任誰不講地偷著去做。我不禁對他深深地同情起來,急忙撇下“關窗子”的事,岔開話頭問:“找醫生看了沒有?”

    他這才像過了一個難關似的鬆了口氣,抬起了頭,說:“看過了,不要緊。”

    徐一萍說:“以後得注意,晚上起來要穿好衣服。”說著,他給我端過一杯熱水來。真是的,他倒替趙建華招待起我來了。

    趙建華把這間小屋裝飾得花花綠綠,五光十色,十分漂亮,像洞房一般,與他同屋的老師也跟著沾了光。

    我們隨便扯了一會,徐一萍對我說:“嗯……我還有事,夥房給趙老師做的病號飯,稍待一會,你去給他端來。”他起身走到趙建華跟前,按住他說:“你不要動。要好好休息。”說完,他就朝外走。

    我猜想,他是有意把我閃在這裏,有意把端病號飯的事轉讓給我,他說“還有事”,這不過是托詞而已。

    來到門外,我把臉一沉,用不滿和懷疑的口吻,審訊似地問:“你真有事嗎?”

    他低下頭,緊眨了幾下眼睛,不自覺地流露出惶然不安,含糊其詞地說:“啊……有事,有事。”

    我二話沒講,猛一扭身,就朝屋裏折迴去。

    進到屋裏,我心裏又好笑徐一萍,不會說謊就別說謊,說句謊,軟架子,讓人一看就識破。

    我給趙建華端來病號飯,又給他裝了兩暖水瓶開水,就到處找徐一萍。

    我想,可別是自己神經過敏,胡思亂想,錯怪了他,還是追查個究竟的好。

    我到教研組、教室、宿舍、閱覽室都找到了,沒有找到他,後來,我在操場上看到了他。他正在與一群學生打籃球。

    我偶爾地見過他幾次,在緊張的工作之餘,有意識地拿出青少年那種天真爛漫的神態,與學生一起打球、做遊戲,既是鍛煉身體,又是娛樂休息,還能與學生打成一片。

    看來,他果然是說謊騙我了。他所以說謊,有意讓我伺候和安慰趙建華,其意圖不言而喻。他自己可能覺得還是一番好意,我卻對他十分地氣憤:我對你的情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你不但不給人以明確的答複,反而這樣!你可能認為這還是高尚的道德、情操,我看這是偽君子,孔孟之道!

    不知道他是見我來了,還是累了,招唿一個學生替下了他,他退了場,掏出手帕擦著臉上的汗水,朝操場邊的石凳走去,去取棉上衣。

    我朝他走過去,走到跟前,看無人注意,就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十分氣憤地嚷道:“撒謊!”這兩個字聲音不高,說得很重。

    他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滿臉慚愧和委屈,站下來,很抱歉地苦笑著,想要說什麽。

    我氣衝衝地一扭身,就走開了。

    趙建華借潑水糾纏之後,我就慮及他會多心,現在看,他果然是多心。

    此後,我們誰也沒有再提這件事。我有時很想向他婉轉地說明一下與趙建華的關係,可又想:我和他怎麽樣,你平時難道就看不出來?哪能靠說明、解釋去建立愛情,那算什麽愛情?有時我甚至氣憤地想:我早晚等你來求我,叫你又作說明,又作解釋,急得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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