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刮了一夜。上半夜,雨雪交加,後來,小雪紛紛散散地飛揚起來。清晨,風小雪停,放了晴,房上、地上、樹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白雪。

    太陽升起來了,把樹上的白雪照得晶瑩耀眼,不時有陣陣的寒風竄進校院裏,在樹叢間穿過,隨之抖落下一片片白花花、亮晶晶的雪花來。

    預備鍾敲過之後,我去教室上課,遇上了徐一萍。隻見他臉色蒼白,神情痛楚,很像大病初愈的樣子。他雙手端著板夾,之上是課本和粉筆盒,邁著吃力踉蹌的步子,朝教室走去。

    昨天晚上他冒雨外出等事,別人一概不知道。今天清晨起來,他病了,有些頭疼、發燒,沒吃早飯,有不少老師知曉。

    我正要勸他休息、保重,薛校長從我們前邊橫過,邊走邊對他冷冷地說:“不是病了嗎?那就不必硬堅持了嘛!”

    “不要緊……”

    徐老師剛要說明什麽,薛校長把頭一扭,連聽也不聽,揚長而去。

    徐一萍深深歎了口氣,微微搖了搖頭,依然朝前走去。

    迎麵碰見了陳校長,他打量了徐一萍一眼,又驚訝又關切地說:“喲,你病了嗎?”

    我搶著說:“是病了,頭疼,發燒,沒吃早飯。”

    陳校長嚴肅地說:“那不行,你得先給我休息!”

    “不礙事。我想,隻要能堅持就堅持,學生還好說,不行調調課,外地教師……”徐一萍輕聲答道。

    陳校長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不吃飯不行!這樣吧,第一節先不上,做個病號飯,我親眼看你吃,如果我認為你能堅持,從第二節開始上課。就這樣。”

    徐老師無可奈何地迴去了。

    以後怎樣,我就不得而知了。隻聽說,從第二節徐老師又上課了。

    午飯後,我給一個學生補完課,已經一點多鍾了,我心裏掛念著徐一萍是不是吃過飯,立即朝展覽室跑去。

    我想,今天他也許簡略地介紹一下,就去休息了,身體不舒服,不能硬撐著,再說,他還會廢寢忘食地去賺那個“出風頭”的名聲?誰知,到了展覽室,見夥房王師傅在門前朝裏探望,一副急燒火燎的樣子。他見我去了,說:“宋老師,我不好進去,你進去叫叫徐老師,他病了,到這時還沒吃午飯呢!”我對自己說,也是對王師傅說:“我還估計他今天誤不了吃飯呢。”

    王師傅說:“哎呀,中午飯,他十有八天耽誤了。”

    我說:“王師傅,你迴去忙吧,我一定把他追去。”

    王師傅說:“好吧,我迴去等著了。”我朝展覽室裏邊一看,徐一萍正同二三十名外地觀摩的教師熱烈地交談著。我輕輕走進去,看到他們圍著他那麽認真地詢問,那麽認真地記錄,也不好說什麽。我見徐一萍注意到我,便抬起手腕,指了指表,見他會意地微笑了一下,我就走了出來,在門外等著。

    等了十幾分鍾,不見出來,我又走了進去,依著桌子站下來。我看他朝我輕輕點了下頭,表示明白了我的催促之意,我就又走了出來,在門外等著。

    又等了幾分鍾,我側耳細聽,還有好幾個老師搶著提問題,看來還沒有馬上結束的意思。我就又走了進去。

    他們大多數人都全神貫注,並沒有注意到我出出進進那副著急的樣子。隻有在外邊的一個女教師看到了我,她看了一下手表,打了一愣,立即擠進去,朝一位老教師身上捅了一下,低聲說:“家屬叫他吃飯了。”聲音雖低,但是周圍幾個同誌包括徐一萍在內想必都聽見了。那個老教師和他周圍的幾個同誌一齊迴頭睜大了眼睛上下打量我,然後又看看徐一萍,似乎在權衡什麽似的。

    我的臉“唰”地一下一陣發燒。

    “對不起了,耽誤吃飯了!”那位老教師雙手緊緊握住徐老師的手,使勁抖動著說,“經驗太好了,真想多談談。”

    “請你們留下批評意見。”徐一萍謙虛地答道。

    那些教師便一一與他握手,告辭走了。

    屋裏就隻剩了我和他。

    我說:“他們哪裏知道,你不但誤了吃飯,身體還不舒服呢!”

    他說:“沒關係,隻是有點傷風感冒。”

    “這不是平常,能堅持上課就行了,不要再增加額外負擔了。”

    “我從第二節上的課,談體會擠去了一節時間,我本想簡要地講一下算了,那裏知道,時間短,講不透,他們更是把我圍住不放了。”

    “快去吃飯吧,都一點半多了。”

    他收拾著講稿和板夾,說:“算了吧,早飯吃得晚,吃得飽,現在一點也不餓,就是吃也吃不進去。我買下的餅幹,餓了就吃上點,不餓就晚上一塊。”我生氣地說:“你怎麽對自己的身體這樣不負責!簡直是糟踏!”

    他向我淡淡地苦笑一下,說:“我還有件事,濟南市的五十多名教師約我和他們交談一下。裏邊有我的一個同學,提前跟我聯係好了,約定下午兩點,在火車站旅館。”他看了一下手表,“喲,現在一點四十分了。我不能失信啊!”

    “無論怎麽說,你身體不好,心境苦悶,再這樣硬拚,是會垮掉的!你不想想,你是拚個啥勁呢?拉了磨挨磨棍,出了力不討好!”

    後邊幾句話,我一時激動,衝口而出,接著就後悔!此時此刻,我不該向他說這樣消極、傷心的話。其實,對他兢兢業業的工作,我一向是欽佩的,讚同的,自己也是極力效仿的。不過,偶爾為他發點怨言。

    “唉!”他歎了口氣,眼裏潮潤潤的,感慨而又帶點傷心地說:“我早已橫下了一條心: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舟。任他嫉妒,任他非議,我隻管走我的路!為了學生,為了事業,不去計較這些!隻要自己對黨問心無愧,也就滿足了。現在,事業寄托著我的一切!隻有把全副精力和時間傾注於事業,我心裏才得到充實和快慰,才忘掉一切不愉快!同時,我還看到了另一方麵,看到了領導和同誌們對自己的關懷、愛護和支持的一麵,從這裏,我得到了溫暖,受到了鼓舞,增加了力量和勇氣!”說完,他拿上東西就往外走。

    還怎麽勸阻呢?我猶豫不決地讓開了,隨他走到室外。他推上早在門外備好的一輛自行車,我又向前攥住車把,撅起嘴想再度勸阻,讓他多少吃點東西,或帶點餅幹之類的食品。

    可是,剛要開口,張業棟從跟前走過,他笑嘻嘻地說:“病了嘛,就不要硬堅持,還能要名不要命了?”

    我們沒有搭理他。我隨機應變,想故意在他麵前顯示一下我們親密關係,讓他生氣去!我放高了點聲音,對徐一萍親熱地說:“去吧,早去早迴。來,我送你一程。”

    我接過車子,推著往前走了幾步,徐一萍又接過去,無意中握住了我的手。我愣了一下,他衝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飛身上車,迴頭向我招招手,就駛出了校門。

    張業棟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迴頭瞧看,心裏想必不大好受吧?

    望著徐一萍飛逝的身影,我站在那裏沉思了許久。剛才被他握過的手熱乎乎的,心裏卻淒楚得潸然淚下。徐一萍啊,徐一萍,你這樣執著,究竟是為什麽?我應該為你做些什麽?

    我早就有心對他生活上關照一下,可是,和他不在一個教研組,不那麽方便、及時,而且怕太那個了,同誌們說什麽。現在看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決定去找陳校長反映一下。

    陳校長對徐一萍可以說是寵愛賞識,關懷備至。私下談起來,他常常十分興奮、得意地說:“徐老師是我的掌上明珠。”

    我來到陳校長辦公室。這是比一般舊房更窄小的兩間小東屋,間起了一個套間作宿舍,外間辦公。屋裏擺設簡單、樸素,一張寫字台,一張三抽桌,一個大立櫥,布置得倒是錯落有致,隻是桌麵上茶具、書等東西有些零亂。爐具是安上了,但是沒有點著,好在太陽這時正好照進屋裏些陽光,屋裏也不算怎麽冷。窗台上一盆雲鬆,在這冬天裏卻鬱鬱蔥蔥,生機勃勃,特別引人注目和喜愛。

    陳校長正在寫什麽,見我去了,立即停下來,急忙向我跟前拉了拉椅子,用雞毛撣子拂了下塵土,連聲讓座。我落座之後,他又連忙拉桌子抽屜,打櫥門,這一把那一把地找什麽,最後掏出一個紙包,在桌子上一抖,“嘩啦”倒出一些糖塊來,雙手朝我麵前一推,說:“吃,吃!不要客氣。”接著,又給我倒了一杯熱水端過來。

    陳校長對教師就是這樣好。當然,我覺得出來,他對我還有點偏愛。他曾對我講過:“你說,曆史上那個曹操有哪些長處?當然嘍,有才能,識英雄,愛人才,善用兵,有文采等等,都是他的長處。不過,我最欣賞他的愛人才。我就有個偏心病,教師中我偏愛業務尖子,學生中我偏愛高才生。越有才,我越偏愛,這叫''因才施愛''嘛!”他在教師中不隱瞞自己的偏愛思想,但是由於他偏愛得得當,對所有教師又都挺關心,所以除個別教師之外,大家對他都十分敬重、擁護。

    我把徐一萍的情況,隻隱瞞了雨夜哭墳,其他都一五一十地向陳校長作了匯報。

    他聽完了,心情很沉重,說:“我知道他受到些打擊,有些壓力,但是沒想到這樣嚴重!他的遭遇和處境,我很同情!我是校長,沒有做好工作,我很痛心!”

    他皺著眉毛,沉思一會又說:“他的打擊,是整個的社會風氣、世俗偏見造成的,原因很多,盤根錯節哪,唉!”他歎息一聲,流露出點無能為力的沮喪情緒來。“別的先不說,首先要關照好他的生活。對炊事員我已經說過幾次了,這個……”他背剪雙手,在地上來迴地走著,大概是在考慮一個更周全得力的辦法。

    我說:“陳校長,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吧。”

    陳校長站下來,看看我,想了一下,輕輕點點頭說:“嗯,也好。其實,隻要有個人上心關照他一下,必要的時候限製他一下就行。主要是在精神上多給他些溫暖和安慰。”

    我想,有了陳校長這句話,事情就好辦了,在好多方麵就有擋箭牌了。我高興而且急促地說:“陳校長,我現在馬上給他做飯去。”

    陳校長問:“怎麽做?”

    我說:“我聽他說過,他好吃辣椒,辣椒又開胃,給他炒……”炒什麽我還沒想好。

    陳校長說:“我這裏還有幾個雞子,給他炒雞子吧。”他從櫥裏拿出一個提兜遞給我,裏邊裝著半兜雞蛋。

    我摸出幾個裝進衣袋,就兩手捂著衣袋向夥房跑去。

    到了夥房,不等我開口,王師傅劈頭就問:“徐老師呢?”

    我說:“他到旅館,去找濟南來觀摩的教師去了。”

    王師傅埋怨我說:“你看,他還沒有吃飯,你就放他去?”

    我說:“他一定要去,我怎麽能管得住呢!這不是剛才陳校長交給我一個任務,今後照顧他一下。我看,給他做點飯,我給他送去吧。”

    王師傅伸出大拇指搖晃著說:“徐老師真是德才兼備,好樣的!在全縣、全區、全省都是這一個!”

    我說:“王師傅,他吃不下飯去,給他炒辣椒雞子吧。”

    王師傅舉起一隻手搖著說:“好,好,好!”

    王師傅炒著菜,我拿了兩個饅頭在爐子上烤著。

    不多一會,菜炒好了,饅頭也烤黃了,發出一股好聞的焦香味。我帶上飯菜,登上自行車,直奔火車站旅館。

    在旅館服務員的指引下,我來到一個三間通鋪房間門前。裏邊滿滿坐了一屋人。煙霧熱氣貼著上門檻往外飄流。他正在解答著什麽問題。

    按說,我進去打擾是不近情理的,但是我卻顧不得這許多了,沒怎麽猶豫就闖了進去。我把盛辣椒雞子的飯盒和新白毛巾裹著的饅頭朝他胸前一觸,說:“陳校長交給我這麽個任務。”

    屋裏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望著我,近前的一個同誌看了看飯盒,詫異地說:“怎麽,徐老師還沒吃飯嗎?”接著,許多人都問:“還沒吃飯嗎?”

    徐老師苦笑著向大家說:“不餓,不餓。”

    我把饅頭向他手裏一塞,打開了飯盒,朝他臉前一晃。

    “喲,辣椒!”他一看,眼睛一亮,立即露出一絲笑容。

    這時,屋裏人都齊聲勸他先吃飯。

    他也不再說什麽,接過飯盒,在大家讓開的一張桌子前坐下,就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接著剛才解答的問題,與大家討論著。

    桌子上有一把暖水瓶,我打開木塞,用手心捂上口試了試,水不大熱了。我急忙出去另灌了一瓶,給他滿滿斟上一杯水,送到臉前。

    不多會,他兩個饅頭就落了肚,菜也吃了個光。

    我心裏很高興,同時,更加認識到生活上照顧他的必要。如果不是照顧一下,這頓飯他不就省略掉算了嗎?那身體是受多大的委屈啊!

    我往外走,他向外送了我幾步。

    我說:“看在陳校長的麵子上好歹吃了這頓飯,單為我,是墜不下你的眼皮來。”

    他望著我咧嘴苦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他也就不再辯解。這種帶挖苦意味的話,我還是第一次對他講。

    我又說:“陳校長叫我今後生活上照顧你一下,必要時限製一下,你不聽——”

    “哪能不聽,”他打斷我的話,接上說,“不過,這樣叫你們操心費神,我感到十分抱歉哪。”

    ……

    眼下,畢竟是粉碎“四人幫”之後四年的形勢了,徐一萍在懷德縣也畢竟是有點名氣的人物,他身體欠佳、戀愛告吹以及入黨不批準等消息,不翼而飛,傳遍全縣,議論紛紛,很快傳到了縣委歐陽書記的耳朵裏。在他生病的第二天下午,歐陽書記由縣委宣傳部長和呂局長陪同,親自到校來探望徐一萍,征求他對教育工作的意見,同時向呂局長、陳校長、薛校長詢問了全縣和一中的教育工作情況。

    縣委書記親自登門探望一個生病的教員,這在懷德縣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意義非同小可,影響波及全縣!

    徐一萍自然受到極大的鼓舞和鞭策,情緒高漲起來。

    兩個教研員第二天就迴來了。

    薛校長的態度也熱情起來。

    整個氣氛改變了。

    知識分子的春天畢竟到了!殘雪化也得化,不化也得化!

    我當然為徐一萍高興,生活上仍然一如既往關照他。他一旦有事耽誤了吃飯,我就打出飯來,放在爐子上熱著,一遍一遍去催他,早晚看他吃下去才放心。為了讓他增強食欲,我就抽空到夥房幫忙,騰出師傅的功夫給他個別炒個有辣椒的什麽菜,或者做個麵條什麽的,變化一下飯菜的花樣。一碰到夥房師傅逗樂,我便打出陳校長的招牌。我也明白,打招牌不過是掩耳盜鈴。

    有一次我在夥房門前碰見王師傅,他問我:“吃飯了吧,宋老師?”

    我說:“吃了,王師傅。”

    他嬉笑著說:“你看,我老糊塗了,問倒了,應該先問你,徐老師吃飯了沒?你對他,比對你自己還上心!”

    在場的劉士傑老師也對我開玩笑說:“宋老師,對徐老師的照顧,我們可都讓給你了,到時候,你可得感謝我們教研組哪!”

    我象是被人揭了短,頓時滿臉發漲,隻是嘿嘿著笑,迴不上話來。

    這時,我猛一抬眼,忽然看見張業棟紅漲著臉呆呆地站在一邊看著我們,也不與我說話。

    他這樣看著我已經好幾次了。每次我一碰上他這樣的目光就不禁渾身起雞皮疙瘩,總感覺到他就像一條餓極了隨時有可能朝我撲來的野狗。所以見了他,我總是退避三舍。而他對我仍然是忽冷忽熱難以捉摸的態度。有時遠遠癡看,有時低頭不理,有時又十分殷勤。這是個讓嫉恨心折磨已經變態了的人。有時我也很可憐他,這樣的人活在世界上永遠也不會感到幸福和快樂,因為他想獲得的東西太多太多,又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裏不擇手段地去撈取,然而卻到處碰壁。觀摩會這段時間,他又東奔西竄,充當著被小心眼的大人物利用,為小心眼的小人物解嘲的角色,卻還以為自己的活動頗有價值。當知道徐一萍和張榮徹底分手的消息後,他感到非常愜意。前幾天,他碰見徐老師還曾取笑說:“老同學呀,三十多了,終身大事可得要抓緊啊!不要條件太高了,要找姑娘,就得找農業戶口的,可是,農村姑娘哪有三十多沒結婚的呢?我看,找個寡婦湊合一下算了,這總比打一輩子光棍好啊。”這迴,他聽到我和徐一萍熱乎,嫉妒烈火怎麽不燒得他心難受,臉發紅呢?迴去,他的失眠和胃疼病肯定又要發作的,不信就等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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