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不久,一天晚上,學校小禮堂裏燈火輝煌,全校教職工濟濟一堂,舉行會議。

    小禮堂新建不幾年,建築比較簡省、實用,是尖頂平房的樣式,在一頭的屋山上開了一個大門,裏麵建有一個小舞台,其餘是空地,集會或觀看文娛演出,都是自帶凳子,全體師生員工擠擠巴巴剛能容下。

    會議開始,陳校長興致勃勃地站起來,向大家報告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喜訊。他說:“後天,省教育廳在我們一中召開全省部分縣高中教導主任和語文教研組長參加的語文教學觀摩會,觀摩徐一萍老師講課,總結、交流提高高中語文教學質量的經驗。咱一中和附近中學的語文教師也一塊參加。這是省廳領導對我們一中的關懷、鼓舞和鞭策!也是我們一中的光榮!”

    會場爆發出一陣熱烈而興奮的掌聲。我急忙在人群中尋找徐一萍,想向他表示一份特殊的祝賀,卻發現張業棟臉紅脖子粗地坐在那,麵部肌肉一陣抽搐,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準是心裏難受得要命。

    陳校長接著說:“我們要以實際行動迎接這次觀摩會議的召開。有關具體要求,由薛校長跟大家講一講。”

    下麵,薛校長就這次會議的籌備,學生作業、教師備課筆記整理,學校秩序、紀律整頓,打掃衛生,刊登黑板報,校容、校貌修飾等等,講了具體意見和要求。同時,順便批評了個別教學班、教研組和教師。趙建華受了點名批評。

    薛校長說:“最近,有個別老師備課很不認真。我抽查了一下趙建華老師的備課筆記,草率從事,有幾節課根本沒備。我批評了他。他接受批評的態度還可以,就看以後實際行動了。在此再點你一下,你要首先抓緊補上前幾節備課!”

    趙老師使勁低著頭,臉羞得像塊紅布。

    臨近散會了,會場突然出現一陣騷動。張業棟周圍的老師都急忙朝一旁躲閃、挪動,大家的目光都奇怪地投向那裏。隻見張業棟,雙手扶膝,屁股衝上撅著,在“啊”一聲,“啊”一聲地嘔吐。

    坐在我一旁的李老師翻起白眼,看了他一陣,反感厭惡地哼了一聲。

    散了會,走在路上,李老師悄聲跟我說:“你看,張業棟聽說省廳來開會,觀摩徐老師講課,他難受得快要吐出腸子來了!我絕不是瞎說,我已經摸透了他一條規律:咱學校的老師,他的同學、老鄉,有誰發表了文章,提拔了幹部,或晉升了技術職稱,他聽了就反胃,就失眠。這幾年,這種事特別多,他反複發作,漸次加重,現在已經成疾成病了。簡直令人難以理解,這人遲早要成瘋子!”

    我輕輕一笑,說:“他嫉賢妒能,人所共知,可是,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吧?是不是和他老婆吵了架,心境還不好啊?”

    據說,張業棟高中畢業在家務農期間就結了婚。老婆矮小,一臉雀斑。當時他看著很不錯。後來,他被推薦上了大學,就不行了,見了就吵架。現在,他成年不迴家,家裏塌了天也不管。幾年來,他家裏累計欠隊款六百多元。如今隊裏要實行包產到戶責任製,催著償還。前幾天,他老婆來校找他想辦法,被他臭罵一頓,哄了出去。他老婆哭哭啼啼,摸黑冒雨往迴趕,走到一座橋上,一頭紮進了河裏,幸虧被開車路過的一位司機搭救上來。

    李老師說:“哼,那個早沒事了,會前他還說說笑笑挺高興呢!”

    觀摩會這天,預備鍾響過之後,全校立刻一片肅靜。學生都靜悄悄地坐在教室裏等候老師去上課。老師們也早在教室門外站好等著了。校園裏不見一個人影走動。

    參加會議的同誌排著整齊的隊伍,慢步走進了學校小禮堂,在這裏觀摩徐老師講課。我拿了一個新買的塑料皮日記本,隨著隊伍走了進去。

    觀摩教學的課堂就設在小禮堂,黑板、教桌、課桌按教室裏的樣子安排在禮堂舞台前中間。學生已經端端正正,鴉雀無聲地坐好了。學生課桌的後邊和左右兩邊都擺了四五行桌凳。觀摩的教師大都抱著謙遜、禮貌的姿態,很有秩序地輕輕入了座。

    挨我落坐的一位禿頭頂、戴眼鏡的教師則不然,他微微流露出幾絲傲慢的神情,站起來,向旁邊招了招手,說:“喂,這裏!”一句話打破了肅靜。這時一位留大分頭,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中年教師應聲起坐,走過來挨那位禿頭頂坐下,他輕輕搖著頭說:“哪裏都無所謂,無所謂!”

    在坐的師生不期然地注視著他倆,投出幾分責怪的目光。

    他倆坐下便竊竊私語起來。

    禿頭頂問:“姓什麽?”

    大分頭說:“徐。”

    禿頭頂說:“才中師畢業。”

    大分頭輕蔑地搖了搖頭。

    禿頭頂說:“三十一歲。”

    大分頭輕輕地“噫”了一聲,譏諷地笑了。

    大概是屋裏太靜,私語很受轄製的原因吧,一會他倆都不吱聲了。

    禿頭頂兩隻胳膊胸前一抄抱,向後椅背一仰,像等待敷衍什麽事似地坐在那裏。大分頭悠閑自負地抽著紙煙,連筆記本、鋼筆也不掏,現出對屋裏一切都不屑一顧的樣子。

    俗話說,文人相輕,在個別教師中確有這種情況。他倆對徐老師的議論和神情,使我非常反感甚至厭惡。我生氣地把頭朝旁一扭,心裏罵了一句:“樣!整瓶不響,半瓶晃蕩,有什麽了不起,等著瞧吧!”

    “當當,當當……”傳來了清脆的上課鍾聲。

    徐一萍一身整潔的服裝,手裏拿著課本、教案,輕鬆地走到了講台上,依舊是平常那種沉靜、老練的神情,用他那清朗流利的普通話講起課來。

    小禮堂裏靜極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徐一萍那似乎具有魔力的嘴巴,靜得聽得見唿吸的聲音,偶而做筆記的老師翻動紙頁的響動竟有些刺耳。

    第一節課瞬間就結束了。觀摩的教師有的來到禮堂外活動一下。他們三五人一撮,七八人一堆,情不自禁地交口稱譽徐老師講課講得好,有的說:“講得真好,真出色!”有的說:“我第一次聽到這麽好的課!”有的說:“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出奇的好!”禿頭頂和大分頭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看來,他倆是心服而不肯輕易口服的。

    有不少教師沒有出屋,借下課這段時間,與學生交談,仔細詢問,向學生索取他們寫的詩歌等文章,以便迴校介紹觀摩情況時用來增強說服力。有幾個在課堂上站起來迴答問題、朗讀、背誦課文的學生更是被看作卓爾不群的小明星,團團圍住,不時提些問題讓他們迴答,想再考考他們。有的教師驚異於他們在課堂上表現出來的出乎意外的才華,上下狠狠地打量著,似乎在尋找非同凡生的特殊點。幸虧上課鍾聲又響了,才給這幾個小明星解了圍。

    第二節課繼續觀摩。我一直在琢磨徐一萍教學究竟有那些高超的藝術,贏得這麽多的高中教導主任和語文教研組長的一致稱譽、歎服呢?觀摩後,我曾在日記中寫到:且不說他如何旁證博引,講得淋漓盡致,引人入勝,且不說他富有表情,講得繪聲繪色,扣人心弦,隻要一聽他那一口流利、自然、準確、清晰的普通話,富有感染力的語言,就叫你讚不絕口。更重要的是,他講話從容不迫,語言如行雲流水,從不因為思維遲鈍而絆絆磕磕,從不因為想不起什麽而皺眉苦思,不少人因為講課準備不好或思維遲鈍逼出了“這個,這個”、“那個,那個”等一類口頭語,而他講課不帶任何口頭語,乍聽起來,似乎分不出他是在熟練地朗讀什麽文章,還是在講課。許多人在講課中重複,顛三倒四,存在病句、半截句,或講了半句覺得不當重新另講等一類的毛病,而他的講課卻根本杜絕上述任何情況。他隻要一開口,就是一句完整、準確的話。而每一句話在他講課中就像整個鏈條中的一環,是不可缺少的。把他的任意一堂課,全部錄下來,不用任何整理加工,就是有頭有尾,層次分明,結構謹嚴,內容豐實,邏輯性很強的好文章。尤其他講課有意識地運用學生學過的,特別是最近學過的詞匯,運用一些學生易學易懂的新詞匯,目的在於豐富學生的詞匯,因此,錄下來,那簡直是一篇辭藻優美的文章。所以說,他的講課不僅僅是講明和解釋什麽,本身就在語言上、文學上起到典範的作用。學生通過聽講課,就能在語言、文學上受到陶冶,在潛移默化中提高語文水平。如果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頗有道理,那麽“常聽他講課,出口能成章”也不算誇大。

    聽課之後,如果略加迴味、思索,就會發現,他的教學條分縷析,踏踏實實,既發揮教師的主導作用,又引導學生主動積極地學習,知識傳授藏而不露,引而不發,給學生留下充分思考的餘地,不給學生現成的答案,而是經過點撥,讓學生自己思索而得到答案,既傳授知識、技能,又注意培養學生觀察、想象、思維和自學能力。

    第二節課結束了。禿頭頂和大分頭隨著教師們擦著肩膀往外走,禿頭頂戳了大分頭一把,似乎是背著別人,在兩人胯間伸出大拇指搖晃了幾下,低聲說:“唉呀,厲害呀!”大分頭把眼光從禿頭頂的大拇指上迅速地投到他的臉上,會意地向他深深點了點頭,小聲說:“山外青山天外天哪!”至此,他們倆對徐老師算是口服心服了。

    教師們稍休息了一下,便去參觀。學校把閱覽室暫時騰出來,辦了一個展覽室,展出了徐一萍的備課本、自製教具、給學生寫的範文,以及他教的班級學生的考卷、作文、日記、詩選等。

    參觀完畢之後,教師們在展覽室裏順便坐下來,聽徐一萍介紹經驗。他緊密結合上兩節的講課介紹了自己的教學經驗、體會。隻是聽講課受時間的限製,對他一些好的教學經驗和教學藝術不容易全麵地深刻地認識到,聽他這麽一介紹,就能從理論和實踐的結合上深刻領會和理解了。

    省觀摩會議之後,各地區、各縣來觀摩學習的就成群結隊接踵而至。後來,外省的也趕來了。幾乎天天有幾十名到幾百名教師觀摩他上課。學校內外,觀摩學習的教師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整個學校都忙碌起來。學校臨時設立了觀摩教學事務處,縣教育局派來教研室兩個同誌蹲事務處,具體負責接洽、聯係觀摩的人員和電話、電報、信件,安排觀摩的教師聽課、參觀、食宿以及迎來送往等等。

    不光學校忙,整個縣城都增加了忙碌的氣氛。火車站、汽車站、旅館、飯店、商店、澡塘等處的顧客顯著增多。街道上經常走過成群結隊的教師。市場上當地特產如石榴、柿餅、核桃等常常暢銷一空。

    看到校內校外這樣忙碌熱鬧的氣氛,我感到十分興奮自豪,因為這是學校的榮譽,高、初中語文組的榮譽。同時,也暗中替徐一萍自豪、驕傲,為他祝賀。

    不過,這些天來,他真是忙得不亦樂乎。他需要下更大的功夫備課,這不僅是對學生負責,而且是對遠道而來的教師們負責。他需要隨著講課內容的變化,天天準備經驗介紹的講稿。這一些以及批改學生作業等等,他白天很少有空辦理,主要靠晚上熬夜。他講課和介紹,學校一般都安排在上午,兩堂講課加上參觀展覽和經驗介紹,就滿滿一上午。每次介紹完之後,觀摩的教師往往還感到不滿足,不願馬上離開,圍上他問這問那,沒完沒了。時間一拖就是個把小時,有的一直到下午打預備鍾了,才勉強離去。即使這樣,許多來觀摩的教師仍然不滿足,熱切要求他抽很短的時間與他們再交談一下,再提幾個問題請他解答,爭取遠道來一迴,多帶些寶貴經驗迴去。他們的帶隊同誌三番五次來校聯係。這個要求作為觀摩者來說,其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對學校來說是不好安排的。開始,對於特殊情況,如外省來的作了安排,後來,看到徐老師工作太累,不好招架,就都說明情況,婉言謝絕了。可是,有的通過私人關係煩人直接找到徐老師聯係,他那個為人,當然無不慨然應允。這樣以來,他忙得就不可想象,無法形容了。

    這些天來,他無論多麽緊張,一點也不顯得忙亂,一直是那麽從容、坦然、文雅。我從來沒看到他慌忙地跑著去幹什麽,從來沒看到他慌忙地唿喊別人幫助什麽,一切他都事先準備得一停而當,有條不紊。

    他無論多麽忙,衣著總是那麽整潔。他的頭發既不梳得那麽呆板,也從不蓬亂,臉總是刮洗得很幹淨。衣服不新,也總洗得很潔淨。他曾對我說過,他有一個借洗衣服休息腦子,活動身體的習慣。他的紐扣包括風紀扣都一個個扣緊,衣服口袋蓋都拉在口袋外麵。他每逢出宿舍、進教室、進會場有一個簡單整衣的習慣,敏捷地摸一下風紀扣、紐扣、衣袋蓋等處。這段時間的觀摩,我一直注意著他這些細微的地方。當然,我更注意到了他日漸消瘦的麵容,那雙有些疲憊的充滿血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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