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下了早朝,陰沉著臉迴到亁清宮,往龍椅上一坐,便看到禦案上堆著厚厚的幾摞奏章,不禁心裏一陣難受。


    他自認登基以來,勤理政事,雞鳴起床,節儉自律,少近女色,宮裏從來沒有晏樂之事。但這天下還是糜爛不堪,水災、旱災、白災不斷,這是天災無可奈何,可恨的是一班文臣武將從來不讓人省心,朝堂上文官不是你奏我弄虛作假,就是我告你有傷風化,整天嘴皮子上打仗,不幹一件實事,無人把解決黎民百姓之苦放在心上。


    武將更無能,不是殺良冒功就是虛報戰功,更有甚者蓄養私兵。花了朝廷無數的錢,對建奴作戰卻屢戰屢敗,堂堂天朝上國竟然讓一群化外之民入了關,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朱由檢仰天長歎,本來將袁崇煥下獄隻是對他擅殺節將和將建奴引到京城下的懲罰,一開始並沒有將他治罪的打算,尋個理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後教育一番放了就是了,畢竟遼東在他的治理下已有起色,他們都以為自己是白癡,那麽簡單的反間計他朱由檢怎麽會相信?


    可是後來一聯串的變故卻讓他始料未及,並最終改變了看法。逮捕袁崇煥,袁崇煥的部將祖大壽出走,一開始他的理解是,這個丘八可能是被天威嚇著了,可他下旨要祖大壽迴來禦敵,祖大壽竟然顧若罔聞,朱由檢敏銳地感覺不是那麽一迴事了。


    一個帶兵的粗人有膽子這樣做?這種典型的不將皇帝放在眼裏的行為,自太祖起還沒有出現過。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作為君王,統領天下,富有四海,可連一個自己花錢供養的軍隊也指使不動,細細思量,值得迴味。


    後來有人提出讓袁崇煥寫信給祖大壽,朱由檢更加的憤怒,這關寧軍到底是朕的軍隊還是袁崇煥的軍隊?最可恨的是袁崇煥說寫信可以,要讓他朱由檢親自下旨,這讓他皇帝的臉麵往那裏擱?這不等於是向全天下的臣民公告,我朱由檢冤枉了你袁崇煥嗎!


    要挾君上,其心可誅!但形勢迫人,建奴卷土重來,又有圍攻京城的跡象,他不得不派出六部九卿的大人們輪流去勸說。可那麽多人口幹舌燥的說了半天,袁崇煥卻不為所動,還說什麽“我本督師,祖大壽才聽我號令,現在我是監獄裏的犯人,就算寫了信祖大壽也不會迴來!”


    得了便宜還賣乖,明眼人都知道你袁崇煥想待價而沽,就算祖大壽不迴來,寫一封書信有什麽關係?說什麽你是督師祖大壽才聽你號令,那我朱由檢貴為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怎麽沒見他祖大壽聽朕號令?好吧,這都不是問題,如果袁崇煥寫了信祖大壽仍舊不迴來,他朱由檢也不會治他的死罪,最多免職永不敘用流放三千裏罷了。


    可袁崇煥軟硬不吃,高官們輪流勸說就是無動於衷,看來是跟他朱由檢別上了,你一個臣子,想以此來威脅君上下旨?門都沒有!


    後來兵部職方司郎中餘大成說他可以試試,據說餘大成到了昭獄,說:“你的忠心和大功,天下皆知,難道是假的嗎?”


    總而言之,是給他袁崇煥戴了一頂高高的大帽子,袁崇煥這個自私虛榮的家夥,此時才開始寫信。難以置信的是,相傳袁崇煥的信件到了關寧軍中,祖大壽當著全軍的麵高聲宣讀,而後全軍大哭,誓殺敵寇,最後才揮師南下。


    想到這裏,朱由檢不由冷笑一聲,好一個全軍大哭!好一個誓殺敵寇!這是向全天下人告示,在他袁崇煥的書信麵前,他朱由檢的聖旨狗屁都不是!


    現在鬧得人盡皆知,真是當眾扇朕的耳光啊!皇帝的威信何在?那些將士隻知有帥,不知有君,難道不是袁崇煥平時獨斷專行的結果嗎?這是典型的用朝廷的錢蓄養私兵的行為,如果天下節帥都群起效仿,就算他們沒有反意,這國家還是朱明的天下嗎?


    所以,袁崇煥必須得死!


    對封疆大吏用擁兵自重的罪名明正典刑顯然難以服眾,道理很簡單,國家需要軍隊來支撐,雖然他朱由檢是最高領導人,但他不可能統軍作戰,國家需要有精於作戰的將帥來統領三軍,這些將領通常遠在邊鎮,不賦予他臨機專變之權,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遺誤了戰機,那真是誤國誤民的大事。


    投敵賣國的罪名雖然可以名正言順的殺他,但他拒不認罪,也有些難辦。光憑那個被建奴抓住又逃迴來的閹人的口供?


    連朱由檢自己都有些懷疑。莫須有的罪名要不得,搞不好幾十年後袁崇煥就成了嶽飛第二。而自己,絕對會被人說成趙構那樣的昏君,可是趙構還有個秦檜來給他背那一口黑鍋,朕可以拿誰來墊背?


    殺袁崇煥很簡單,但目前烽煙四起,人心浮動,用什麽罪名殺卻十分重要,一個不慎,不僅寒了統兵節帥們的心,這天下的民心也將不在朕這裏了,人心惶惶之際,誰還會用心替國家效力?


    但袁崇煥必須要當眾處死,要讓那些統兵一方的將帥知道,皇帝才是這個天下的主宰,坐鎮中樞者,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論用什麽辦法,朕要名正言順地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作為皇帝,親自打頭陣其實是下下之策。想要治袁崇煥的罪,得改變策略才行。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先放出風去,朕就不信這滿朝文武,全都是維護於他的人?這兩個月來,每隔幾天,他便讓大臣們在朝堂上公議袁崇煥之罪,來試探眾臣的反應,沒想到,事情竟出乎預料的順利,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隻是支持袁崇煥的寥寥無幾,很快便淹沒在前者的唾液中。


    一開始他還很欣慰,但很快便發現了不對勁,有人告內閣大學士錢龍錫曾與袁崇煥密謀殺毛文龍,袁崇煥與錢龍錫交好等,因此錢龍錫被迫辭去內閣大學士一職。錢龍錫辭職並沒有什麽,此人同情袁崇煥,讓他走人還是看得起他。


    但借袁崇煥一案,朱由檢敏銳地感覺到朝臣間的政治傾軋,隱約有黨爭的影子,而且還有擴大的趨勢,這是他不願看到的。今日眾臣又在朝堂上相互攻詰,一時間硝煙彌漫,朱由檢最恨黨爭,又最怕黨爭,可是眾臣口中說的都是袁崇煥的罪狀,他明明知道有人在用此事做文章,可這杯自己釀下的苦酒,隻能打落牙齒往下咽了。


    沒想到當了皇帝,也還有這麽多無可奈何的事,真是憋屈之際。當時他心煩意亂,最後隻得草草結束了早朝。


    此時,侍立一旁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見小半個時辰了朱由檢還在發呆,不由得躬身上前小聲喚道:“皇上……”


    朱由檢從沉思中醒來,朝王承恩揮揮手,示意沒事,他順手拿起一份奏折批閱起來。王承恩躬身退到一旁,偷偷瞄了一眼批閱奏折的朱由檢,心裏冷笑道:“張維迎,這下可有你好看的了!”


    最上麵的四五份奏折朱由檢很快做完了批示,但立即,悄悄觀察動靜的王承恩便感到朱由檢在一份奏折麵前僵了下來,臉上開始陰雲密布,王承恩心道:“終於來了!”


    自永樂後,文官集團、勳戚集團,內官集團(太監)組成了朝廷的三架馬車,他們時而聯合,時而相互傾軋。但自魏忠賢後,朱由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太監地位由此一落千丈,寵信如王承恩,在這皇宮裏也是戰戰兢兢,不敢有明顯幹涉朝政的舉動。但沒有舉動不代表沒有對權力的渴望,王承恩雖然是秉筆太監,頭頂上還有個掌印太監管著,但此時掌印太監空有頭銜,早已退居二線,這內官之中他王承恩才是老大,不過縱然如此,他恐怕是除了太祖成祖時期,權力最小的首領太監了。


    在這宮裏,感受最多的便是前輩們曾經的風光無限。軍隊、茶道,鹽道,漕運……凡是權力和利益所能觸及的地方,到處是他們揚眉吐氣的背影。


    自己雖不齒於魏忠賢的為人,但有明一朝,魏忠賢絕對是眾多太監們高山仰止的存在。前無古人,以後估計也不會有來者。


    這個時候,各地鎮守已皆被召迴,內監們的意誌已經出不了宮門,等於算真正被閹割了。


    王承恩覺得,自己給前輩們丟臉了。如今文官一家獨大,把持朝政。勳戚集體穩坐釣魚台,表麵上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王承恩知道,這是曆代限製打壓勳戚集團權力的結果(勳戚地位高,如再擁有大的權力,後果……自行腦補)。如果有機會,他們也會在權力的這個獨木橋上擠破頭皮。所以,若想遏製文官集團,內官集團必須與勳戚集團聯合,以此來均分朝堂的權力。


    曾經,在朱由檢繼位這件事上,王承恩與勳戚集團的代表人物英國公張維迎,配合默契。可以說,朱由檢能坐穩帝位並成功剪除魏忠賢及其一班黨羽,王承恩與張維迎功不可沒。


    至於駱養性,王承恩始終認為,他與自己和張維迎並不在一個層次之上。


    機會來了,借袁崇煥這件事,王承恩覺得可以好好打壓一下那幫隻會之乎者也的酸儒們。前些日子,籍著張維迎進宮的機會,王承恩找了個與之獨處的機會,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沒想到一向與自己親近的張維迎竟然大怒,說什麽“吾雖不齒文人,也斷不會與魏閹之流為伍……”的話來。


    猶如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王承恩懵懵然不知所措,繼而看著拂袖而去的張維迎,愣了半天,之後才咬牙切齒地發誓:張維迎,你等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竟然把灑家比喻成魏忠賢那樣的妖人!灑家除了身體跟他一樣缺個零件,哪點像他了……


    朱由檢強忍著怒氣看完眼前這份奏折,“啪”的一聲將之扔到地上,幾個伺候在周圍的小黃門不知所以,紛紛跪倒在地,隻有王承恩氣定神閑,成竹在胸。


    朱由檢臉上青筋畢露,朝王承恩吼道:“趕快傳旨,讓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速來見朕!”


    王承恩躬身答應一聲,連忙使個眼色,旁邊一個小黃門會意,一溜煙去了。


    駱養性剛檢察完當晚的宮禁安排,屁股還沒挨櫈,便見一個小黃門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小黃門傳達完朱由檢的口諭,駱養性意識到事關重大,連忙隨著小黃門直奔亁清宮。


    進了亁清宮,駱養性見朱由檢麵色不善,忙跪下見禮:“臣駱養性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由檢沒叫平身,而是怒氣衝衝地道:“你,給朕好好看看麵前的奏折再說!”


    皇上沒叫起來,駱養性隻好跪著向前挪了幾步,拾起奏折快速看了一遍,心裏不由得暗暗叫苦:“好你個張無忌,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欲治罪袁崇煥,你還不知天高地厚上表為他求情,真是害苦了我!”


    雖然北鎮撫司鎮撫使有單獨奏事權,但駱養性身為上官,屬下惹了禍,他也脫不了幹係,便試探著道:“臣馭下不嚴,請皇上降罪!”


    朱由檢心裏失望之至,誠然他也知道駱養性未必知曉這件事,但心裏有氣總得發出去才舒坦。


    袁崇煥初下獄,自己還曾交代張無忌不要太過為難他,後來自己欲定其罪,鑒於北鎮撫司的黑暗曆史,唯恐有人詬病,告誡張無忌不要搞刑訊逼供那一套。


    袁崇煥關在昭獄裏那麽久,拒不認罪他朱由檢也未責怪張無忌不盡心盡力,沒想到一個昭獄的負責人,竟然讓一個罪犯給策反了,這讓自己情何以堪?


    幸虧自己還不曾讓張無忌這個權知鎮撫使扶正。


    此時雖是四月天氣,但仍有些涼意,朱由檢恨恨地想完,見駱養性跪在地上不知所措,額上已見了密密麻麻地細汗,不由得心裏一軟,緩聲道:“起來迴話吧!”


    駱養性謝了恩站起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他這時才感覺到背上濕漉漉的難受,朱由檢沉聲道:“張無忌是你的手下,你看怎麽辦?”


    要是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駱養性肯定會首先撇開自己,毫不猶豫地說:下獄,撤職查辦!


    但他與張維迎私交極好,張無忌是他手下,又是張維迎之子,英國公在崇禎心中什麽地位駱養性是知道的,皇上也知道自己與英國公有些交情,若他落井下石,難免給皇上一個無情無義印象,再說皇帝叫他來麵見訓示而不是直接去北鎮撫司拿人,說明事情並沒有看上去的那麽嚴重,於公於私他都得替張無忌說句好話。


    駱養性斟酌著道:“當年寧遠兵變,張無忌曾奉旨隨袁崇煥一道前去安撫,他迴來對臣說,袁崇煥隻靠他們幾十人,深入亂軍叢中,臨危不懼,最後擒其作亂的將領,將一場叛亂轉瞬間消彌於無形,其本人對袁崇煥個人膽識十分欽佩,臣……竊以為,張無忌沒有別的心思,隻是從做事風格上為袁崇煥所惑,非有意為之,所以鬥膽請皇上從輕發落。”


    朱由檢仰天歎息道:“袁崇煥這廝,個人能力還是有的,但他持才傲物,獨斷專行,目無君上,著實可惡!可惜許多人到現在還沒認清他的醜惡嘴臉,朕已經擬了他九大罪狀,不日將公布天下,朝堂眾位臣工已經知曉並附議,可張無忌身為北鎮撫司權知鎮撫使,替朕主理昭獄,不僅沒有讓袁崇煥認罪,反而受其蠱惑,上書為其脫罪,朕深感痛心!念他清除魏閹餘孽有功,可以從輕發落,不過也不能便宜了他!”


    朱由檢手撫禦案乜了駱養性一眼,緩緩道:“卿以為朕應該如何處置?”


    駱養性知崇禎已有定意,垂首道:“請聖上明示!”


    朱由檢從禦案後繞出來,背負雙手踱著步子沉聲道:“傳朕旨意,張無忌有負聖恩,即日起革去北鎮撫司權知鎮撫使一職,杖二十,令其在家反省一月,著英國公好生看管!駱養性治下不嚴,罰俸三月!北鎮撫司鎮撫使王俊臣病體未愈,由指揮使駱養性暫掌北鎮撫司事!”


    趁著太監擬旨的空隙,朱由檢又道:“朕給英國公些麵子,這次杖刑就不在午門外執行,你帶人去北鎮撫司,召集那些有品級的人員,朕要你當著他們的麵執行杖刑,以儆效尤!”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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