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還望公子不要嫌少,待會可能會用得著!”兩人停下腳步的時候,安息貴從身上摸出幾顆蠶豆大小的碎銀子,遞向沈銳。


    籍著對麵門樓下照過來的燈光,沈銳看了看眼前這個青年,他估計比自己大不了幾歲,黑色的頭發不知是汗水或者露水的緣故,有些微微的濕潤,幾縷濕發披散下來貼在臉頰上,麵容算不上俊朗,此時卻算平靜,並無一般人那樣將惶恐與不安顯於臉上,薄薄的唇輕抿著,眼神裏充滿堅毅……


    沈銳的看法,心理素質還行。


    “大恩不言謝,安大哥保重!”沈銳也不客氣,接過銀子,朝安息貴拱手致謝。


    “公子也請保重!在下去了!”安息貴朝沈銳迴禮,深吸一口氣,繼續向前走去。


    安息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的深淵中,沈銳迴過頭來,大步跨過街道。


    門樓之下,燈籠之上,“通州碼頭巡檢司衙門”的鎏金大字牌匾赫然入目。


    視線穿過厚重的大門,繼續向前延伸,門樓裏側邊立著一間闊臉門房,門房裏放著一個燒炭的獸盆,這時炭火將熄,屋裏有四個值守的巡檢刀手,他們抱著腰刀坐在靠牆的條凳上,昏昏欲睡。


    “咚咚咚咚咚……”寂靜的暗夜裏,沈銳敲響了眼前的大門。


    刀手們一個激靈,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兩個刀手大約還處於迷糊當中,懷裏的腰刀不慎掉到了青磚鋪就的地麵上,發出“鐺鐺”的兩聲巨響,其中有一柄腰刀反彈起來,砸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腳背上,那人頃刻間像中了箭的兔子般跳了起來,抱著腳呲牙咧嘴的噓磂不已。


    其中一人用手指指裏麵,示意他小聲點,順著那人所指,才發現原來這門房被分成了兩部分,裏麵還有一個小一點的房間,若走進去,就會看見裏麵支著一張床,此時還有一個人躺在上麵唿唿大睡,此人睡的正香,這麽大動靜還沒有醒過來。


    “怎麽迴事?”一個腰刀掉了的人茫然問道。


    “當然是有人砸門了!”那個示意小聲點的刀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訕訕地沒有迴話,他看看牆上的沙漏,已過了卯時二刻,按現在這個季節,離天亮還有小半個時辰。他剛剛被人搶白,心裏不大舒服,便有意找人麻煩,但又似乎怕驚醒了裏麵睡覺的人,便壓低了聲音罵道:“他娘的,這外麵烏漆麻黑的,哪個不開眼的東西,敢來砸我巡檢司的大門,真是活膩了他!”說完也不等其他人迴應,提著腰刀出了門房。


    沈銳敲完門,聽到裏麵有些動靜,之後隱隱約約還有說話的聲音,隻是隔著大門,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麽,但既然已經有人響應,他也不再惹人討嫌,便退後兩步等待迴應。


    過得不久,隻聽“吱”的一聲響,門卻不見開,隻是其上突兀地露出一個方孔來,這是了望孔,方便裏麵的人觀察外麵的情況,與後世門上的貓眼功能類似,隻是麵積要大許多。


    這門樓上燈籠掛的高,離大門的距離也近,光線是直著射下來的,照不到孔洞裏去,沈銳自然也無法看清裏麵人的模樣,不過他身在明處,裏麵的人可以將他瞧個清楚。


    那人打開了了望孔,也不看外麵的情況,便怒氣衝衝地嚷道:“什麽事不能天亮了再說,敲什麽敲,砸破了門你賠得起嗎?”怒氣十足,嗓門卻也不高,似乎刻意壓製著。


    沈銳見裏麵的人語氣不善,雖然已有思想準備,但還是禁不住暗歎一聲:果然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可他此刻是找人辦事,門房這一關若是過不了,一切就休談了,話說迴來,大清早的擾人清夢,人家給些臉色,也可以理解。於是沈銳也不與他計較,和顏悅色地抱拳說道:“麻煩裏麵的差官與你家大人稟告一聲,小生沈銳,被歹人劫持,特來巡檢司報案!”


    那人一聽有人被劫持,嚇了一大跳,哐的一聲將腰刀拔出來擎在手中,又連忙將臉湊近門洞往外瞧,可惜他左看看右看看,門外除了站著一個少年,連個鬼影也沒有,本來他心中有氣無處發泄,此時又見門外這人謊報匪情,更是怒火中燒,喝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小子,你當本官爺是好誆騙的,這門外除了你,連個毛都沒有,哪裏來的歹人?”


    沈銳撫額無語,暗道:“這巡檢司怎麽找了個二愣子來看守大門,誰他媽吃飽了撐的,綁了人再到巡檢司報案,這不是老壽星上吊——嫌自己命長嗎?”


    可沈銳知道,遇到了這樣的二百五,在他麵前發脾氣還真的不怎麽好使。於是沈銳耐著性子解釋道:“大人誤會了,在下的意思是,有歹徒綁架了在下,幸得被在下掙脫了,才跑來巡檢司報案!”


    果然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那人聽見沈銳叫自己大人,又一口一個在下的,心裏頓時舒坦了不少,其實他人雖然有些愣,可並不代表傻,剛才他仔細看了看,外麵這少年雖然灰頭灰臉的,袍子也髒的沒了型,但這份談吐,這種淡定,不是一般老百姓能裝出來的,這少年所說的被人綁架,八成也是真的,若不是非富即貴的人家,匪徒們綁來做甚?


    他才來巡檢司不過兩年,在門房裏吃了老油條的癟,又不敢還嘴,所以才出來撒撒氣,如今給貌似是富貴公子的人奉承幾句,虛榮心得到了滿足,這氣頓時消了一大半,才放緩了語氣,但依舊有些責怪地道:“原來是這樣,早這樣說不就得了,嚇了我一跳!”


    乍一聽,這渾人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沈銳竟無言以對。


    這人見沈銳給自己擠兌的無話可說,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正自飄飄然間,冷不防給人撥到一邊,同時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大頭,墨跡些什麽呢,怎麽迴事?”


    名叫大頭的巡檢刀手被人突然撥開,心裏十分不爽,但聽聲音他也知道惹不起這人,隻好老老實實地答道:“有人來報案,說是被綁架了……”


    “嗯?”那人也有些意外,湊到門洞裏看了看,這人在巡檢司服務多年,見過不少事,他隻是一瞧,便明白了是怎麽迴事,於是隔著門問沈銳:“公子說被人綁架,有沒有看清綁匪麵容,知不知道綁匪住址?”


    沈銳一看換了個明白人,於是道:“大人明鑒,綁匪麵容在下不曾看見,但綁匪姓名與地址在下已探聽清楚!”


    “既然如此,不妨說來聽聽!”


    雖然這人看著像是個明事理的存在,但人心險惡,有時候越是這樣看似無害的人,給人挖的坑越是深不可測,說起來反而不如有口無心的二愣子。沈銳兩世為人,如今情況不明,這時自然不會和盤托出,於是道:“大人是……”


    這人當然明白沈銳話裏的意思,心道這書生能從綁匪手裏逃脫,果真不是一般的紈絝子弟,他問自己的身份,顯然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懷疑自己沒有拘捕匪徒的權力。


    實際上沈銳肯定此人在巡檢司是個無關緊要的角色,這是很容易判斷的事,當下這個時代,若是個大人物,斷不會呆在巡檢司門房裏守夜。


    沈銳問他身份,一個是不想把事情鬧僵,若直接對他說,找你們能當家做主的人來,無疑讓人很難堪,猶如直接打他的臉。如此迂迴的去問,既隱晦地示意他擺正自己的身份,又明確告訴他自己不是任拿任捏的主。


    果然,那人見沈銳質疑,幹笑著道:“公子言重,在下可不是什麽大人,在下隻是個守門的……”


    這人本想說“隻是個守門的頭”,可實際上他連個守門的頭都不是,真正的門頭還在門房裏睡大覺呢,但他言盡於此,是在明明確確地告訴沈銳,此時此刻,他就是這大門的主人。


    沈銳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也不廢話,他將剛才安息貴送予的銀子拿出來遞過去,也不多言,直接道:“這是點小意思,還望大人笑納,不知大人可否行個方便?”


    那人見沈銳如此上道,看過去雖然銀錢不多,但也是一番心意,讓他進來又何妨,至於能否見到自家大人,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反正自己又當不了家。想到這裏,他伸出手去,將沈銳遞過來的銀子接住,口裏卻客氣道:“讓公子破費了,公子請稍等!”然後他迴過頭,對身旁名叫大頭的刀手吩咐道:“你,去把門打開,讓公子進來說話!”


    大頭雖然不情不願,但也不敢違逆,隻得乖乖地去了。


    沈銳清楚,這巡檢司的大門此時肯定是不會開的,他來到這個時代已快兩年,對於這個時代衙門裏的規矩多少知道一些,一般衙門的大門(特指地方或中央由主官坐鎮的衙門)非特殊情況或重大事件,比如接待上官,祭祀先聖、鳴冤告狀、火災水患等是不開的,就算開啟也是有時間限製的,除了火災水患外,必須是主官當值(也就是上班)的時候。巡檢司的情況沈銳卻不大清楚,但想必與別的衙門也是大同小異。


    依沈銳的情況,在別的衙門其實是可以敲鳴冤鼓的,但沈銳知道,像巡檢司這種衙門,是不設鳴冤鼓的,設鳴冤鼓的衙門大都有抓捕和審判功能的,巡檢司隻是協助地方治安,緝捕盜賊,司不法事。說白了隻有抓捕權,卻沒有定罪即審判權。再說鳴冤鼓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放在衙門口的,主官不上班的時候,或規定不是上告日的時候,都不會放到衙門口任你去敲,要不大家有點事就去敲鼓,主官就是不累死也別想幹其他事。總而言之,衙門裏各種事務都有條條框框給老百姓設置著,所以古話又說:打死不告狀。足見古時申冤之艱難。


    這邊大門裏麵,那人吩咐完大頭,又對著沈銳道:“公子那邊請!”說完之後便將門洞合上了。


    沈銳估計他是做了手勢的,可惜隔著門,即使透過門洞他也看不見。這巡檢司的門樓類似於“凹“字的未封口部分,燈籠也在裏麵,所以即便有角門,也是在圍牆上,可惜此時天色未亮,兩旁延伸出去的圍牆都處於黑暗中,他過來時也未曾注意有無角門。


    不過,依沈銳的經驗,既然是角門,肯定離大門不遠。


    正在沈銳退後打量左右圍牆的時候,左邊圍牆離大門不遠的地方“吱”的一聲,一縷亮光透了出來,顯然是角門開了。


    沈銳走過去,剛才收了銀子的那人站在門口,見沈銳過來十分客氣,“公子,裏麵請。”


    沈銳進去後,大頭又將角門關上,沈銳打量了一下,除了剛才與自己打交道的兩人,這屋裏另外還有兩名巡檢刀手,大頭與他倆都很年輕,隻有招唿沈銳進來的那人年紀稍大,不過看著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兩個小年輕見沈銳進來抱拳行禮,隻是點點頭,沒有說話。


    “公子請坐!”年紀大的那人說道。


    沈銳確實又累又餓,有地方坐當然好,再說這種事是急不來的,越是規模較小的衙門,彎彎道道越是多如牛毛,知道這些臭規矩,所以沈銳那時才不願來巡檢司。


    沈銳道了謝,過去在條凳上坐下,問那個年紀大的巡檢刀手:“敢問大人尊姓大名?”


    與他們打交道,雖然不一定能辦成事,但套近乎是必須的,你要是自恃清高,即便身份尊貴,他能給你引溝裏去。


    “讓公子見笑,大人二字可不敢當,在下賤名費顧城!”費顧城見沈銳進來難得沒提正事,也樂意拖著時間。他收了銀子,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對沈銳客氣些沒啥,但是要讓他去叫醒睡的正香的巡檢大人,他卻不敢,再說就算他有這個膽子,卻也沒有那個資格,有資格的人此時正在裏間睡著,想著那人的臭脾氣,費顧城也懶得觸他的黴頭。


    “原來是費大人!在下事態緊急,能否通融通融,去稟報一下?”費顧城還在竊喜沈銳沒催著他去找人,不料轉眼間沈銳就打蛇隨棍上了。


    “這個……”費顧城遲疑道:“天色尚早,巡檢大人還在休息,若驚醒了他,小的們可吃罪不起啊!”


    沈銳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在這巡檢司,巡檢便是一言堂,這裏麵誰惹惱了他,不管你有理沒理,隨時都可以讓你卷鋪蓋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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