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銳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是天光大亮,他收起心思,迎接新的一天。


    接下來的日子泛善可陳,先是沈家門庭若市,大都是來表示慰問的——他們都知道了沈家兒郎失而複得。那些與父親平級或低級的因沈銳還是個孩子,所以自持身份,自然不會前來,隻是去衙門裏與父親打個照麵,攀談兩句,然後打發家眷帶些禮物到沈府看望。一時間沈家鶯鶯燕燕、群雌粥粥,好不熱鬧。


    可憐沈銳被母親叫出來答謝,免不了又被七大姑八大姨評頭論足一番,一天下來也累的不行。好在這種情況隻持續了兩三日,後來清淨了。


    幾天後沈銳又被領著重新認識一下親戚,相對來說沈家在京城的親戚不多,就那麽幾個人,主要是駱家。


    駱養性雖忙,但也抽空見了他一麵,駱養性四十來歲的樣子,身材高大相貌不凡,看來史料說明朝選官先看相貌,再論才幹也不是空穴來風。


    也許是親戚,沈銳從駱養性身上到沒有感覺到錦衣衛指揮使的威嚴,見到沈銳,駱養性還是比較高興的,但作為一個成功人士,駱養性也不可能表現得的格外熱情,所以隻是勉勵了沈銳幾句,自忙去了。


    真正噓寒問暖的是沈銳的姑姑沈心蓮,她拉著沈銳的手說個不停,惹的她的兒子,剛八歲的駱慶謹撅著嘴巴極為不高興。駱慶謹虎頭虎腦,極為可愛,他自小與沈銳相熟,表兄弟兩個感情深厚,他見母親拉著表哥不停地說著話,自己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自然是悶悶不樂了。好在沈心蓮看出了兒子的心思,及時放駱慶謹與沈銳去玩了。


    這段時間也了解了不少駱家的事,駱養性生於錦衣衛世家,他父駱思恭自萬曆年間執掌錦衣衛,在天啟時還續任過一段時間,魏忠賢得勢後被陷害離任,任期前後長達達四十二年,聲明顯赫,明末著名的“移宮案”中就有他的影子。自己的姑姑並不是駱養性的正妻,隻是他的側室,聽說駱養性的正妻郭氏隻給他生了兩個女兒,所以自己的姑姑母憑子貴,是以在駱家還是有些地位的。


    讓沈銳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是,郭氏也特意見了他,熱情的令沈銳都不好意思,就像她才是沈銳的親姑姑,後來沈銳才知道,這是有原因的。


    天氣越來越冷,其中也下過幾場雪,不過都不大,這年月幹而冷是北方冬天的主旋律,直接後果便是糧食減產,甚至顆粒無收,然後饑荒、死人、流浪、揭竿而起,鎮壓……周而複始。


    接著便是過年,元宵節之後,沈銳不得不去上了學。


    上學之前的日子,大都呆在家裏,心裏想著不切實際的事,當然,說不切實際也並不準確,沈銳所想的,大多是出於對這個時代的焦慮,然後把自己代入其中,想著若自己是皇帝,應該怎麽樣怎麽樣做,之後力挽狂瀾,避免國破家亡的結局,但事實上他無能為力,憤青並不能改變現實問題。而真正的皇帝,還在深宮大內為各種瑣事焦頭爛額,恍然不覺大廈將傾。


    這期間也偶爾出去過幾次,不過每次母親都會緊張半天——她實在是怕了,囑咐這叮囑那的,沈銳走到哪裏都有人跟著,而且還是前唿後擁的那種,實在是無趣的很。


    上學其實也好,雖然並不能學到真才實學,但走出家門,不可避免的會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接觸、碰撞。雖然到這個年代已經有些時間了,但他所接觸的,不過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人和事,對於中上層的生態狀況,知之甚少。


    沈銳所上的學堂乃順天府學,如果說國子監堪比現實中北京大學的話,那順天府學絕對可以與如今的北京四中相媲美。順天府學學子中有不少高官子弟,這些人目前雖然不是體製中人,學習也可能不怎麽樣,但生於官家,自小耳聞目睹,見識卻比生於底層的學子要多得多,除了一小部分真正的紈絝,大部分學子的智商情商都不低,集中在一起,無疑就是一個迷你版的社會。眀爭、暗鬥,勾心、鬥角,一樣不缺。錦上添花雪中送炭者有之,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者更是不乏。


    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放之四海而皆準。日子一旦充實,那些宅在家裏亂七八糟的想法便不知不覺沉澱到了腦海深處。


    上學一段時間後,沈銳總算知道了以前自己的一些光輝業績,大部分是一個外號叫“瘦猴”的同窗告訴他的。


    瘦猴學名劉沛久,是沈銳在府學的好友,據他自己說,因他與沈銳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自覺便成了好朋友,感覺得出來,以前的沈銳對劉沛久也是相當的好。劉沛久生的高高瘦瘦,兩人年齡相同,他卻比沈銳還要高一些,因身體長寬比例失調,與他不對付的同學便給他起了這個綽號,其實劉沛久除了高瘦外,麵相也是較為俊郎的,與尖嘴猴腮沒有半分關係。


    他與沈銳生日錯著時辰,平時以小弟自居。這家夥的老爹是吏部右侍郎,實打實的實權部門副部長。雖然社會上流行拚爹,但這套在府學裏的老學究麵前卻不大行得通,那些教諭訓導等隻認子史經集道德文章,可不管你老爹是誰,背不了書做不出好文章照樣打你的手掌心。很不幸劉沛久是教諭們重點關注的對象,沈銳上了一個


    多月的學,劉沛久挨打的次數不下五次,看來,劉沛久不是讀書的材料。


    這方麵沈銳就好得多,這要歸功於沈銳也不是完全的失憶,保留了這個身體的學識,所以上府學他也不怵,依然混的風生水起。


    迴來後不久沈銳就聽說自己在十一歲時已經考取秀才,雖說最終未能進入國子監,但以他的年齡,在順天府學裏也算得上是佼佼者了。那些教諭訓導們見了他都笑咪咪的,然後站住勉勵幾句,以至於看到沈銳後麵的跟班劉沛久,臉色才陰沉下來,從鼻腔裏哼一聲拂袖而去。


    兩人的家在同一個坊同一個胡同,每日裏上學散學自然一起。順天府學位於北京城西北部,屬教忠坊。兩人的家在城東,屬北聚賢坊,兩坊之間直線距離並不遠,但中間坊牆林立,街道縱橫,繞來繞去的也需要一些時間。


    這一天天氣晴好,放了府學,沈銳跟劉沛久兩人迴家,照例兩個尋常服飾打扮的保鏢遠遠的綴著,沈銳也不管他們,跟劉沛久一路說笑著往前走。


    街道上人來人往,沈銳與劉沛久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作為京城,商業上一向發達,街道兩邊商鋪林立,一片繁榮景象。


    前方不遠的一個人引起了沈銳的注意,雖然因為角度的關係,沈銳隻能看到他的半個臉,但還是認出了這人就是自己初來乍到時第一個接觸的衙役何聽風。


    此時何聽風領著兩個跟班,站在一個賣水果的攤位前,街道上人聲噪雜,隻聽何聽風很大聲的問在一旁招唿客人的老板:“羅老四,生意不錯嘛,不知今天的梨子甜不甜啊?”


    水果攤老板羅老四正為一文錢跟一個胖女人斤斤計較,聽見何聽風喊叫連忙舍了那女人,擺擺手示意那女人可以走了,之後連忙對著何聽風滿臉堆笑打躬作揖:“哎吆是何捕頭啊,有日子沒見您了……您說這梨啊,一準水多包甜!先來幾個嚐嚐怎麽樣?”


    “那就先來個嚐嚐!”何聽風也不客氣。羅老四忙不迭地撿了個最大的,用袖子揩了揩,雙手遞給何聽風,何聽風張開大嘴咬了一口,汁水橫流。


    “不錯……嗯……給我兩個兄弟一人一個!”何聽風點點頭,含糊不清地說。那兩個跟班聞言,不等羅老四動手,上前揀最大的一人拿一個當街啃了起來!


    “幾個錢?”何聽風邊吃邊隨意地問。


    “何大人說哪裏話,您可是我們這一片的保護神,幾個梨子算的了什麽,今日我請客,權當是鄙人請幾位大人嚐嚐鮮!”


    “這可是你說的,別說我不付錢!既如此多,那就多謝羅老板了!”何聽風隔著攤子使勁拍了一下羅老四的肩膀,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之後轉身離開。


    “幾位大人慢走!”羅老四強顏歡笑著說。沈銳給劉沛久使個眼色,兩人放慢了腳步,綴在何聽風後麵左看看右瞧瞧,想看著他是如何吃拿卡要的,果然,何聽風接連走了幾家店鋪,店家都有所表示,無一例外地都是白送與他,且麵上都是一副心甘情願的模樣,至於心裏怎麽想的,想必地球人都知道。


    又行了幾十米,隻見前麵人群一陣騷亂,然後聽得有人高喊:“閃開,閃開!”接著馬蹄踏在地磚上的聲音傳入耳中。


    這條街道不是很寬,但行人卻不少,做生意的攤販把兩邊位置一占,道路中間堪堪夠一輛大號的馬車行走。受前麵行人所擋,沈銳也看不清前麵情況,但聽聲辨位,也知道有馬車過來,正好旁邊兩個攤位之間有供人出入的通道,沈銳便拉著劉沛久一閃身站到了裏麵。


    一進入裏麵,視野反而開闊了許多,隻見前方十來米處,一個青衣小帽家丁模樣的人正在叫著讓行人讓路,他右手拿著馬鞭,鞭梢跟鞭把成心型攥在手中,一搖三擺地走著,喊一聲便將鞭子朝右手手心輕輕打一下,一副豪奴模樣。


    他的後麵,還跟著兩個配刀的護衛,再往後隔著幾米行著一溜馬車,受視線所限,也看不出有幾輛。街道上行人見此陣勢,腿腳麻利的慌忙躲入兩邊的通道之中,一個孤零零的身影便留在了路中,是個小乞丐,十來歲年紀,他大約腿腳殘疾,拄著一根竹竿,一開始被眾人推的暈頭轉向,好不容易行人散了個幹淨,他估計是看馬車過來的那個方向離通道較近,便搖晃著往前挪了兩步,沈銳這才注意到,他的一條腿是在地上拖著的,走路的姿勢怪異,像極了古龍小說裏的人物傅紅雪。


    單隻腳的步幅,注定不大,他再想往前走,卻見那拿皮鞭的家丁已經走到通道跟前,等於算堵住了他,嚇得他連忙轉身又往後走,但他腿腳不靈便,慌忙之下險些摔倒,待搖搖晃晃站穩身子往前剛挪了幾步,那家丁已到了他身後,隻見家丁飛起一腳,正踹在小乞丐的腰上。


    這一腳力道不小,小乞丐被踹的淩空飛起,掉在地上又滑出老遠,正好趴在沈銳的身邊,沈銳一個箭步跨出,連忙將他扶起來,急急問道:“你沒事吧?”


    天氣尚寒,小乞丐衣衫雖破,但也穿的不少,所以身上是否有傷看不出來,但臉頰在地上擦著滑出老遠,臉上額上被蹭破了好幾塊皮,痛得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冷汗直冒,嘴唇喏喏的卻說不出話來,沈銳見狀大怒,迴頭對已走到跟前的那個家丁吼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這路是你家修的……”之後又覺得這話不夠狠,又補了一句:”等一下會死嗎?”


    路邊眾人其實早看這些家丁不順眼,但懼於他們的淫威,均不敢多言,此時見有人出頭,中國人的習慣,有熱鬧不看白不看,於是有幾個膽大的附和道:“是啊,等一下你會死嗎?”


    沈銳暗暗叫苦,這不是將我推上風口浪尖嗎,這些人趾高氣揚,一看就知道是權貴之家出來的人,自己出於激憤說兩句沒什麽,畢竟對方理虧在先。但中國人好麵子,這麽多人一起起哄,這家丁的麵子想必也掛不住,要是和他死磕,後果難料啊,看來好人不是那麽好當的。


    在北京這塊地界上,勳戚多如狗,權貴遍地走。大部分官員還是比較注意的,深怕給政敵拿住把柄,所以懂得收斂。就怕那些世襲罔替的勳戚權貴,拿著國家的俸祿,整日裏鬥雞遛狗,惹是生非,偏偏大多是些欺壓弱善,魚肉鄉裏的小事,官府也拿他們沒辦法。官員人家一般也不惹他們,因他們雖然不掌實權,卻享有特權,可以出入宮禁直達天聽,有些慣於搬弄是非的在皇帝麵前不經意給你上點眼藥,也夠你喝一壺的。


    小乞丐的遭遇,讓沈銳想起了當年的自己,整日裏在溫飽線下掙紮,人身權利尊嚴什麽的都是浮雲,能活著便是唯一的動力。


    沈銳本著憐憫之心一時氣憤說了狠話,但卻並不想與人衝突,本來他想扶起小乞丐後閃向一旁的,圍觀群眾這麽一起哄,他到不好立即退卻了,於是站在路中等那家丁給個說法。


    兩個保鏢見沈銳出頭,連忙趕上來站在沈銳身後。那家丁被沈銳一嗆,正欲發火,卻看見沈銳穿著士子的衣服,又見其身後站著兩個不言不語的大漢,明顯是保鏢無疑。能在權貴門下當上家丁頭目的沒有蠢人,他們慣會見風使舵,該裝孫子的時候絕不會充大爺,學子上學帶保鏢不用想也也知道不是一般人物,所以他在沈銳麵前也不敢造次。


    他們這些人,平時欺負下平民調戲下良家婦女主人也不會太在意,一旦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馬上就會像狗一樣被主人一腳踢開。但眾目睽睽之下,讓他低三下四的道歉他的的臉麵上也掛不住,柿子還是挑軟的捏,他先不理沈銳,隻朝剛才起哄的地方瞪圓了眼望去,準備找兩個吃瓜群眾發難。這一望,便像發現了新大陸,連忙扯著嗓子吼道:“何聽風,縣衙養你們是吃幹飯的,還不出來維護秩序,躲在那裏當烏龜啊?”


    沈銳循著聲望去,便見那衙役麻子臉上帶著訕訕的笑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沈銳這才知道這個曾經幫助過自己的衙役名叫何聽風。何聽風本不欲管這些事,剛才躲在人群裏他已看清了形式,一方是兩個士子,看樣子不好惹。另一方他認識,成國公府的一位管事,姓趙名富貴,自己曾替他辦了不少事,在一起吃過兩次酒。


    以他的經驗,如果兩方對掐,他摻和其中,一旦處理不好,便兩頭不是人,他已盡量躲在人群中,但他們穿的是皂服,太顯眼了,雖然人多,普通百姓還是與他們保持著一定距離,讓人不注意都不行,聞聽趙富貴叫他,他也不好再裝作無視,隻有硬著頭皮上了。


    趙富貴見何聽風三人過來,他不知沈銳底細,不敢對沈銳發火,但對於一個縣衙的差役,就沒那麽客氣了,劈頭蓋臉地衝何聽風喝道:“何都頭,今日兒你來評評理,我堂堂成國公府的人,一個小叫花子攔路,難道我們也不能教訓嗎?“


    “成國公府的人?”沈銳心下暗暗吃驚,怪不得這家夥目高於頂,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呢,原來有成國公這尊大佛罩著。


    何聽風知道趙富貴在氣頭上,此時自是不敢觸他的黴頭,便順著他的話頭諂笑著迴答:“趙管事言之有理,一個小叫花子,打了便是打了,沒什麽了不起!不過,既然有人替他出頭……”他扭頭瞅了一眼沈銳,明顯想和稀泥,“還是協商協商,以和為貴的好!”


    趙富貴皺皺眉頭,擺明了對何聽風的答複不滿意,他鼻孔朝天,拿眼乜了何聽風一下,提高了聲音,“協商協商?”他指指站在路中的沈銳幾人,對何聽風譏諷道:“好,你是官府中人,現在你來解決,怎麽個協商法?”


    何聽風心下暗罵:這個天殺的奴才,自己膽怯不敢應戰,還逼迫老子跟著你站隊,麵前這小子上學帶保鏢,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這是要將老子放在火上考啊!


    他心中雖在誹謗,但混了大半輩子,卻也知道寧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的道理,趙富貴可是正宗的小人,騎牆是不成了,如今隻有硬著頭皮稍微偏袒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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