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陽光很好,隻是此時正值小冰河氣候肆虐,即便往年冬季裏溫暖的南方,這些年也不時有冰雪光顧,如若拋開冰雪天氣對農作物生長的不利影響,南國雪景也算是人生難得一見的奇觀。


    江山北望,華北大地剛剛進入十一月份,今日天氣晴朗,但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讓空氣中依然充斥著侵入骨髓裏的寒意。這對於缺衣少食的眾多勞苦大眾來說,注定又是一個饑寒交迫的漫漫冬季。


    傳承兩百餘年的大明王朝在僵化的政治經濟體製侵蝕下已然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內憂外患的暴風雨已快醞釀完畢,北京城裏即位不久的崇禎皇帝與滿朝文臣武將大概做夢也不會料到,曾經強大無比的天朝上國、萬邦之宗,不遠的將來,會在一係列的風暴中轟然倒塌,然後煙消雲散。


    北直隸,河間府阜城縣,城南。


    “官爺,求求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吧!”一個四十來歲的黃臉漢子因拿不出路引,眼看就要被巡檢們帶走,連忙苦苦哀求著麵前的巡檢頭目。


    巡檢頭目高大為滿臉橫肉,五大三粗,看著就覺得是難以通融之人,他整日裏盤檢巡查,早就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不管你是真可憐還是裝不幸,想博得他的同情,有些不大可能。所以黃臉漢子話音未落,高大為便像感趕蒼蠅般不耐煩地揮揮手,厲聲吩咐道:“帶下去帶下去!”


    賈老四縮著脖子,手裏攥著幾枚銅錢,眼看著那黃臉漢子及兩個半大小子被巡檢士兵押了下去,心中便惶恐不已。他和婆娘及三個兒女是逃難人士,自然沒有過關勘驗的路引憑證,但這個時候出門也不一定非要有路引什麽的,往常遇到盤查的,給幾枚銅錢,說幾句好話,也就蒙混過關,要不他們一家也不能從山東一路順利逃亡到此了。鬼知道今天這幫巡檢們吃錯了什麽藥,看他們的這個架勢,若沒有路引,想順利入城分明是不能的了。


    賈老四的前麵還有幾個人,雖然寒風刮的臉頰生疼,身上也涼颼颼的,但因為緊張,他還是感覺到攥錢的手心微微有些濕潤,很快就要輪到他們了,身邊的婆娘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想想辦法,可是他除了手中身上的幾十枚銅錢,剩餘的幾兩碎銀子都縫在大閨女的棉襖裏,這幾兩銀子是他們一家最後的希望,除非性命攸關,此時卻萬萬不能便宜了這幫巡檢們。


    人一旦到了一籌莫展無計可施的地步,便有了鴕鳥心態。隨他去吧,大不了讓這幫狗日的關上幾天!賈老四想著。他趁著空隙抬頭看看天空,太陽還是斜斜懸在那裏,遠的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溫暖。賈老四心中一陣難過,自己一生勤勞,想不到最後還是食不果腹居無定所,天大地大,竟然沒有自家的容身之所,如今這世道盜匪橫行,官員士紳魚肉鄉裏,再加上幹旱少雨,冬天裏比著賽的一年冷過一年,莊稼收成自然是好不了,這是要將人朝絕路上逼啊!


    趙巡檢趙德方著從九品官服,大馬金刀地坐在加了棉墊的太師椅上,身後站著兩個筆挺的親隨,昭示著他的地位與眾不同。


    他麵無表情的看著手下把賈老四一家趕到一旁的空地上蹲下。


    那裏,先前已經蹲了幾十上百號人。


    明朝的巡檢司自朱元璋建立起到現在已經撤的七七八八,有的地方雖設有巡檢司,但巡檢手下隻六七個兵,實屬名存實亡。大約因為這裏是天子腳下,巡檢司才得已保存,趙德方手下也有五六十號人馬,橫向比較之下,趙德方的這個巡檢還是混得比較不錯的。


    伴隨的路引製度到現在也是瀕臨崩潰,依律沒有路引是要被抓進大牢的,但多數時候法不責眾,都快要餓死的流民,沒有能力更沒有心情去辦理路引,對此,巡檢官兵們大多時候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凡事都有例外,律法就是律法,隻要沒有被廢除,總有做文章的地方。所以,巡檢司現在例行的盤檢,看著是查路引,實際還有一個上不了台麵的目的:有油水可撈。此時的流民可不是幾年後一無所有的吃大戶者,有一大部分還是有明確的目的地,手裏多少有些銀兩銅板,所以破財免災,拿出一小部分充罰就能被放行,巡檢們大都也不會趕盡殺絕。


    雖然每個人被罰的銅錢不多,但好歹蚊子也是肉,隻要是有足夠多的人,也是一筆可關的收入。就算是有路引的商旅,有意刁難之下也會掏錢打理一番。平時這些巡檢們拿了錢會直接放行,但今天有特殊的目的,加之上官也在此坐鎮,所以不好眾目睽睽之下明目張膽的收錢。當然,如果你能給的起銀子,那就是另說了。所以先把人集中起來,雖然最終還是會收錢放人,但目前還是先要裝模作樣一番。


    趙德方也熟悉手下人的伎倆,實際上他的手下私底下每天還把罰沒收入上繳一部分孝敬他,他都笑納了,但潛規則就是上不了台麵,他在的時候至少表麵上不會讓這些兔崽子胡來。


    例行的檢查趙德方一般是不在的,但今天一早接到命令,這兩天京城有位大人物將南下經過此地,他的任務是找理由留住此人一天時間,說白了就是一天之內不要叫這人出了自己的視線。雖說此人已經風光不在而且還是屬於被發配的主,但上麵說這人場麵極大,隨從有一千多人,光私人護衛就有七八百,要小心從事拖住此人即可,不得妄動兵刃,後援隨即就到。


    想想這件事趙德方就腿肚子發軟,到不是說對方人多,明麵上的人多他也不怕,實在是這人的名頭太大,聽到這個名字時趙德方當下心裏一哆嗦,雖然小道消息說現在已經是落水狗的角色,但能痛打也要看是什麽人,萬一對方不講道理下令給自己一刀,自己上哪說理去?


    人的名樹的影,這個人沒下台之前是出了名的不講理,就是一品大員他看不慣也找個理由說殺就殺了,而他一個從九品小的不能再小的流官,就算對方落魄至此,恐怕也懶得看自己一眼。或許給自己下命令的兵部高官,也沒有信心辦好此事,要不直接下一命令讓這人原地待命即可,何必繞這麽大一彎彎?說不定將來他趙德方就得背這個黑鍋。


    好在怎麽說自己也是朝廷的官,希望對方看在朝廷的麵子不要為難他,配合他完成任務,行行好事在這裏留一天,就算大酒大肉的招待他也不是問題。畢竟完不成任務的下場是可以預見的,這年頭要想屁股不幹淨是不可能的,反正趙德方清楚,如果自己出事絕不是丟官去職這麽簡單。


    不管怎樣,有所準備是必須的,自己多帶些人,底氣也足些。巡檢司被授權可以臨時召集民壯,所以除了留守巡檢駐地的人,趙德方又征調了八十來個民壯,人數總算過了百。雖然對抗七八百全副武裝的私兵還是差了不是那麽一星半點,但起碼氣勢上還是壯大了不少。


    趙德方心裏盤算著,目光卻越過長長的等待盤檢的人群和兵士,落在了徐徐駛來的一隊車馬身上。這隊人馬是北上的,規模也小得多,顯然並不是他要等之人。但趙德方從這些人身上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一般的商旅,見了這等盤檢的樣子,不是誠惶誠恐,便是畢恭畢敬,即便騎著馬,老遠也會下馬牽行。至於那些打著儀仗的大官,很遠就能看出身份,他不找你茬就不錯了,巡檢司官兵隻有列隊歡迎的份。


    最怕那些低調裝逼的官員,他們混在普通老百姓中,名曰體察民間疾苦。有些兵丁盤剝慣了,看走了眼,免不了碰到些較真的,這個時候官長可就倒黴了,罷職丟官事小,搞不好還得掉腦袋。


    趙德方眯著眼睛望去,這行人共六輛馬車,一輛載人,其餘五輛均是貨車,整個隊伍連車夫也就二十來號人,隻有五人騎著馬,三騎呈三角狀在前,兩騎並行殿後。最後一輛馬車後還栓著一匹無人騎的高頭大馬。隊伍除車夫外都身著勁衣,腰挎長刀,護衛著各個馬車。


    騎馬的沒有下馬,隻是安安靜靜侯著排隊,趙德方注意到,最前麵那個大漢迴頭跟後麵兩個年輕人低聲說了些什麽,其中一個年輕人點了點頭,這個過程也看不出有不耐煩的表情。看著他們倒像是行商的,但依趙德方的眼光感覺又不像。至於那裏不像,又說不上來,隻是直覺感到不簡單。


    趙德方思量了下,一招手喚過一個親隨,低聲吩咐幾句,那親隨連忙去了。親隨依著趙德方的命令傳達給盤檢的頭目高大為,別看高大為平時一副耀武揚威的模樣,但對趙德方的命令執行的倒是相當徹底,也不得不說巡檢司官兵在清場方麵還是有一手的,頃刻路中間待檢的民眾被拿著長槍的士兵趕到了路邊,中間的道路便空無一人了,隻有阻攔車輛的拒馬孤靈靈的橫在路中。


    就連已經通過檢查允許放行的路人,看後麵這架勢也連忙閃到了路邊。這隊車馬本來是停在人群後麵等候檢查的,與路中的拒馬還有相當距離,按這種檢查速度輪到他們快的話也需兩炷香時間,兵士把除了他們的所有人趕到了路邊,打頭騎馬的大漢到是一愣,大約是不明白這些巡檢們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他扭過頭看看緊跟著他的兩個騎馬的年青人,似乎是征求他們的意見,隻見最開始點頭的那個年青人不在乎的用馬鞭往前指了指,這之後整個隊伍才直奔拒馬而來。


    高大為擺著一臉謙恭的笑侯在拒馬旁邊。


    高大為是趙德方的得力手下,雖然趙德方隻是寥寥交待了幾句,但高大為深諳其道,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論對方是何方神聖,趙德方也不方便直接出麵,這是考慮到萬一場麵不好看,他這個老大再出來收拾,也有轉圜的餘地。車馬不大一會就來到高大為麵前,他連忙攝了心神,定眼一瞧,打前的大漢在他五步之外停下,然後下馬走到他身邊,那大漢生的魁梧,身材高大,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近距離看需要仰視,自詡身高體大的高大為一下感覺壓力山大,但情況不明,高大為也隻能按下心中不愉,繼續陪著笑臉。


    那大漢來到高大為麵前,他見高大為不動聲色的退了半步,便微微一笑,抱著拳行了一禮:“在下李半山,欲前往京城行商,還望大人行個方便!”說完遞上路引。


    高大為見隨路引外還附著一小錠銀子,心裏便舒坦了不少,他見此人送錢極為隱蔽,顯然是個中高手,便不著痕跡的接了過來,瞬間沒入大袖之中。高大為心中稍定,遂拱了拱手,算是迴禮,道:“好說好說!“


    這是一份貨真價實的路引,起始地是北直隸大名府,終點是京城。看來對方的身份確屬商人無疑。是商人就好辦,對方給了五兩銀子,也算是迴報了巡檢大人給予他們的優先通行。


    但下一刻高大為心裏便不舒服了,按例路引附有貨物清單,以備過稅關時勘驗,清單中的貨物都很貴重,盡是南方的特產絲綢之類,送到京城絕對是暴利,而相比較給他的五兩銀子,就跟打發叫花子差不多!


    高大為頃刻就換上了一副冷若冰霜樣,他把路引跟貨物清單往身後一背,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按律要檢查所有人的路引,還要清點貨物,以防夾私,還望爾等海涵!”


    李半山看剛才巡檢們對己方的優待,本著禮尚往來的心態,送了五兩銀子給這巡檢頭目,想來可以順利過關無虞,哪裏想到這巡檢頭目翻臉比翻書還快,突然間給他來這一出,他們一行從大名府來,以前都是後麵兩位青年打頭陣,憑著他倆的身份,過關勘驗無往不利,連繳稅都是象征性的給些了事,今日他覺得順利自告奮勇前來打頭陣,沒想到送了銀子不說,連貨都要查,這一下丟人丟大發了!


    李半山臉上掛不住,又不好此時厚著臉皮央求後麵兩位,於是他拱手笑道:“大人明鑒,後麵車上是我家少爺,少爺一路舟車勞頓,此刻正在休息,不便打擾。大人你看,這貨物清單都有各個稅司的大印,我們都是正派人,哪會違法夾私呢?不瞞大人,在下東主也是官宦之家,我們老爺乃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還望大人行個方便。”


    高大為一聽,心裏更有數了,別看他大字不識幾個,京城各部職能權限摸的門清,都水司嘛,不就是負責河道清淤維護的嗎,清水衙門一個,郎中雖然算是個高官,那又如何?奈何不了我身後這位爺,要是吏部的考功司郎中可考慮放你們一馬。


    高大為此時心裏已極度憤怒了,都水清吏司郎中的家屬下人,竟敢充大尾巴狼,到了老子麵前才下馬,枉我家大人煞費苦心,哼,看老子怎麽拿捏你!


    高大為把臉一板,義正言辭地道:“如果官員的家屬都要免於檢查,那致朝廷法紀為何物?既然是官宦之家,那更要正大光明的做個表率!來人啊,給我搜!”


    旁邊士兵應喏一聲,就要上前搜查,後麵一個騎馬的年青人實在是忍不住了,隨即大喝一聲:“慢著!”說完猛的踢了下馬肚,那馬吃疼,嗖的一下竄到高大為麵前,嚇了高大為一跳,高大為見對方眼裏盡是藐視之色,暗道壞了,這人似乎有恃無恐,恐怕是個硬碴子,上天保佑可不要碰到錦衣衛之流。


    但他仍故作鎮靜,郎聲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攔巡檢司盤檢?“旁邊的士兵民壯不明就裏,唿啦啦圍了上來,挺起長槍指著眾人。


    高大為心裏那個氣啊,你們這些小兔崽子,沒聽見爺聲裏透著顫音嗎?還來火上澆油!一點眼力也沒有!


    不過對方隻是氣勢上壓著他,還沒報上身份,如果現在他慫了,以後免不了惹手下人笑話,再說老大還在後麵看著呢,雖說大人交代要見機行事,也不能看對方聲音大氣勢足就放行,說不定這家夥也是扮豬吃老虎,就算是大人物,天塌下來有高個頂著,到時自家大人再出麵也不遲。


    情況一時僵在了那裏。那青年見此情形,感覺好笑,一路無聊,難得見一個敢與他叫板的,本來他是想一開始就與這巡檢交涉的,是李半山主動請纓,他也認為不會有什麽問題,所以同意李半山上前看看情況,哪知這巡檢頭目如此不上道。現在是該亮劍的時候了,但願這個巡檢頭目不要嚇尿了褲子。


    那青年朝趙德方坐的地方瞅了一眼,迴頭猛的從腰間摸出一物,往高大為眼前一送,高聲道:“錦衣衛奉命辦事,閑雜人等閃開!否則嚴懲不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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