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種不幸的趨勢,使人變成狹窄,小氣,庸俗,以致於社會上一般人提起“太太”兩個字往往都帶著點嘲笑的意味。現代中國對於太太們似乎沒有多少期望,除貞操外也很少要求。而有許多不稱職的太太也就安然度過一生。那些盡責的太太呢,如同這齣戲裏的陳思珍,在一個半大不小的家庭裏周旋著,處處委屈自己,顧全大局,雖然也煞費苦心,但和舊時代的賢妻良母那種慘酷的犧牲精神比較起來,就成了小巫見大巫了。陳思珍畢竟不是《列女傳》上的人物。她比她們少一些聖賢氣,英雄氣,因此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然而實在是更不近人情的。沒有環境的壓力,憑什麽她要這樣克己呢?這種心理似乎很費解。如果她有任何偉大之點,我想這偉大倒在於她的行為都是自動的,我們不能把她算作一個製度下的犧牲者。


    中國女人向來是一結婚立刻由少女變為中年人,跳掉了少婦這一階段。陳思珍就已經有中年人的氣質了。她最後得到了快樂的結局也並不怎麽快樂;所謂“哀樂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們的歡樂裏麵永遠夾雜著一絲辛酸,他們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沒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歡“浮世的悲哀”這幾個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歡”,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實更可悲,因而有一種蒼茫變幻的感覺。


    陳思珍用她的處世的技巧使她四周的人們的生活圓滑化,使生命的逝去悄無聲息,她運用那些手腕,心機,是否必需的!!她這種做人的態度是否無可疵議呢?這當然還是個問題。在《太太萬歲》裏,我並沒有把陳思珍這個人加以肯定或袒護之意,我隻是提出有她這樣的一個人就是了。


    像思珍這樣的女人,會嫁給一個沒出息的丈夫,本來也是意中事。她丈夫總是鬱鬱地感到懷才不遇,一旦時來運來,馬上桃花運也來了。當初原來是他太太造成他發財的機會的,他知道之後,自尊心被傷害了,反倒向她大發脾氣——這也都是人之常情。觀眾裏麵閱歷多一些的人,也許不會過份譴責他的罷?


    對於觀眾的心理,說老實話,到現在我還是一點把握都沒有,雖然一直在那裏探索著。


    偶然有些發現,也是使人的心情更為慘澹的發現。然而……文藝可以有少數人的文藝,電影這樣東西可是不能給二三知己互相傳觀的。就連在試片室裏看,空氣都和在戲院裏看不同,因為沒有廣大的觀眾。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見三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馬路英雄型的,他們勾肩搭背走著,說:“去看電影去。”我想著:“啊,是觀眾嗎?”頓時生出幾分敬意,同時好像他們陡然離我遠了一大截子,我望著他們的後影,很覺得惆悵。


    中國觀眾最難應付的一點並不是低級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們太習慣於傳奇。不幸,《太太萬歲》裏的太太沒有一個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跡平淡得像木頭的心裏漣漪的花紋。無論怎樣想方設法給添出戲來,恐怕也仍舊難於彌補這缺陷,在觀眾的眼光中。但我總覺得,冀圖用技巧來代替傳奇,逐漸沖淡觀眾對於傳奇戲的無魘的欲望,這一點苦心,應當可以被諒解的罷?


    johngassner批評“ourtown”那出戲,說它“將人性加以肯定——一種簡單的人性,隻求安靜地完成它的生命與戀愛與死亡的循環。”《太太萬歲》的題材也屬於這一類。戲的進行也應當像日光的移動,鎊鎊地從房間的這一個角落,照到那一個角落,簡直看不見它動,卻又是倏忽的。梅特林克一度提倡過的“靜的戲劇”,幾乎使戲劇與圖畫的領域交疊,其實還是在銀幕上最有實現的可能。然而我們現在暫時對於這些隻能止於嚮往。例如《太太萬歲》就必須弄上許多情節,把幾個演員忙得團團轉。嚴格地說來,這本來是不足為訓的。


    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倒覺得它更是中國的。我喜歡它像我喜歡街頭賣的鞋樣,白紙剪出的鏤空花樣,托在玫瑰紅的紙上,那些淺顯的圖案。


    出現在《太太萬歲》的一些人物,他們所經歷的都是些註定了要被遺忘的淚與笑,連自己都要忘懷的。這悠悠的生之負荷,大家分擔著,隻這一點,就應當使人與人之間感到親切的罷?“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但是為什麽要等到死呢?


    生命本身不也使一切人都平等麽?人之一生,所經過的事真正使他們驚心動魄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幾件事麽?為什麽偏要那樣地重視死亡呢?難道就因為死亡比較具有傳奇性——而生活卻顯得瑣碎,平凡?


    我這樣想著,仿佛忽然有了什麽重大的發現似的,於高興之外又有種悽然的感覺,當時也就知道,一離開那黃昏的陽台我就再也說不明白的。陽台上撐出的半截綠竹簾子,一夏天曬下來,已經和秋糙一樣的黃了。我在陽台上篦頭,也像落葉似地掉頭髮,一陣陣掉下來,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遠遠近近有許多汽車喇叭倉皇地叫著;逐漸暗下來的天,四麵展開如同煙霞萬頃的湖麵。對過一幢房子最下層有一個窗洞裏冒出一縷淡白的炊煙,非常猶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來了,頭髮濕了就更澀,越篦越篦不通。赤著腳踝,風吹上來寒颼颼的,我後來就進去了。


    《惘然記》序


    北宋有一幅《校書圖》,畫一個學者一手持紙卷,一手拿著個小物件——看不清楚是簪子還是文具——在搔頭髮,仿佛躊躇不決。下首有個僮兒托盤送茶來。背景是包公案施公案插圖中例有的,坐堂的官員背後的兩折大屏風,上有朝服下緣的海濤圖案。看上去他環境優裕。他校的書也許我們也不怎麽想看。但是有點出人意表地,他赤著腳,地下兩隻鞋一正一反,顯然是兩腳互相搓抹著褪下來的,立刻使我想起南台灣兩個老人脫了鞋坐在矮石牆上拉弦琴的照片,不禁悠然微笑。作為圖畫,這張畫沒有什麽特色,脫鞋這小動作的意趣是文藝性的,極簡單扼要地顯示文藝的功用之一:讓我們能接近否則無法接近的人。


    在文字的溝通上,小說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就連最親切的身邊散文,是對熟朋友的態度,也總還要保持一點距離。隻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權。但是並不是窺視別人,而是暫時或多或少地認同,像演員沉浸在一個角色裏,也成為自身的一次經驗。


    寫反麵人物,是否不應當進入內心,隻能站在外麵罵,或加以醜化?時至今日,現代世界名著大家都相當熟悉,對我們自己的傳統小說的精深也有新的認識,正在要求成熟的作品,要求深度的時候,提出這樣的問題該是多餘的。但是似乎還是有在此一提的必要。


    對敵人也需要知己知彼,不過知彼是否不能知道得太多?


    因為了解是原恕的初步?如果了解導向原宥,了解這種人也更可能導向鄙夷。缺乏了解,才會把罪惡神化,成為與上帝抗衡的魔鬼,神秘偉大的“黑暗世界的王子”。至今在西方“撒旦教派”“黑彌撒”還有它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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