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過後,天氣就該出梅了。理工校園裏也是一年最富生命力的時期:滿校園的樹木枝繁葉茂,青翠欲滴;花圃和道傍的花帶花團錦簇,鮮豔無比;高大的夾竹桃和蓬勃的月季開得如火如萘,耀眼奪目;空氣中彌漫著月季的清香和梔子花的濃鬱。雨季結束後的天空清明而空遠,碧澄而湛藍。一旦天空的烏雲散盡,豔麗的陽光普照,大自然就該是個流火的季節了,特別是素有火爐著稱的省城更是暑氣逼人,到處是“炙手可熱。”

    而在此時的校園內,臨屆畢業的莘莘學子們正在為自己的分配去向搞得沸沸揚揚,熱氣騰騰。雖然國家對畢業的大學生們都給有一個鐵飯碗,但有些有來路和有去向的宦家子女們為了找一個更好的理想空間正在到處奔走,熱線聯絡,校園和省城的一些單位也被學子們炒得炙手可熱。

    校園沙龍的首任經理黃亞平先生已經辭去了他的經理職務,他目前正麵臨著兩種選擇,一是就職已職絡好了的省汽研所;二是響應學院號召,報名到內地和邊遠地區去,他可以選拎其有汽車相關產業的小縣城或小城鎮。可是這個第二選擇他目前還未下最後的決心,他要得到一個人的明確答複後才能定下來。

    這個人就是他的小學同學,在大學也同了近三年的寒蘭。

    嚴格地說,他與來自江漢縣城的寒蘭在學院裏認識的時間也有二個年頭了,他們在一起也交談過許多領域的話題,作為黃亞平來說,從那天晚上在沙龍裏偶遇寒蘭以來,他就下決心要愛上她,盡管這隻是一廂情願的單戀,但他是個有信心和充滿自尊自強的人。以他家中的條件和在省城的地位,他認為爭取獲得小學同學的愛情是不會太難的。可時至今日,他己畢業在即,而對方也隻有一年就要畢業了,他還是什麽也沒獲得。記得還是大三的那個冬季裏,他明確地向她獻過過份的殷勤,意思也很明白,可寒蘭不是個狹隘意識的姑娘,他不願傷害他那一顆好人的心,沒有把她跟周哲的感情和周哲的事件講出來。後幾次他們也在一起聚首過,但寒蘭的憂鬱和心事重重弄得兩人總是不歡而散。越是這樣,黃亞平以為寒蘭是林黛玉式的性格,他就越發要保護她,把愛情的力量獻給她。他也明確地邀清她到他家中去做客,並且家中己準備了招待他的豐餐美羹,還給弄來了一輛機關的小車,可寒蘭給婉言謝絕了,當時弄得許多人都非常尷尬。

    現在己經沒有退路了。黃亞平在微機室裏找到了寒蘭,她正在一台djs—6機上操作算法語言中引入過程的概念,過程的引進可大大地豐富算法語言的內容,它是算法語言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用這些過程引進可計算定積分的辛普生方法,解常微分方程初值問題的龍格——庫塔法等等等等。她到微機室來也許隻是換換腦子,因為今天的課程很緊張,上午是複變函數與微積分,下午又剛上完布爾度量與隨機過程,思維總是在那些字母和數字構成的語言中穿梭,現在在這微機上操作,思維隻是從一個命題轉到另一個命題,這也是一種休息。

    黃亞平上來不由分說地隨手一撳,關掉了微機,弄得寒蘭對他認真地看了半天,她當然從他的臉上讀懂了內容。果然他說:“為了不後悔一輩子,我認定必須需要你做我的人。”他很激動,厚嘴唇呐呐抖動,黑紅的臉膛顯得顏色更濃,可他隨即又很紳士風範地宣稱:“當然,你是自由的。”

    寒蘭聽到他的話和見到他這幅神態,開頭感到有幾分好笑,可見到黃亞平一臉的認真像,她終於沒能笑出來。

    寒蘭的臉上隻是一片平靜,沒有絲毫的激情,她也認真地站起身來,見黃亞平今天打扮得與平時不大相同:皮鞋擦得黑漆發亮,筆挺的西褲,雪白的襯衫,大熱天袖口也扣得緊緊的,脖頸裏是一條鮮豔花哨的真絲領帶。她這才禁不位卟哧一聲笑了:可愛的亞平同學今天怎麽打扮得象高級賓館的領班,或者象國際事務場合的工作人員?“我想……今天是星期五,我想讓你去我家。”

    “今天不行吧,等有時間我一定登門去看望伯父伯母。”寒蘭依然是婉拒。

    “不,我爸媽一定要見你,我在很早以前就把你的情況告訴他們了,還有我姐也很想見你,他們對江漢縣都很有感情,特別是對你爸,他們都還記憶猶新。你是知道的,我很想在今天把我們之間的感情確定下來……”

    黃亞平說到這裏,寒蘭馬上將他的話製止了,她一把拉著他出了微機室,生怕被裏麵正在操作的同學聽到他們的談話。

    他們來到了校園中央的大道上,這時已是下午六點多鍾,西天的太陽依然還高懸在天空,天氣沒有絲毫的減輕熱度,大道上熱氣襲人,富含陰離子的大樹底下對火爐的暑氣也是毫無辦法,兩人的額頭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我現在正麵臨著分配的選擇,假如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選擇省汽研所,明年你畢業後也同樣可想辦法留在省城,如果你畢業後願意迴到你的家鄉,我現在就可以申請到你縣裏去,你們縣汽配廠和二汽、玉柴聯營搞得很好,規模和效益都不錯。”黃亞平情緒有點激動地給寒蘭攤了牌,這反倒使寒蘭的內心更加緊張起來,因為從黃亞平的話中她已經明白了一切,但她隻有一個寒蘭呀,不可能將自己分身為兩個女人啊,她的腦子裏隻浮現著一個光著頭身背重負的有幾分虛無縹緲的身影。

    按說,黃亞平的家庭條件和經濟狀況對寒蘭來說是非常合適的,可是,僅僅這些就能讓她改變初衷嗎?然而這些對她來說確實也還麵臨著一個很嚴峻的選擇。假如在上大學前沒有與周哲的那段情,她也許可以考慮去黃亞平那在省委機關所在地的家。況且她的父母和哥嫂也希望她能在省城找個好婆家,就走省城的姨媽也願意姨侄女離自己近點,而且姨媽曾許諾過,要是她在省城找了婆家,她負責給陪嫁彩電冰箱洗衣機,她自己沒有生女孩,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姑娘出嫁。

    可今天,黃亞平的家是隨便去得的嗎?作為同學普通朋友去去是可以的,但問題已不是那麽簡單了,不能有絲毫的蒙哄行為和言論。盡管她非常不願意將周哲的情況說給黃亞平聽,可現在不說明是不行了,他如果真的一個申請給分配到江漢汽配廠去,那將會產生更多的麻煩。

    她必須向他攤牌了。

    這次寒蘭主動把黃亞平從中央大道上引過來,來到了校門附近的校園沙龍,由於天氣炎熱,沙龍還沒到營業時問,寒蘭提出到大街上走走。

    出了校門向左拐不遠就有一條林蔭大道,大道上車流如潮,人流如海。此時正是下班高峰後的尾期,在這大道上運行的電車也好,公汽也好,都滿載著人,轟隆隆吃力向前掙紮著;都市裏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景象在緩緩移動;兩邊商店的大玻璃櫥窗中,假體時裝模特帶著永遠的高傲和目空一切;從巨型大廈頂層逶迤至地麵的彩色廣告帶氣勢不凡地在吸引行人的目光;大葉濃密的法國梧桐樹下,姑娘們的裙子飄逸飛場;越穿越緊、越穿越少的上裝使姑娘們透出一種誘人的美感和令心懷叵測男人們激蕩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性的衝動;剛見改革開放的成效而還沒重視噪音汙染的商場到處傳來音響設施刺耳的流行歌曲和電子音樂。

    可寒蘭的大腦裏和眼前隻浮現著那高大英俊的身材;那光著頭身背重負的有幾分虛無縹緲的身影;那伏在柴油燈下奮筆疾書的身影;那背上的汗水匯成河而仍伏身耕耘的身影;那在嚴寒裏不時向握筆的右手哈氣的身影;身影……

    然而,她現在正在這文明鼎盛的大都市裏,和著身邊另一位紳士般的男性優雅地在大街上漫步,享受著祟高的人生。人生啊!你是何等的讓人難以捉摸,你總是讓人感到過於的沉重和艱辛。

    一種沉重的心理壓抑又出現在她的心頭,瞬刻表現在臉部,可黃亞平還沒察覺到,他完全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從未有過的幸福之中。

    “亞平,我必須跟你挑明了說。”寒蘭的聲音顯得是那樣的陰冷和淒涼,使大熱天的亞平驟然間不竟感到心頭發冷,他瞟了一眼高出他一個額頭的老同學,連忙將身子朝上漲漲,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說下去……

    曾經有些電影工作者對蒙太奇手法隻能在電影畫麵上使用深感遺憾,在情節的創造上他們謂歎不如小說家那樣縱橫馳騁任意揮灑而在銳意探索。說罷寒蘭在省城的大道上與黃亞平正在談話,我們就讓他倆繼續談下去,而我們的筆端卻一下子從省城跨越幾百公裏來到了離江漢縣城不太遠的比較貧困偏僻的周家村,我們在稻場上見到了正忙得焦頭爛額的前生產隊隊長周方祥。

    我們清楚地記得在分田單幹的時候,所有的村民都在爭房前屋後的好田,高產田,而周方祥卻用了五畝“米壇子”田換了於泥垸的三十多畝低湖田。呔呔!嘖嘖!這個方祥伢呀,不栽跟頭才怪呢。當初有許多老人都這麽說,連他媳婦王小梅也噘起個嘴幾天沒理他,上床之後隻給他一個脊背。

    一年多以後,我們再去看那片湖田,嘿!他媽的周方祥怎麽有移山倒海的法子,那三十多畝田怎麽不見了呢?替代的是深溝高壟,土地流油,莊稼比他媽的施三遍化肥的田裏的莊稼都長得還順當,綠汁仿佛要向下流淌,一陣風吹來,綠葉叢中掩藏著的稻花齊刷刷,粉嘟嘟,這陣勢到秋後不打它個畝產千來斤才怪呢。噝!周家村有幾個老人,包括周哲的父親周思福,老隊長周思順仿佛害牙疼病地咧著嘴,被周方祥這片地上的莊稼長勢嚇昏了頭。他們蹲著把帳一算,我的媽呀!這還了得,到秋後不要收他個三萬來斤毛穀?這可是原生產隊的三股之一啊!“這小子要成爆發戶了。”對前些年打擊“暴發戶”還記憶猶新的老隊長周思順不竟脫門而出,“說不定這伢要倒楣在這三十多畝田上”。老共產黨員用手背捶了捶隱隱發痛的腰,又說:“共產黨的財會讓你發嗎?”他同身邊的幾個老哥們嘀咕。

    幾個老哥們見到他那條被薑偉打瘸了的腿,木訥的臉上也不竟有幾分吃驚了。接著,他們象這種打擊馬上會來到似的,一個個從周方祥的田頭溜了。

    今天,已到了秋後,周方祥已經將稻穀全都收割到了自家的稻場裏,連著幾個晝夜,用三頭牛三架石滾把稻穀全都碾了下來,果如幾個老鬼子估計的一樣,曬幹揚淨都有三萬斤,光是稻草就有兩大幹垛,燒他個兩萬來塊青磚不在話下。

    “這下周方祥是心急含了個熱湯圓,吞又不是吐又不是。”周家村的幾個老鬼子還在這樣認為。可周方祥卻不是這樣認為,要是周方祥這麽孬種,他還是周方祥嗎?這三萬斤穀來得容易嗎?來之不易啊!去年初夏爭得這三十多畝田的種植權後,由於誤了季節,去年一年跟生產隊原來的種植方式一樣,隻在沒胯深的田裏種了一季糯穀,收獲幾千斤,把公糧水費和大小隊提留一交,所剩無幾。去年冬季,他帶領全家大大小小十口人,連他三歲的兒子也住進了在湖邊搭的窩棚裏,在那片土地上橫七豎八象切豆腐一樣開了不少排水溝,又用原先搞副業時掙來的錢雇勞力在低窪這麵堆起了一道橫切麵近一個平米的土埂,一台小三馬軸流式抽水機長年排著漬水,不知是玉皇大帝有意要讓分田單幹的農民有個好收成還是咋的,這一年特別的風調雨順。功夫不負有心人,你對土地隻要舍得投入,舍得花大氣力,還要把它當兒子來養,土地也是個很重情義的家夥,它也決不會虧待你。天還是這片天,地還是這片地,人也還是這麽幾個人,可人的主觀能動性調動起來後,它所產生的結果就大不一樣了——這就是為什麽生產責任製具有如此之強的生命力的症結之所在——也是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公有經濟與私有經濟的區別之所在。

    現在這三萬斤穀是收上來了,但周方祥一點也不怕風言風語中說的那樣——打成暴發戶。他在稻穀還未登場的時候就己經想好了,等穀收到家後,他就去找縣委副書記薑偉。

    這天,他來到原來的七隊夏家垸夏榮的家裏,從夏榮的父母親嘴裏知道了怎樣才能找到薑書記的辦法,第二天他就直奔縣委大院,在縣委書記的辦公室裏見到了薑偉。此時的薑副書記已由四個字變成了三個字:薑書記。我們可憐的原縣委書記魯江華同誌在這場改革大潮中,被洶湧澎湃,排山倒海的巨大潮水給衝到了省某廳下麵的某局擔任第三副局長了,他曾謂歎過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在農村經過那麽多年的較量終以社會主義的慘敗而告終的話,可現在他隻能在副局長的座位上喝喝清茶,謂歎自己的官運了。

    周方祥把耽心政策變的心理當著“大官”們說了一遍後,薑書記親自離開座位,親自給周方祥倒了一杯清茶,親自為方祥同誌點燃一支帶嘴的煙,然後親自拍拍他的肩膀,什麽政策話也沒說,隻是無比親熱地邀請他:“走,中午到我家吃飯去。”

    周方祥跟隨著縣委書記下樓來,腿肚子都有幾分發軟,經過最後兩級台階時,他兩步錯跨成了一步,結果一個趔趄,把腳脖子給崴了一下,他瘸著步子跟隨著薑書記來到了辦公樓後麵的家。

    周方祥在全縣第一家的門前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薑偉連聲唿喚他才在門前狠勁地抖了幾抖腳下的鞋,使勁地拍了拍周身一遍,畏畏縮縮地進了家門。

    馬小霞的眼也不生,當然她認出了曾經抓過薑偉前胸衣服的那個生產隊副隊長,然而,政治夫人的素質沒有使她對這個鄉巴佬產生絲毫的不悅,她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連聲招唿著:“快請坐,快請坐。”說罷去泡了杯茶。

    周方祥手有幾分抖地接過茶,放在茶幾上,這才半邊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夏榮推開門進來了,後麵還跟著個挺著很大肚子的妙令少婦,這就是他的媳婦劉美霞。去年由小霞姐擔媒,在不太長的時間內,夏榮就和劉美霞好上了,臘月十八舉行了婚禮,現在妻子劉美霞已有大幾個月的身孕了。

    我們曾經有些人,特別是有些作家對愛情的描繪總要掀起那種恩恩愛愛,生生死死的感情漣漪,其實絕大多數愛情都是平淡無奇,象一杯白開水那樣無滋無味的,愛情的結局——婚姻更是如此,一個婚姻的締結,出於真正的愛情需要也不是很多的,有時婚姻實際是利益、權勢、金錢等等的代名詞。盡管我們的夏榮同誌曾經為了愛情的浪漫與李霞女土、羅玲娜小姐、張麗娟老師有過如此眾多的感情糾葛,情波愛浪,但最終他隻能拜倒在權勢的石榴裙下。

    也好啊,生活的任何賞賜都是美好的,愛情有什麽作用呢?又不頂吃不頂喝,還他媽的盡給些麻煩。與劉美霞婚後,生活不是有諸多的好處嗎?首先,他在今年春季裏由書記員的職位一下子上升到了刑一庭的庭長職位,而且手中還握有組織部門頒發的由縣委書記兼人大主任簽名的幹部聘任書,他又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充實與振奮。其次,劉美霞在縣百貨公司化妝品櫃台上班,每月工資比他還多拿幾元錢。由於接近化妝品,這個來自鄉間的高考落榜生己經完全變了樣,甚至比土生土長的城鎮姑娘更能城市化,當節假日他們挽手上街或出入影院時,那些時髦講究的伉儷也要對他們刮目幾分。

    “你還認得我嗎?”周方祥的半邊屁股離開沙發,站在夏榮麵前。

    夏榮盯著他看了半天,這才用手拍拍後腦勺說:“認得認得,你不就是周哲隔壁的周方祥嗎?”他無形之中在這種場合這樣的環境裏把周哲的名字給帶了出來。

    坐在另一邊沙發上的縣委書記這時突然插話了:“說起周哲,你們都去看過他沒有?”周方祥和夏榮都搖了搖頭,麵麵相覷。

    “你們應當去看看他,他可是你們的好朋友呀。”縣委書記這時不知怎麽來了一種情感,亦或是惻隱之心。周方祥和夏榮都沒吱聲。

    縣委書記接著又說:“這個伢本來應當是很有前程的,可是……好了,我們不應當責怪他了。我今天隻是想說,假如你們日後有時間去看他,請代我問候他,同時,我聽說那天在法庭上他說是由我下達的命令才使他幾年的工分和口糧被人扣住了,這完全是個誤會嘛。我從來就沒有下達什麽命令要人扣住他的工分和口糧。這完全是個誤會,天大的誤會。”縣委書記好象為這麽一丁點“小事”受到了天大的委曲似的。

    麵對這種情況和環境,夏榮和周方祥隻有尷尬,或許他們的腦子中也有頗多的感概吧。倒是周方祥的心中象螢火蟲的屁股——亮閃閃的,他是縣委書記與周哲發生一切事件的見證人,但今天他不想說也不能說什麽,往事如煙,人生啊,要說這一切的發生,主要的不是哪個當事人的錯,而應當是當時環境的錯。

    “吃飯,吃飯。”廚房裏的保姆喊起來。

    飯後,周方祥得到了全縣第一號人物對他的鼓勵與支持,他也就下了心,同時他當著縣委書記表態,今年向國家出售兩萬斤糧食,這也是他來找薑偉的主要目的。薑偉決定抓住這個典型在全縣,乃至全地區全省大力宣揚一番,不是有個農民提出向國家交售一萬斤糧食以換取一輛永久牌的自行車而轟動過全國嗎?

    大寒過後,西湖農場周圍的田野就顯得一片凋零,殘敗了。這時間,滿地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就連生命力那麽頑強的小草和野菜也全都死去了,僵硬光禿的樹枝樹梢在寒風中可憐地哀歎,豐碩繁茂的田野死氣沉沉,破舊的監舍裏寒風瑟瑟,用塑料紙釘上的窗戶整日整夜發出那種低溫下塑料抖動的清脆聲。在這樣冰冷的環境裏,犯人們當然也得出工,他們畏手縮頭地用遲緩的腳步和一雙沒有任何希望的的眼光在田間勞作,多數情況下是敲開薄冰,鏟除積雪,進行著田埂和溝渠的修複和整理。

    在這樣冰冷的環境裏,周哲也沒有停止他的“作品”的修改及謄寫,調入生產大班後,在王隊長的管轄內,體力勞動非常之大,再者那種創作的環境及氛圍也蕩然無存,資料和可資參考的書籍幾乎沒有,他對自己作品的修改常常自己都感到非常不滿意,自己感覺到在推著一幅磨光了的石磨,深入不下去,創作靈感和激情也沒有在寫初稿時那樣敏銳豐富,加之他受本身文化程度和文學修養的製約,生活積累和年令段的限製,他感到自己是在勉強支撐著,是那種實在寫不下去而硬寫的精神與實際狀態中。

    盡管如此,他還是按計劃在刑期二周年的“紀念日”裏,完成了這部作品的第一稿。他常常麵對著大平原上那種寥廓澄明的天空,麵對著寂靜而寒冷的夜晚,有著那些火熱的聯想和充滿希望的美夢。

    農曆的正月初五。在這個春節裏,周哲也沒休息一天,他用了整整六天的時間,將稿件全部閱瀆和修改錯劉字,到這天晚上他終於認識到應讓“作品”出發了。

    當然,他隻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初中畢業的在押人員,隻有這個環境裏年輕人的那種衝動和對社會環境的淺薄認識,他連文壇是怎麽迴事,一部作品從誕生到麵世要經過一些什麽步驟,他一概不知。他對文學界的認識僅僅隻從一些雜誌上的介紹和報紙文藝欄目上對作品的評頭品足而捕捉到的一點點信息。他特別記得雨果把《悲慘世界》寄出後,隻用了那封全世界都聞名的標點符號信件就解決了,這其中應當說沒絲毫的複雜可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不是將作品寄出後不久就收到了出版社電報式的迴信嗎?那也非常簡單。這就是引發他對中國文壇的認識,所以說年輕人的幼稚和激動實在是他們的天敵。

    他已經想好了,是關在鐵絲網和高牆內想好的,他要以寒蘭的名義向本省一家大型文學刊物寄出去,他已經向寒蘭發出了信件,要她在這個春節裏過來一下。

    兩年來,一個繁重的任務在這個時光裏每分每秒都在壓迫他,然而一旦在某一天這個任務完成了,他心頭仿佛卸下了一幅重擔似的。兩年來,他沒有哪一個晚上象今晚這樣睡得香甜,以致一個來叫他的人使了半天勁才將他從酣睡中喚醒,他醒過來,隻聽到這個人說:“快起來,你的女朋友來啦。”

    “啊!”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下地。這時,天空中還在飛雪,樹枝上和高牆電網上掛上了一層棉花般的雪,氣候反倒沒有前幾天寒冷,不過周哲一出監舍還是禁不位打了了寒噤。周哲跨出監舍院門,直奔接見室。

    在犯人中,特別是青年犯人,能有一個女朋友,甚至是城市裏的現代女性,這實屬罕見。這種消息很快在監舍裏傳播,由於下了大雪,又是新春佳節之中,犯人們這幾天都在休息,所以他們自動地聚集到監舍的院門前,透過那種木柵欄門的縫隙,望著接見室。有幾個犯人硬要出去近距離觀看,可接替周哲職位的“瞎子”(他是高度近視眼)將木柵欄門給鎖上了。盡管如此,這種情況仍使犯人沸騰、安慰、甚至對他們自己的未來也充滿了信心,他們分享著周哲的幸福。

    寒蘭今天穿著一件八成新的的青色呢質風衣,一條潔白的大網眼羊毛線圍巾,上麵還掛著雪花。她的頭發燙成了大波浪,在莊嚴肅穆的黑色和潔白無瑕的白色襯映中,她的臉呈現出一種成熟少女的高雅、端莊和安祥,那豐滿的胸脯和勻稱的身材表現出的是青春的美感。

    “你好。”周哲走進接見室,他多少次在夢中或是思念她的時候準備在分別後的第一次見麵和她緊緊擁抱,親吻。然而今天他本已撲到了她的身邊,可見她隻是慢騰騰地從接見室的椅子上站起來,臉上現出的不是激動而是痛楚的表情時,他折過身子坐到了另外一把椅子上。

    “怎麽來的這樣早?”“搭了趟便車。”“冷嗎?”“還好。”

    他們似乎很陌生似的,一問一答,絲毫沒有久別的情人那種傾訴衷腸的激情。是啊,幾年來他們沒有很好地在一起談話了,沒有在一起親熱乃至在那廣播室裏時十八九歲間的種種激情甚或一些過失的行為。幾年來他們通信逾百封,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甚至微妙的心理變化雙方都很清楚,在信中他們可以海闊天空無所不談地寫上洋洋數千言的長信,可見麵後相反沒有話了。

    正在尷尬之時,管接見的李助理端著兩份早點進來,自從華英從管教的位置上被擠走之後,這位幹部就接替了管教工作,他對周哲是懷著某種敬佩和同情之心的,從雜務組調入生產大班後,在勞動環境那樣惡劣的情況下周哲能堅持下來,這多少有一份這位幹部暗中的關懷。

    “快趁熱吃了吧,寒蘭同誌一定凍壞了。”

    就衝這兩份早點,在勞改場所是不易得到的,因為這是從幹部食堂弄來的早點,而且還是李助理員自己掏的餐票。周哲與寒蘭確實是對特殊的戀人,他們堅定的愛情早就在幹部和其家屬中產生過非同凡響的影響,人們讚賞著他們的這種堅貞不渝的愛情,特別是對寒蘭,更有不可理喻的讚賞,李助理員今天親自送來早點就說明了這個問題。

    他們吃完早點,寒蘭將帶來的書籍和零食交給了周哲,其中有很大一包周哲喜歡吃的上海軟糖,周哲將這些捧迴監舍,把那包糖委托車把式楊分給了犯人們,他則拿著一大包稿件又出了監舍。李助理員知道周哲拿的是什麽,按規定這是要檢查的,但他故意裝著沒看見似的對周哲說:“你送小寒同誌去那個車站吧。”

    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田野被白雪覆蓋著,北風騷騷,飛雪浙瀝,銀裝素裹,漫天皆白,好一個潔白無瑕的世界。

    周哲腋下夾著那包稿件,寒蘭雙手交叉地放在腹前,他們的腳下發出嘎嘎的響聲,慢慢朝西湖農場那個小小的車站站點走去。路麵的積雪被過往的車輛輾成了水,中間一汽車寬點的路麵上沒了積雪,隻見到水漬汪汪,兩邊的人行道上的積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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