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戰歌唱完,老人眼睛裏的光又消失了。


    他神情茫然,目光渙散,呆呆著看著前方,嘴裏好像在嘟囔著什麽。


    聲音很小,杜成需要側耳傾聽,才能聽清楚那是幾個數字。


    “27,81,241,27,81,241……”


    一個個數字在老人的口中重複著,翻來覆去。


    這三個不停被念叨的數字,對在場所有人來說,都很熟悉。


    27,81,241,其實是老人的部隊編號,他是第27軍81師241團的戰鬥英雄。


    杜成聽著這幾個數字,不由心中一酸,他想起了老人的檔案資料。


    老人在那場戰爭中受了重傷,卻也立了大功,退役之後非常低調,在北方老家找了個工作,也沒有再跟部隊聯係,而是過著平靜的生活。


    當初國家有難,需要他,他就去了。


    出過力,吃過苦,立過功以後。


    不求名,不求利,不索要任何好處。


    完成任務就迴家,忘記自己英雄的身份,迴歸普通人的生活。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莫過於此。


    後來家裏發生火災,所有的立功證明都被大火奪走,隻留下最後一份,被老人深埋在了床底的一個小箱子裏。


    他也沒有跟子女提及當年之事,日子就這麽平靜地過了下去。


    直到患病以後,神誌不清,失去了跟家人正常交流的能力。


    當年的那段往事卻本能地冒了出來,這三個數字總是被他念來念去,仿佛一個魔咒。


    家人很好奇,想知道這3個數字到底有什麽意義,可是老人卻一點都沒有辦法迴應。


    為了避免刺激他,家人們不再追問這三個數字。


    一直到最近,這3個數字的秘密才被徹底揭開。


    當年第27軍的老領導親自上門拜訪,說出了老人隱藏多年的英雄事跡。


    老人還活著的戰友也來看過他,看著他現在這樣子,一個個潸然淚下。


    敵人的子彈沒有讓老人倒下,寒冷的冰雪沒有讓老人倒下,血戰的重傷沒有讓老人倒下。


    重病卻讓他倒下了。


    這麽多年,他為祖國付出那麽多,卻無怨無悔,不曾索取任何迴報。


    現在,國家強大了,科技發達了,是祖國為他做點什麽的時候了。


    杜成捏緊拳頭,暗暗發誓,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治好老人,絕不會辜負他的付出。


    這是國家的期許,也是部隊的任務。


    這時,方主任已經跟患者家屬交談了起來。


    他年近五十,身上是筆挺的白大褂,笑容溫和,卻又透著一股京城頂級三甲醫院科室主任的威嚴。


    這股威嚴讓他的話語格外有說服力,病人和家屬通常在他麵前都乖得如同鵪鶉一樣,隻會點頭稱是。


    “腦梗塞的最佳治療辦法就是溶栓治療,溶栓治療可以使得閉塞的血管再通,腦部神經缺損症狀迅速恢複和改善,是目前最積極和有效的一種方法。”


    “患者經頭顱ct檢查,已經排除腦出血,並有明確的神經功能缺損體征,是比較適合靜脈溶栓治療的。不過患者病重時間比較久,年紀也很大了,身體各機能都開始老化,腦部血管阻塞現象比較頑固,通常的藥物治療下來,效果已經不明顯了。”


    “現在已經是最好的狀況了,以後繼續吃藥,再加上康複治療,大概率是能夠維持現狀的,生存期也會比以前更久。”


    家屬點點頭,臉上頓時浮現戚容。


    她們本來還以為到了京城就能夠徹底治好老人,沒想到全國專家會診,多管齊下,也不過是讓老人的病情不再加劇,然後恢複了上肢的些許活動能力。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治療,她們心裏的希望早已破滅得差不多了,也都做好了心裏準備,能夠接受老人的現狀。


    “除非——”方主任沉吟片刻,接著說道:“除非能找到一種強力溶栓的藥物,或許能夠有活血化瘀的效果,慢慢將老人腦血管裏的淤塞化去。”


    家屬一個個都抬起頭,盯著方主任,眼神裏慢慢浮現光芒。


    “哪裏有這種強力溶栓的藥呢?”老人的大女兒小心翼翼地問道。


    方主任微微一笑:“我剛才得到消息,三清藥業目前有兩款溶栓抗凝新藥,效果還可以,你們如果願意的話,可以申請臨床試藥,不過這兩款藥物還在臨床實驗期,副作用不明,療效也沒有經過大量樣本驗證,隻能說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們願意!”大女兒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


    方主任詳細解釋著可能的後果:“你們一定要想好了,這兩個新藥目前還在實驗階段,效果不能保證,隻能說有可能改善病症,但是它有很大機率的不良反應。”


    “我想要提醒你們,老人現在的狀態其實還可以,能夠繼續保持這個樣子的話,其實也不錯,如果試藥的話,病情有可能會變好,也有可能變壞,什麽樣的結果都有可能。”


    “方主任…”杜成在一旁頓時有些急了,他怕家屬一聽這話害怕,就不敢試藥了,那老人不就醒不過來了。


    果然,老人的三個女兒中,有人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


    不過大女兒的態度依然十分堅決:“方主任,您放心,我們想過了,隻要能讓爸爸的病情稍微好轉一點,什麽辦法,我們都願意嚐試。”


    “再說,三清出的藥,我有信心,肯定會有效果!”她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心底的希望之火又重新點燃。


    聽她這麽一說,其他兩個家屬也都紛紛點頭,讚同了試藥之事。


    方主任點點頭:“好吧,我已經盡到了告知的義務,接下來,你們過來簽署同意書,然後就可以給患者用藥了。”


    簽好協議後,方主任又給老人重新做了一番檢查,這才小心地開出了符合病情的劑量。


    老人在家屬的幫助下,顫巍巍地服下了杯中的藥片。


    方主任叮囑了護士一些注意事項,就帶著杜成離開了。


    接下來幾天,老人每天按時服藥,一切如常。


    方主任依然每天前來查房,然後檢查老人的身體狀況。


    他主要是看老人有沒有什麽不良反應,因為90歲的老人,身體一般比較脆弱,出現任何不適,都可能造成嚴重的後果,就要馬上停藥。


    當然,最重要的身體檢查,也是他關注的焦點,藥效如何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不能對器官和內髒造成任何損傷。


    否則萬一因為試藥引起急**官衰竭,那可就麻煩大了。


    “咦,”方主任看著身體檢查報告,嘖嘖稱奇:“身體各機能指標都很正常,沒有任何問題,患者也沒有任何不良反應,隻是似乎有些嗜睡,這個倒是正常。”


    他頓時陷入沉思:“奇了怪了,按道理來說,抗凝藥或多或少都會有點導致出血的副作用。”


    “就連阿呱沙班這種王牌藥物,使用以後也會導致患者出現貧血,至於咳血,腸胃道出血,血小板減少,血尿這些也是有可能,嚴重的甚至會導致器官隱性或者顯性出血。”


    “據說三清的藥物最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副作用很小,幾乎沒有什麽不良反應,果然是名不虛傳。”


    “不過這又到底是什麽原理呢?”


    懷著深深的疑惑,方主任看向了ct檢查報告。


    “什麽?”他突然渾身一震。


    杜成一直關注著他的表情,見他臉色大變,不由急切地問道:“怎麽了?到底什麽情況?”


    方主任盯著ct看了好一會,才戀戀不舍地將目光移開,向杜成介紹起ct影像表現來。


    “腦梗塞的病灶一般是由大血管堵塞和小血管閉塞所導致的,患者兩種情況都有,因此ct上這裏,這裏,可以見到顱內實質上出現了一個或者是多個卵圓形的低密度病灶,並且邊界非常清晰,也沒有占位效應,這是小血管的閉塞現象。”


    “同時也可以看到,還有大麵積的低密度影像,這裏是一些大血管的堵塞。如果是急性期的話,就會發現病灶周圍有水腫,也會出現腦室受壓以及中線的移位。當急性期過後,就屬於患者現在這樣的情況了,這些位置都被膠質細胞所代替,可以出現略高的密度影。


    杜成睜大眼睛,盯著ct影像看了半天,啥也沒看出來,隻好撓了撓頭道。


    “方主任,你不用解釋這麽仔細,太專業了,我一個大老粗,啥也聽不懂,你就告訴我,到底病情有沒有好轉就行了。”


    方主任哈哈一笑,麵有得色道:“我們試試跟患者說幾句話,就知道結果了。”


    他走到病床前,伸出右手,在老人眼前晃動。


    老人的兩隻眼球頓時隨著他手指的揮動而轉動。


    方主任壓低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唿喚起老人的名字:“宋…智…星…”


    老人轉過頭,茫然地看著他。


    方主任輕咳一聲,然後說出了那三個有魔力的數字。


    “27,81,241…”


    奇跡突然發生了。


    隻見老人顫抖著舉起還能動彈的左手,敬了一個並不標準的軍禮,嘴巴張開了好一會,才吐出一個含混不清的字。


    “到…”


    嘩!


    全場淚目。


    這個小小的敬禮,代表的是老人忠誠的一生。


    原來,就算一個人皺紋滿麵,兩鬢全白,胸中的信仰依然年輕。


    原來,就算一個人癱倒在床,意識模糊,胸中的信仰依然還在。


    杜成眼眶濕潤了,隻覺得不住有淚水在朝外湧,他一個大男人居然在不停地擦著眼角,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家屬們個個激動不已,將老人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在說話。


    方主任也愣住了,心裏有種莫名的情緒湧上來。


    他停止了測試,轉身走開幾步,站在杜成身邊,默默遞過去一張紙巾,然後拍了拍對方肩膀。


    好一會,杜成才緩過來,口裏喃喃自語:“老兵不死,隻是慢慢凋零。”


    他突然轉過身,緊緊抓住方主任的胳膊,焦急萬分道:“方主任,到底怎麽迴事?宋老已經開始恢複了嗎?”


    方主任神色嚴肅地點點頭,舉起手裏的ct片子,指著上麵一個地方,正要說話,突然想起杜成看不懂這玩意。


    於是晃了晃片子,直接說道:“患者額前頁這塊區域的腦血管已經疏通了一部分,病灶的密度消失了一些,其他地方的陰影也縮小了。一切都顯示,患者的病情正在逐漸好轉。”


    他說著說著,神情變得激動起來:“這個藥是真的很有效,五天時間,不但讓患者的病情有所好轉,患者的意識也開始恢複了,他的病情這麽重,我本來沒抱太大希望的,沒想到啊,真的是沒想到,這簡直就是醫學上的奇跡啊!”


    杜成隻聽到了兩句話:“病情正在好轉,意識開始恢複。”


    其他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他一個大步邁上前去,看著病床上眼神開始聚焦的老人,胸膛不住起伏,激動不已。


    突然,他雙腿並攏,舉起右手,朝著老人,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老人的目光轉了過來,看著他身上的軍裝,眼睛裏瞬間放出光來。


    方主任走上來道:“你這樣容易影響病人情緒,對病情穩定不利,我們先走吧。”


    他看了一眼老人,若有所思道:“過兩天再來,應該就能夠聽到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了。”


    老人的眼睛一直牢牢追隨著杜成的身影,直到兩人消失在門外。


    他現在頭暈乎乎的,看什麽都有些模糊。


    麵前的三個女兒都讓他覺得有些陌生。


    隻有那一抹綠色,他異常熟悉。


    一看到,腦子裏就有一些朦朦朧朧的片段不住冒出來。


    他緊緊閉上眼睛,深深地吸氣,唿氣。


    慢慢的,耳邊的聲音消失了。


    唿吸也變得平穩。


    一段段迴憶從眼前閃過。


    那是他和戰友們參戰時的場景。


    漫天冰雪,寒冷刺骨,他們身上隻有非常薄的衣服,趴在冰雪之中,一動不動,時刻保持著戰鬥狀態,不敢有一絲鬆懈。


    環境太惡劣了,風雪交加,他眼睜睜地看著身邊很多戰士,一個個變得毫無聲息,有的甚至被凍成了冰雕。


    當衝鋒號突然響起時,他的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


    看著越來越多的戰友起身衝鋒,他的心裏越來越著急,吃力地拿起槍,狠狠敲打自己的雙腿,用更加強烈的疼痛感,才迫使凍僵的雙腿有了一些反應。


    勉強爬起來後,他拚命向敵人衝去。


    廝殺越來越激烈,連長和排長接連倒下。


    這時他已經身負重傷,毅然接過了指揮權,帶領剩下的戰友繼續衝鋒。


    血戰持續了幾天幾夜,敵人的轟炸沒有停過。


    他也昏死了過去,等到醒來時,卻發現腹部裂開了一個大口子,渾身都是血跡,自己的血和戰友的血,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疼,深入骨髓的疼,可是這個時候,再疼也得忍著。


    他隨手抓起一把雪,用力塗抹著傷口,暫時控製住傷勢,繼續拿槍戰鬥,硬生生地堅持到了最後。


    隨後,他昏了過去,再次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裏了。


    腹部有些疼痛,伸手一摸,密密麻麻的針跡,足足被縫了50多針。


    據說,醫護人員拚命搶救了一天一夜,才勉強保住他的命。


    可是,那些戰友的命,沒了,都沒了。


    老人緊閉的雙眼中,兩行濁淚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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