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在沒有了糧食,沒有了禦寒的衣物之後,仍然貼身帶著。


    孫夫人將孩子的臉埋在懷裏,手中匕首雪亮!


    比這匕首還快的是阿諾的箭!


    鬼麵弩矢,奪命破風,見血封喉。


    孫夫人倒了下去,若花凋零……


    “孫世昌!求做個忠臣良將哪有這麽容易啊?”鷹眼阿諾,寬闊的肩膀上扛著鬼麵弩,從眾人一並後退閃出的裂縫裏走馬而出,好像來自地獄的魔鬼,將最後的希望都泯滅了。


    孫世昌抓著牆垛的手一片青白,骨節爆出,被抓過得青磚已經碎裂有痕。


    “你攔了我的大軍半年有餘,你的家人現在都死了,你恨不恨我啊?”阿諾昂頭笑道,“現在是不是就想和我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那好啊,打開城門,我就在這裏。”攤了攤手,阿諾眼中都是挑釁。


    孫世昌毫無反應。


    阿諾哈哈大笑:“行~好~今日我倒是要看看,你的心是鐵打的,還是這大宋的城門是鐵打的。”將手裏的弩舉起來,鷹眼阿諾從箭匣子抽出一支箭,“沒有毒的箭我從來射不準,所以射在哪裏不一定。”


    陰然而笑,鷹眼阿諾揮了揮手,就有人放開了守城。


    孩子受到了驚嚇,在失去了身邊所有的親人以後,本能開始奔跑……朝著爺爺的方向,胡甲城大門的方向。


    門,若是不開,等待孩子的唯有阿諾手中已舉起瞄準的長弩。


    孫世昌的手抖了。


    黃久銑已經不能聽什麽命令了,手中長刀高高舉起!


    “住手!”孫世昌喝道,微微抖動的胡須不知何時已白了一片,“全體將士聽令!嶽將軍大軍今日便可到達胡甲城,任何人在嶽將軍到達之前不得開城門迎敵!違令者……斬!”


    此話一出,眾將潸然,一時胡甲城上,低泣聲一片。


    守城仍在奔跑,他就快跑到護城河邊了。


    阿諾舉起的弩已因為機關繃緊,吱吱有聲。


    劃風而過,長弩向著孩子小小的身子而去!


    沒有聲音,隻有□□穿破皮肉的聲響!


    飛身緊緊護住守城,兩人跌倒滾落之前,程荼清楚地感到了強弩穿透自己的右肩帶來的熾熱,繼而血若井噴,從前胸後背兩個方向噴薄而出,染紅了土地。


    “跑,快跑,我們跳進河裏,那裏有一個石道,守城和姐姐比誰爬得快,看誰先爬到石道的那一頭好不好?”程荼覺得眼前已經不那麽清晰,身上越來越冷,“快跑……”


    “是這個丫頭?”阿諾冷笑看著程荼,“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看來今日新仇舊恨可以一起了了。”


    再次舉起弩,阿諾這次對準的,是程荼!


    曙光,從東邊透來,讓樹冠上露出頭來的新芽染了金色,染著金色還有倒在地上二位孫夫人的臉,或慷慨或從容隻是沒有了生氣……


    眼前人尚未係好白色長衫,露出的半麵胸膛,深凝的眉宇依稀染了朝陽的色彩。


    生的力量在不斷注入程荼的身體,血凝而傷愈,眼前已清明起來。


    “是你。”程荼抱著懷裏還在顫抖的守城,看著眼前的人。


    凝視著程荼,不錯眼神,伸手抓住了貪婪而來的強弩就像采下柳枝一般輕易,放在地上的時候,已碎成數段。


    “不要迴頭看,就在這裏等我,哪兒都不許去!”


    程荼點頭……懷裏的守城竟也點了點頭。


    “你是誰?”挈裏放下了手上的槍,看著有個人越走越近,他覺得壓抑,壓抑的不隻是他,還有低低嘶鳴不住跺蹄後退的胡馬。


    “你到底是誰?”氣急敗壞,莫名的恐懼讓他不能像剛才一樣安然待著,唯一能想到的是縱馬衝出去,用槍打破這種恐懼。


    隨風而散。你見過隨風而散嗎?


    好像空氣就是鋒利的刀刃織成的紗網,挈裏高喊著衝過來,就在這個人並不算快的腳步之前——隨風而散。如同砂礫,不是,砂礫還有形狀,挈裏就像風,吹過無痕。


    所有的人都覺得這不是真的,這是幻覺!恐懼一瞬間戰勝了所有的勇氣,沒人敢動。


    隻有鷹眼阿諾不在意,征戰日久,什麽奇事沒見過,怎麽會在意這孤身一人,自己身後是赫赫大軍!


    再一次舉起了弩,瞄準!


    弩鋒幽綠。


    盡可能地瞄準,追蹤著這個人的腳步,目標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目標會越升越高,為什麽高過了自己的頭頂?


    當阿諾發現自己也被任抓住衣領高高舉起來的時候,最後聽到的聲音是自己兵士慘烈的唿叫!


    照自東方的春陽明媚得刺眼。


    碎!


    在一片刺眼的光亮之中,鷹眼阿諾被舉起,迅猛而下!像一隻盛滿了血液的皮囊,帶著飛濺的血花兒,帶著無數的皮碎,濺起一片腥膻……


    鷹眼阿諾,被摔碎在了一塊突出地麵的碩大石塊兒上。


    嘔,吐,被濺到血塊兒的士兵們開始嘔吐,綠色的膽汁流了遍地,他們被嚇破了膽,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潰退在被沒有嚇死的人中展開,好像躲避瘟疫一般,爭相跌撞地消失在了地平線上。


    “賀連!”一個護青人捂著胸口指著一身白衣,滴血未沾的賀連,“你闖大禍了,今日,今日阿諾本該破城,傍晚時分和嶽家軍在郎水大戰,你……你等著,閻君不會饒了你的!”


    賀連看著他:“嗯,我等呢。”邁步而走,賀連不想再理會這些。


    抱著守城躍上城牆,賀連給每個人都係上一根梵絲,讓他們記得自己的英勇,記得他們鮮血,就是沒必要記住賀連,沒必要記住程荼。


    係到黃久銑的時候,賀連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梵絲,讓一些藍色的光彩散落:“孫夫人說得對,你妻子為了女兒不受傷害,所以才在路上標下痕跡,引來追蹤的金兵,他們都可以原諒她。但是我不行!她出賣了我的程荼,我沒有這麽大方……所以別人不記得這件事,你們夫婦要記得。”微笑轉身,賀連一躍而下,走到程荼的身邊。


    程荼使勁閉了閉眼睛,睜開來賀連還站在自己麵前看著自己笑,周圍沒有別人,程荼……把手腕伸了出來。


    暢然而笑,賀連摸了摸程荼的頭。她剛才看自己將所有人都定住了,然後一個一個在他們的手腕上係梵絲,以為自己下來也會對她這樣做。


    “不必了。”賀連道。


    “哦。”程荼把手握在一起,轉著大拇指,“那個……賀連先生。”


    賀連一笑:“不是,我不是神仙,不會撒豆成兵,不會點石成金,我剛剛是殺了阿諾,不過方法你不用知道。城牆上的人我消除了他們一部分的記憶,他們不記得我也不記得你。”


    程荼“驚恐”地看著賀連,自己想什麽他都知道:“你還說你不是神仙?你就是的!”程荼急道,“能知道別人想什麽,能救人,能愈合傷口,還能擊退金國大軍,你說你不是神仙?”


    “也行吧。”賀連點頭,程荼看起來很高興,自己就當一次神仙吧。


    “那賀連先生是上天派來救苦救難的吧?”程荼雙手放在下顎前,一臉小祈求。


    強忍著不願意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嫉妒,賀連語氣多少有些冰冷:“程荼……我說過,柳忠誌已經死了,你求我也沒辦法帶你見他。”


    賀連覺得自己說得很認真,很可信了,可讓人哭笑不得的是——程荼不信,仍舊一臉小祈求地看著賀連。


    受不了這樣的眼神,賀連覺得自己是不是要瘋了。


    “好吧!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就帶你去見柳忠誌。”最後的最後,賀連歎氣道。


    “嗯嗯嗯。”程荼點頭像搗蒜。


    賀連現在充滿了挫敗感,經曆了這麽多事情,原來隻有自己發生了變化,徹頭徹尾的變化,可是程荼始終沿著她自己的路在走,似乎絲毫都沒有受到影響。


    他有我帥嗎?賀連看著程荼,用眼睛問她。


    他有我厲害嗎?賀連在原地轉圈兒。


    程荼看著賀連轉圈兒,幾次想說什麽都插不上話,隻好閉嘴。


    “走!”賀連本不想讓她知道一切,隻想讓她自己慢慢忘了柳忠誌,慢慢愛上自己就好,可是現在他一分鍾也不想等了!自己和程荼明顯不在一個節奏上,這很折磨人,非常折磨。


    夜半芙蓉城。


    黑暗與遍地水沼蓮花,幽暗若冥。


    “這是哪兒?”程荼蹲下來看著沒有風自己搖曳的蓮花兒。


    “夜半芙蓉城。三界之外。”賀連道,“別碰!”


    程荼分明看到了,自己碰觸蓮花的手指變得透明,卻被賀連一拉重又恢複了原樣。


    “不要碰這些蓮花,除非你想一直留在這兒。”賀連道。


    “賀連先生,你帶我來這兒……是因為忠哥哥在這裏?”程荼眉間都是焦急,“這些蓮花很危險是不是?”


    無奈地不住連連點著頭,賀連伸手向空中抓了一下,手中一顆混圓的珠子:“出來,出來!”


    “撲通撲通”笨拙跑過來的人是柳忠誌,程荼心心念念的柳忠誌。


    沒有見到過這樣的程荼,在賀連的印象裏,程荼總是樂觀而堅韌的。


    拉著柳忠誌的衣襟,程荼哽咽難言:“沒有死,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你去了哪裏?為什麽不迴來找我?”


    柳忠誌看著程荼,眼淚止不住往下落,用手去扶她的肩,舉起又放下,因為他的胳膊不是很管用,程荼用力拽著他搖晃,他的胳膊出現了裂縫。


    “程荼。”賀連伸手將程荼拉開,“你會晃散他的。”


    “晃散?”程荼去看柳忠誌,果然,肩膀裂開來,但是一滴血都沒有……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程荼看看柳忠誌,又看看賀連。


    “我已經死了荼兒,你現在看到的是一具行屍走肉。”柳忠誌道,語氣中全是傷感和落寞。


    “怎麽可能?你明明活生生在我麵前的。”程荼抹了眼淚,去拉他的手,柳忠誌躲開了。


    “賀連先生會和你解釋的,我現在隻想離開這兒。”柳忠誌低下頭。


    “什麽解釋,解釋什麽?你要離開,咱們要離開?迴武寧嗎?”程荼抵擋不住來自心裏的恐懼,急切問道。


    “不是咱們,是我自己,去哪裏我不知道,去哪裏都好,隻要不在這兒。你……你,荼兒,你從此以後要好好生活,或者……或者找個好人嫁了吧。”柳忠誌低著頭,就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勉強自己笑,以便能讓柳忠誌的話是個笑話,程荼搖頭:“你說什麽啊?我在你娘的靈前磕過頭的,說我會等你迴來,為什麽……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


    “對不起程荼,對不起,你幫助我好不好?你幫我……你幫我求求賀連先生,求他歸還我的辭塵珠,讓我離開這裏,讓我走吧……這裏,這裏我一分鍾也待不下去。”柳忠誌忽然拉住程荼睜大眼睛道,最後幹脆又拉住她一起跑到賀連麵前跪了下來。


    “你要去哪裏啊,去哪裏?辭塵珠是什麽?”程荼看著忽然情緒崩潰的柳忠誌,想要弄清楚究竟怎麽迴事。


    沒有理會程荼,柳忠誌隻是伏在賀連腳下,不斷哀求。


    無言……在程荼和賀連之間莫名產生,許久許久,隻有柳忠誌一聲聲的哭訴哀求。


    “賀連先生。”一場靜默之後,程荼抬起頭,“如果……如果歸還辭塵珠對於賀連先生來說不是困難的事情,就請……就請先生成全。”


    一扣而下,程荼的肩在微微顫抖。


    半盞茶的沉默……


    輕輕拉起程荼,賀連一笑:“起來吧,程荼。不困難……”


    “老三啊,你是不是西海的水喝多了,腦子裏都是了?”走出來的是個有些痞氣的人,一身華麗輕甲,看起來像是要去打仗。


    “小丫頭,我不是去打仗,我是剛打過仗迴來,拜你所賜,洪途自此永無寧日了!這群汪汪汪真是tmd閑的,有時間存點錢不好嗎?”撣了撣身上的土,奢極把手揣進胸前的輕甲裏看著賀連,“一個凡人丫頭,你喜歡收了就好了,費這麽大力氣!還有,說什麽不困難,你要幹嘛?活得不耐煩了?”


    從賀連手裏搶過柳忠誌的辭塵珠,奢極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柳忠誌:“我說,你覺得我會不會捏碎它?”


    嚇得麵無人色,柳忠誌跌坐在地上。


    藍光輕閃,辭塵珠又迴到了賀連手上:“你行了!打架打得不累嗎?迴你的珠寶箱睡覺去。”


    奢極晃了晃脖子:“行!”


    經過程荼的身邊,奢極側身道:“丫頭,信守承諾也好,知恩圖報也行,不過……和感情混在一起,是不是有點兒——矯情?!而且你看,這家夥現在不打算要你了,你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站在那邊那個傻子?這句至理名言般的建議賣給你……十個錢。”


    程荼皺眉不語。


    晃晃蕩蕩往前走,奢極搖搖頭,覺得這個丫頭實在看不出什麽特別的。


    “是。真是件矯情的事情。”低下頭深深去吸一口氣,程荼倒是平靜了,“可程荼知道,時間不可逆轉,願意用時間為你付出感情,給與幫助人,其實……付出的都是不可逆的生命。平凡若程荼,生長在一個偏僻的小城,除了鄉親沒有見過太多的人,也不知道什麽高深的道理。隻是記得從五歲開始,程荼就是一個人,是忠哥哥陪伴程荼長大的,怕我餓偷吃的給我,怕我冷偷棉被給我,為此挨了好多次好多次打……”用手去抹臉上的淚水,程荼堅定微笑,“所以現在,忠哥哥若是像從前一樣喜歡程荼,他是人也好,是鬼也罷,留在賀連先生口中的三界以外也可以,我都會跟著他。若是他不想要程荼了……”沒有辦法繼續說下去,程荼看著被奢極嚇得還在發抖的柳忠誌,緊緊咬著牙。


    “哎呀!”奢極走迴來指著賀連想說什麽。


    “你迴去睡覺。”賀連道。


    奢極看著賀連,忽然饒有興致:“哎?我說……你剛才聽沒聽見你的妞說什麽?要知恩圖報!你惹禍,我打架,你泡妞兒我迴去睡冷炕,你忍心嗎?我不可逆的生命知道不知道,你搶我的命了懂嗎?”


    放了一顆珍珠在奢極手上:“給。”


    奢極皺著眉看了看手上的珍珠:“這也太小了,而且好像煮過。”


    賀連搖頭:“真是一隻偷別人蛋的雞。”


    奢極還在看珍珠:“啊?什麽?”


    “走吧,雞賊,有人來。”申屠謹七出現在他們麵前時,程荼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個行走的山峰。


    他們又去打架了。


    賀連看著程荼:“若是將辭塵珠還給他,他會投胎轉世,你們永遠不會再見到。”


    看著腳下的柳忠誌眼裏忽然燃起的希望,程荼點頭……


    “好吧。”俯身將辭塵珠放在柳忠誌麵前,賀連向後退了兩步。


    想來是太興奮了,柳忠誌連一句感謝都沒有,撿起辭塵就向著界際的方向跑去,跑了幾步卻忽然停住,轉過身看著程荼。


    擁抱,用他笨拙的身體:“我的荼兒,再見。我愛你荼兒,真的愛,從小到大……從沒變過。我原本以為這愛是可以戰勝一切的,我戰勝了恐懼去找收魂師,我想你平安喜樂度過一生,可是……我戰勝不了這夜半芙蓉城的寂寞,戰勝不了這裏的無情,戰勝不了永夜的黑暗帶來的絕望,所以再見了……原諒我程荼。”在她耳邊低語,柳忠誌終是頭也不迴的走了。


    淚無聲滑落,程荼看著柳忠誌的背影,這是最後的訣別:“程荼明白了。忠哥哥……你娘我葬得好好的,你放心,程荼也會好好的。”


    看著柳忠誌的背影消失在芙蓉城的盡頭,程荼久久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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