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議事廳,鄔鈴幾乎是拉著嶽知湖飛奔,她要趕在魯源肆第一個派去的人前麵,到達配殿。有嶽知湖在,她做到了,感覺到她很著急,嶽知湖抓住她的手腕一路狂奔,耳邊生風,及到達了鄔鈴連氣都沒喘勻。


    魯源肆在後麵緊跟著,能想象他很生氣,但是他說不出來什麽,在這樣非正式場合,蘇佑冬的耳環大於天一樣的存在著。


    看著身邊麵不改色的嶽知湖,想著還在追趕的魯源肆的人,鄔鈴得意死了。


    但是……剛才那個婢女呢?漆黑的配殿院子裏,空無一人。


    半晌……


    “你是要找剛才那個婢女嗎?”嶽知湖見蘇佑冬到了配殿院裏,卻一點兒不著急找她的耳環了,隻向四處張望,不覺有些納悶。他的皮膚是非常健康的淺銅色,月色之下,目光熠熠生輝。


    鄔鈴迴頭看著嶽知湖,正對上他的目光:“是,要找到!”


    “你到配殿裏去找你的耳環,我去找她,如果你遇到危險,要喊我。”說不出危險會來自哪裏,嶽知湖都覺得自己有點婆媽。


    鄔鈴用力點頭。


    魯源肆上氣不接下氣地和幾個護衛跑進來時,見到了在配殿裏認真找耳環的鄔鈴。


    “嶽家娘子,你可找到了?需不需要何某找些人來幫忙?”跟在魯源肆旁邊的刑部侍郎何耀庭道,這是個留著兩撇胡子的人,怎麽看都像個官蠹。


    “還沒有,何大人,不用了,我自己找就可以。”鄔鈴沒有抬頭,在桌子下麵翻來翻去。


    “嶽將軍在哪裏?”魯源肆環顧了一下。


    “姐夫?不是在殿外找嗎?您進來時沒看到他?”鄔鈴沒抬頭,繼續找。


    魯源肆迴身出了門。


    院子裏很安靜,又似乎有著安靜不匹配的暗潮湧動。


    嶽知湖拎著剛剛找到的婢女從黑暗之中走出來,站在月光之下。身後是第一個跑來送信兒的人,頭都不敢抬,這個笨蛋沒跑過嶽知湖,超了近路去了這個婢女的房間,嶽知湖正愁沒人帶路,得來全不費工夫。


    嶽知湖現在抓了這個女子來,因為鄔鈴剛才告訴他,這個婢女給自己下了藥,等自己睡著了,借機偷了耳環。其實事實不是這樣的,鄔鈴趁著婢女給她上茶時,偷偷塞了一隻耳環在這個婢女的香囊裏,她要栽贓這個婢女,要給嶽知湖一個理由拿賊拿贓。


    嶽知湖現在手裏正拿著這個香囊,香囊裏有一隻碧玉耳環,和鄔鈴耳朵上的另一隻,一模一樣。


    鄔鈴在笑,“人贓並獲”,計劃順利!


    “丞相大人,樞密使大人,林楚冤枉,林楚沒有拿嶽家娘子的耳環。”叫林楚的婢女顯然不知道怎麽迴事,已嚇得沒有了顏色,對於小小的侍婢來說,這樣的行為足可以被充為奴,打發到囚室去給犯人端飯倒屎,那些犯人兇神惡煞的樣子算是好的,就怕衣不裹體,一身爛肉都不奇怪,那是一個女孩子無法承受的醃臢羞辱。


    “將她關入刑室,明日再審,好大的膽子,竟然偷到樞密使大人身上了,而且竟然是在刑部這樣國之量法的森嚴的地界兒,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何耀庭道。


    就有兩個刑部的長吏來拉林楚。林楚一直在喊冤枉,又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的香囊,大概是在仔細想著這是怎麽迴事……表情又驚慌又不解。


    還好,嶽知湖沒有放手。


    魯源肆眼中精光一現。


    何耀庭忙走過來向嶽知湖賠不是:“嶽大人息怒,息怒,下官一定嚴辦,這還得了?!”


    嶽知湖揮了揮手,止住他絮絮叨叨的賠禮道歉。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嶽知湖是什麽意思,隻有鄔鈴知道,鄔鈴很開心,因為她似乎做成了一件事。


    是的,她做成了。


    嶽知湖伸手拉起林楚的左臂,紗袖輕落直到肩膀,一隻碧眼金雕紋身正正刺在林楚雪白的肩膀之上,靛青的顏色,稱著雪白的皮膚,再說神馬都沒用了!這是金人的標致!金人的圖騰!碧眼金雕!就像大漠蒼狼,關北雄鷹一樣清晰而震撼。


    在場的所有人都傻了。


    鄔鈴一直盯著魯源肆,他臉上的表情,叫不可置信。


    “何大人……”嶽知湖的臉一如冰霜。


    何耀庭嘭地跪了下來:“嶽大人明察,此人……此人……”他說不出來林楚不是刑部的婢女,因為到現在為止林楚的刑部腰牌還掛著,隨風蕩了蕩。


    “我大宋與金國勢不兩立,何大人是否可以解釋一下,這個女子為何能經過層層篩選進入刑部伺候?”嶽知湖的話仿佛鋼錐一般,聽得何耀庭哆嗦起來。


    “下官……下官實在不知。”何耀庭抹汗道。


    “那丞相大人知不知道呢?”嶽知湖轉向魯源肆,刑部一直就像魯源肆手裏的一柄□□,幾乎是威脅著每一個朝堂之人,讓魯源肆囂張跋扈,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現在這杆槍的槍頭,鈍了。


    “嶽大人認為老夫該不該知道呢?”魯源肆笑道。


    鄔鈴心中一緊,魯源肆這個老奸巨猾的家夥,說這話是要翻臉嗎?一心隻想著兩國交戰之際,刑部查出金國奸細這件事,何耀庭和魯源肆都難辭其咎!鄔鈴卻忘了,這是在刑部!魯源肆的地盤,若是他真的翻了臉,自己和嶽知湖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現在,配殿的院子裏迅速站滿了刑部的長吏,火光之下,魯源肆的目光已經發生了變化……


    危險就這樣一觸即發地來了,鄔鈴深深感到自己又冒失了!似乎從她來到嶽家就一直在冒冒失失,她有些後悔將嶽知湖引迴來,讓他發現林楚的秘密,當然這個秘密是蒙真告訴她的。


    蒙真曾在夜裏,看到喬裝而來的林楚偷偷給關在刑部大牢的金國俘虜送東西,之後那個俘虜就自決身亡了。而一個金國的奸細竟然能這麽堂而皇之地進入刑部大牢,可知刑部中自有不幹不淨,通敵之人。


    “嶽知湖殺了你,你不恨他嗎?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鄔鈴問蒙真。


    蒙真搖頭:“殺我的不是嶽將軍,是仇恨,是國仇家恨。蒙真投了嶽家軍,雖是在二將軍麾下,但是蒙真見過嶽將軍在戰場上的風采,那樣神采奕奕,若天神一般,蒙真隻有欽佩,沒有恨。”


    有風自南邊來,正是春夏之交,南風溫潤,吹在臉上卻不那麽和煦。空氣冷凝,鄔鈴在相持的局麵之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威壓的氣場,如此讓人煩悶。


    月色之下,嶽知湖麵色無晴無雨:“丞相大人,這是做什麽?”


    魯源肆微微一笑,眼中一縷寒光在夜色之下格外明顯,看得鄔鈴一陣顫栗。


    “發現了金國的奸細,這可是大事,自然是派人來查。”魯源肆似乎並不緊張。


    嶽知湖點頭:“在下倒是覺得,將此事交給大理寺更合適。”


    魯源肆轉了轉眼睛:“本相要是覺得……不妥呢?!”


    一邊兒的何耀庭站了起來,身邊一眾人等向這邊靠近。


    鄔鈴緊張得要死了!忙靠近了嶽知湖,若是衝出去,自己至少不能成為他的負擔或者人質,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緊他,盡自己所能地跟緊他。


    嶽知湖笑了,一字一句道:“刑部在此事上難辭其咎,交由大理寺乃是正理,丞相大人想來比知湖更知法度,為何覺得不妥?”


    魯源肆盯著嶽知湖,足有半分鍾的時間。這半分鍾裏,鄔鈴聽到院子外麵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這樣聽來,竟是有更多的人在聚集,魯源肆難道要在這裏動手除掉嶽知湖?


    “嶽將軍武將出身,手握大宋兵權十數年,難道不知道妥與不妥,其實很多時候不在一個理字,而在一個時勢,在一個強字,嶽將軍,是也不是呢?”魯源肆捋了一下整齊的胡子,意味深長地道。


    鄔鈴看到嶽知湖的眉心跳了一下。


    “丞相大人就用這幾個人,來跟知湖說‘不妥’二字嗎?”嶽知湖的聲音在鄔鈴聽來有點勉強。


    同樣聽出了嶽知湖的勉強,魯源肆笑了,這笑聲堪稱狂妄:“樞密使啊樞密使,兩軍陣前,敵兵無數都困不住你嶽知湖,老朽有什麽本事能困住您?困得住你的,永永遠遠就是那麽一件事兒,那就是你對大宋的忠誠,如果說還有一件事兒,那就是,過世的嶽夫人了,老夫猜得沒錯的話,將軍身邊這位娘子,便是蘇家二小姐吧,將軍可是要照顧好小姨,不然夫人泉下有知……”魯源肆的臉有些尖,看起來真的有點像隻狐狸,現在笑起來更像。


    身邊忽然多出很多拿著弓箭的人,而剪頭無一例外地紛紛指向鄔鈴。


    這是怎麽說的?鄔鈴想,怎麽忽然之間自己就成了“眾矢之的”這句成語的主角了?頗有點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意思啊!不能判定作為鄔鈴的自己會不會真的死,但是這麽多箭,無論哪一隻嶽知湖沒擋住,插在自己身上,蘇佑冬可就真都夠嗆了。


    僵持——大約有十幾秒的時間,緊張而無聲。


    “姐夫,如果一會兒動起手來,你不要管我了,你要是能迅速抓住魯源肆當人質,也許落在我身上的箭還不會很多,興許就死不了。”鄔鈴想了半天,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辦法。


    嶽知湖看著她,不知為何,竟然笑了。在鄔鈴看來,這笑容裏都是決絕的意味,若是還有,是不是還有一些憐憫和愧疚。


    將軍,該愧疚的是鄔鈴,鄔鈴想,是我不明白時局,不知道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會讓咱們陷入被動,或許蒙真臨死都是要完成嶽白鷹的命令的,利用我將你陷在這樣的困境裏,而我就這樣上當了。聽信了他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話,對不起……愧疚,當真隻有愧疚嗎?鄔鈴覺得現在缺乏思考的腦力。


    周圍的弓箭手,已經準備好了,能聽到弦逐漸繃緊的聲音。


    做好了挨箭的準備,鄔鈴想,一旦魯源肆下令放箭,她就趴下,這樣可能中箭率能小一點兒。


    空氣都緊張得顫抖,一切都有些恍惚。


    當嶽知湖的副將許世恆“嗖”地竄進院子時,鄔鈴尚在心裏跟蘇佑冬道歉!跟嶽知湖道歉!


    “將軍,按照您的部署,屬下已經搜查過了,金國細作林楚的房間內確實有皇城布防圖。”許世恆簡潔幹練,與嶽知湖默契在心。


    何耀庭的臉都青了,因為此時魯源肆和刑部的人已被緇甲紅纓的嶽家軍團團包圍了起來。


    嶽知湖抬了抬臉,眼光裏都是冷漠:“將這個金國奸細押往大理寺,明天一早,我要知道她是誰?她來我大宋所謂何事?她與日前行刺我的人有什麽關聯?告訴包容正,若他也與刑部的人一樣辦事不利,丞相與我定會聯名,將他與何耀庭一並罷官!”這話是說給徐世恆聽的,自然更是說給魯源肆聽的,嚇趴下的是何耀庭。


    轉過身,嶽知湖拉住一旁傻呆呆的,不知所措的鄔鈴,輕輕一笑,不急不緩向外走去。


    走出配殿的院子,漫天星光燦爛……眼前,至少有三百人!從配殿一直排到了刑部門口,火把通明,一應肅立無聲,熊熊的氣勢將這濃黑的夜色都照亮了。


    天啊,他是什麽時候埋伏下的這些人?來得如此恰到好處,待一切都落定了,浮出水麵了,有利的證據全在手中了,甚至魯源肆的狐狸尾巴都露出了,這些人……才出現。剛才還是生死關頭,想著怎麽土遁,現在自己已經是勝利者了嗎?鄔鈴覺得自己跟著嶽知湖行走在悄無聲息又雄壯有力的列隊之間,帥得不要不要的。


    四兩撥千斤,這一仗他們贏了?


    去打量身前的人,一身輕甲,在火光中閃爍著,仿佛神至。恍惚間,鄔鈴覺得神思葳蕤,究竟是初見那個一身素衣,狠決淩厲的人是嶽知湖,還是雨荔灣中為自己輕展紗袖的才是嶽知湖,或是唯有眼前的人,運籌帷幄,一絲不亂的人……才是嶽知湖。


    沒有富裕的馬匹,鄔鈴是和嶽知湖同乘一匹馬迴來的,寂靜無言,甚至四周的景物都不是那麽分明。


    “姐夫,你為什麽都不告訴我你安排了人馬,嚇死我了。”鄔鈴低聲道。


    “你還會害怕?”嶽知湖輕笑,“引我來找林楚的時候,看著還蠻勇敢的。”


    鄔鈴也笑了,這哪是勇敢啊?根本就是不知深淺,要是知道會有命懸一線的危機,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敢。


    “姐夫啊,他是丞相,可你不也是樞密使嗎?他還真敢殺了你不成?”鄔鈴道。


    嶽知湖笑得很輕鬆:“又不是敢了一迴了!你可知他權傾朝野?就算那一杯蘑菇散毒死你,我都不一定有辦法扳倒他,還好,你這個傻丫頭竟然誤打誤撞碰到了金國之人,你又幫了我一個忙。”


    鄔鈴也笑了,心道:“誰告訴你我是誤打誤撞!還不知道誰傻呢?!”


    “我就是去找耳環……罷了。”鄔鈴摸了摸臉,總說謊臉不知道紅不紅。


    夜涼而如水……


    “冷嗎?”嶽知湖將自己的輕甲脫了下來,給鄔鈴圍上。


    “這衣服這麽沉?”鄔鈴覺得跟披了塊兒鉛皮一樣。


    嶽知湖一笑:“你姐姐有一套穿山甲皮製成的輕甲,比這個輕一些。”提到戎夏,兩個人接下來的路都是沉默的。


    葉似重影還輕,走馬而踏月……


    迴到嶽府的時候,夜色已濃。


    正堂火明。


    嶽知湖拉著鄔鈴進了門。李管家並一眾仆人都夾道上顯然已經是候著很久了。


    “將軍,老夫人在正廳等您。”管家向鄔鈴看了一眼,忙又低下去。


    和剛才路上的得意不同,鄔鈴有點怯怯的,她怕人多,尤其是這樣的場合。


    “怎麽了?”嶽知湖笑道,“剛才同著我九死一生都不怕,現在怕了?”始終沒有放開鄔鈴的手,兩個人的輕鬆愉快在走進最後一道遠門的時候,徹底被打破了。


    嶽老夫人,嶽門周氏端然坐於正堂之上,眼前擺了長案,上麵放著一卷展開的錦書,左側身邊站著的是大妝的蘇禦秋,右邊是嶽白鷹。


    嶽老夫人的臉鐵青,連蘇禦秋的都是,蘇禦秋的臉不止是鐵青,還有點黑……


    嶽知湖和鄔鈴拉著的手終是在進入正堂的時候放開了。鄔鈴站在一邊,見嶽知湖跪了下來,自己忙跟著跪下。


    “蘇家二小姐,你起來。”片刻後,嶽老夫人道。


    鄔鈴忙站起來。


    “娘!”嶽知湖為著嶽老夫人對蘇佑冬的冰冷語氣,喚道。


    “嶽家鐵訓書在此,我不許你說話,你可敢言語?!”嶽老夫人對著嶽知湖也是不客氣。


    嶽知湖噤聲。


    嶽老夫人盯著鄔鈴:“蘇家二小姐想是累了吧?這一晚上跟著知湖胡鬧,也是鬧夠了,明日便是嶽家大喜的日子,二小姐去歇著吧,眼見天亮,你還需送親!我已著人知會嶺西蘇家,待到禮成,二小姐可以即刻啟程迴去了。”


    此言一出,嶽知湖臉上一驚!鄔鈴臉上倒是沒什麽表情,腳下卻不自覺有些踉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鄔鈴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易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易素並收藏鄔鈴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