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變得烏起碼黑的,一直沒有人來管她,鄔鈴覺得困,趴在桌子上想要睡一會兒。


    蒙真已經走了,就像他說的,他該走了。


    殿外是匆匆的腳步聲,嶽知湖冷削的臉孔映在月色裏,格外沉肅。輕喚鄔鈴,怎麽也喚不醒,有蘑菇散獨特的清香味道從鄔鈴的水杯裏散發出來。


    嶽知湖眼光皺緊,抄手將她抱了起來,急急向外走。


    “姐夫,出門之後,站在殿門右邊第二個婢女,你記住她的樣子。”仿佛很隨意地靠在嶽知湖的肩上,鄔鈴伸手攬住嶽知湖的脖子,向懷裏靠了靠。


    嶽知湖抱著她的胳膊一動,臉上和腳下卻一點沒有變化,兩人出了配殿。


    “怎麽迴事?你不是昏過去了嗎?”天色很晚,兩人走出配殿,是一個開敞的所在,即使有人監視他們,也不會看得清嶽知湖的嘴型。


    “剛才這個婢女給我送過茶,我覺得茶裏有些其他什麽東西。”鄔鈴道。蒙真告訴她,她喝的茶裏有蘑菇散,這是刑部常用的迷藥,少食可致幻,是一種類似催眠劑的東西,能輔助審訊,但食多了卻是要命的。


    “你喝了多少?”嶽知湖覺得佑冬在一個勁兒瞌睡。


    “半杯。”鄔鈴是裝的,她根本沒喝。


    月色之下,嶽知湖的臉色變了變:“不要睡,看著我,和我說話。”


    鄔鈴勉力點了點頭,仍是神色葳蕤。


    走了有二三百米,當鄔鈴發現,他們的方向正是朝著剛剛嶽知湖和魯源肆議事的地方,就是蒙真告訴她一會兒要帶著嶽知湖來的地方時,心中一喜,生怕他不來啊!如果不來,除了蘑菇散,下一個理由還沒有編好啊!正常情況是蘇佑冬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總不能說,蒙真的鬼魂說的吧。鄔鈴不禁從眯著的眼縫裏打量了一下嶽知湖。他竟真的朝著這裏來了……


    雖然是夜裏,但是剛才兩位大人在這裏議事,所以此處仍掌著燈。嶽知湖邁步進了外門。


    聽見動靜迎出來的侍官愣了下:“樞……樞密使,嶽……嶽將軍?您不是迴府了嗎?”


    “丞相大人是否還在?”嶽知湖聲音穩得讓人心安。


    “哦……這個,這,丞相大人已然迴府去了。”內侍道。


    嶽知湖一笑:“是嗎?那為何進來時還看到轎輦在門外?”


    “不可能在前門吧?剛才還停在後門處。”內侍不可置信自言道。


    嶽知湖一笑:“多謝。”抱著鄔鈴已向後門走去。


    鄔鈴在嶽知湖的懷裏差點笑出聲,這樣也行?!


    果然,魯源肆的轎子還在,不止轎子在,隨從也在,不止隨從在,魯源肆也在。


    “樞密使。”魯源肆平常得像是平常一樣。


    嶽知湖欠了欠身,算是抱著鄔鈴行了個禮。


    “這位娘子……”魯源肆看起來有點吃驚。


    “知湖帶了小姨來求藥。還請丞相大人幫忙,請刑部給一些蘑菇散的解藥,此乃刑部秘藥,一般之處真是得不到。”


    此言一出,月色之下,魯源肆眼光頓寒。


    懷裏的鄔鈴身子一緊,嶽知湖的手拍了拍她。這藥求得是不是有點冒失?不過就是聽自己猜了一下而已,竟然就直接來向魯源肆問藥。嶽知湖是在擔心自己……擔心到來公然戳破刑部給自己下藥?!鄔鈴微微睜開眼睛,月色之下,嶽知湖朗眉星目,格外深邃。


    “蘇姑娘怎會中了蘑菇散?這乃是刑部迷藥啊。”魯源肆狐狸一樣的眼睛閃著光,光中似有萬把利劍。


    鄔鈴從蒙真的口中得知,這位丞相的老謀深算,穩準狠辣非常人可比,現在……他果然將鋒頭拋迴給了嶽知湖。隻有刑部有蘑菇散,嶽知湖沒有證據,怎麽可能公然就說是刑部在茶裏放了藥?這要是說了,臉也就撕破了,而且是處在非常被動的情況下撕破的,刑部可是魯源肆的窩兒。


    “不是提純過的蘑菇散,是中了紅書鬆蘑的毒。”嶽知湖道,那是蘑菇散最主要的成分。


    魯源肆不動聲色地一笑:“這倒是巧了,這可是不常見的東西!”


    “尋不到解藥,恰巧知湖要來刑部押解犯人,不得已帶了她來。”嶽知湖微笑道,不急不躁。


    “剛才未聽大人提及。”魯源肆道。


    “大人最知道知湖,一介武夫出身,心性粗烈得很,聽得刑部沒有偵破此案,已由大理寺接管,哪裏還想得到別的?一心想知道案情底裏,竟然忘了小姨,說來真是愧對夫人。”嶽知湖道。


    鄔鈴一直假意醒不過來,現在就快忍不住了,嶽知湖打起架來刀刀斃命,現在說起瞎話兒來也是真誠耐聽,都能想出對麵的老頭兒一臉老血的樣子。


    靠在嶽知湖懷裏聽他們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剛才,蒙真告訴了自己一些事情,雖然這些事情跟自己沒什麽關係,但是每一件都關係著嶽知湖,所以鄔鈴聽得認真。


    比如,自己剛到嶽府時看到的情景就是嶽白鷹剛剛打仗迴來,與金國這一仗,打了個沒輸沒贏,在蘇佑冬的家鄉嶺西以外,金國本來氣勢洶洶的大軍在占領了三五個郡縣之後盤踞下來,一時攻而不入,大宋也打不過去。但是金國顯然是離開本土作戰,無論是糧草供給還是兵士體力都不可能太持久,所以嶽知湖堅決不同意魯源肆向皇帝進言的議和。本來就相互對立的以魯源肆和嶽知湖為首的文武雙方,此時更是勢同水火。


    再比如,其實嶽知湖遇刺這件事對嶽知湖一方是大大的有利,隻要能確定行刺之人的身份屬於金國,至少局著麵子,皇上也不能同意議和了!


    可惜偵破行刺嶽知湖一案的責任卻落在了刑部手上,刑部在魯源肆手中,魯源肆主和,那麽他就會想方設法讓這些刺客不是來自金國!這就不難解釋,為何皇上將此案交由刑部處理的時間裏,嶽知湖焦灼的狀態了。


    而此時事情竟然有了轉機,案子轉交給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包容正是嶽知湖的摯交,一切似乎開始有了轉機,轉機從何而生,蒙真也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鄔鈴卻知道,轉機大概是從魯源肆向皇上進言,說他查出行刺嶽知湖的並不是金國,而是夾在宋金之間的兀立小國開始的。看來皇上並不認同這個說法。至於皇上為什麽不認同,鄔鈴和蒙真都不知道。


    當然,蒙真還說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讓鄔鈴大吃一驚,手裏的茶杯差點沒掉在地上。


    鄔鈴猜,打死嶽知湖,他都不會相信……但是,蒙真顯然沒說謊,因為鄔鈴不止聽到了蒙真的敘述,最主要的是她看到屍體時一早就有了懷疑,甚至判斷。


    這件事情就是,蒙真和他的夥伴們,既不是什麽金國死士,也不是來自兀立小國的,他們是——嶽白鷹的手下。


    剛剛,鄔鈴在這些人的屍體上看到了很多刺青,形式繁多,根據他們的色素沉澱狀況,這些刺青有先有後。但是鄔鈴細心地發現有一個相同的圖案——一隻倉鼠,每一具屍體上都有刺,而且這隻倉鼠的色素沉澱狀況基本是一致的,靛青並沒有隨著肌理擴散,都堆積在了下針的地方,這是血凝不動的表示,是死後刺上去的無疑。


    鄔鈴大膽地猜,這是兀立小國的圖騰!是魯源肆著人刺上的。


    當然,也就由此可以判斷,這些人不是來自兀立小國,因為所謂圖騰,是要在一出生就落印的!


    鄔鈴不隻發現了新刻上去的,還發現了用輕硫酸剛塗抹掉的,本來刺在肩膀之上的圖騰,至於那是什麽,鄔鈴不知道……如果還是大膽地猜,鄔鈴想,那是金人的圖騰!


    鄔鈴的猜測得到了蒙真的證實,他們肩膀上被塗掉的碧眼金雕正是金國的圖騰刺身,是嶽白鷹在收納他們的時候給他們刺的,至於為什麽,蒙真不得而知。


    正在嶽知湖懷裏尋思著,已有刑部的人送了碗水來。


    這水是綠色的。


    如果鄔鈴不是必須裝作正處於昏迷中,她一定吐了。這個解藥的味道是……氨氣的味道,廁所的味道。


    被嶽知湖捏著鼻子灌了下去,鄔鈴“醒了”。


    “佑冬,你怎麽樣?是我疏忽了,忘了是帶你來尋藥的,讓你受委屈了。”嶽知湖知道她醒著,聽見了他們說的話,但還是出言提醒道。


    “多謝將軍,我覺得好多了。”鄔鈴雜麽著嘴裏的味道,勉強笑了笑。


    “無事便好。”魯源肆打了個哈欠,“那老夫就先告辭了。二位也請早迴去休息,嶽將軍的風寒之症尚在恢複之中,不可勞神。”說罷拱了拱手,便要走。


    “哎呀,姐夫,我的碧玉璫少了一個!”鄔鈴演起一驚一乍來頗為傳神,把嶽知湖都驚了一下,鄔鈴心中暗自好笑。


    “不值什麽,迴府著人配上便好。”嶽知湖不太明白,按照合情合理的說法配合了一下鄔鈴。


    “那可不行,那是姐姐送我的。”這個詞兒鄔鈴早就編好了。


    嶽知湖皺了皺眉:“你可記得丟在哪裏了?”嶽知湖聽說是戎夏的東西,自然緊張起來。


    “我記得我在配殿裏睡著的時候,迷迷糊糊覺得還是有的,我聽見耳環碰到桌麵的聲響。”鄔鈴心裏得意,說是戎夏的你還不陪我迴去?不止你!魯源肆也要跟著!


    “那我們便迴去找找吧。”嶽知湖其實有點尷尬,蘇佑冬狀況百出。


    魯源肆一笑,本來不知道嶽知湖身邊帶著的這個年輕女子究竟是幹什麽的,但嶽知湖行事嚴謹,不可不防,所以讓人在她茶裏放上一點蘑菇散,待她迷幻,著人連同為什麽皇帝突然降旨,嶽知湖帶她來的真實目的一並問個清楚。不想這女子體弱,竟然在嶽知湖迴來的時候還在睡,才讓嶽知湖發現了端倪!還堂而皇之地編了托辭,來找他要解藥,這明顯就是告訴自己,別以為你幹了什麽我嶽知湖不知道!我來了你能怎樣?!


    想想這個,魯源肆有點氣悶,當然,他最氣悶的是探聽這女子迷幻後口風的人來報,這女人隻迴答了一個問題就昏過去了,她說:“聖旨是什麽樣子的?佑冬都沒看見過……是純金的嗎?哇……好想看看,周大福的加工一個估計好多手工費吧?‘


    探子迅速著人去查周大福其人……臨安城一共三個,一個肉鋪夥計,一個茶館老板,還一個探子本人。於是,探子被魯源肆關起來審問。


    什麽沒問明白,魯丞相此時看見鄔鈴為了個耳環大驚小怪的,便知不過尋常庸脂俗粉,虛榮小婦罷了,一笑不欲理之,轉身向外走。


    鄔鈴狡黠一笑:“正好,我迴配殿去謝謝剛才那位姐姐,見我想睡覺,便送了毯子進來,我迴去順便問問她見到我的耳璫沒有。”


    魯源肆停住了腳步。


    鄔鈴心道:我就不信你不跟著。


    魯源肆當然跟著了,鄔鈴看到了他遞眼神給旁邊的人,那人匆匆走了。魯源肆又遞了個眼神,就有人迴到:“將軍大人,此時天色已晚,配殿已是閉門了,有事能否明日再來?”


    嶽知湖沒張嘴,鄔鈴不幹了!她可不能讓嶽知湖先說話,她在此時要發揚女人撒嬌發嗲,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優勢,還要眼淚汪汪,楚楚可憐。


    這招管用了,嶽知湖搖著頭衝著魯源肆道:“煩勞丞相大人,小姨年幼,極重姐妹之情,這耳璫若是找不到,怕是睡不成寐,還請丞相大人……”


    魯源肆臉上都是冰碴子,看著鄔鈴,臉黑眼也黑:“罷了,老夫陪二位走一趟吧。”


    ok,妥了!


    夜色之下,三個人並隨從一起迴到了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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