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賀家的蒼頭氣喘籲籲地喊完,就一個踉蹌在堂前跪了下來,顯然是累極了,堂下的其它奴婢卻是被他的言行驚到了,半晌都沒有迴過神來,於是,也就連一個伸手相扶的人都沒有了。


    直到堂門被打開,張安世臉色難看地走了出來,卻是看也沒有看兄長家的那個蒼頭,直接指了自家的家老,疾聲道:“遣人召太醫!”


    “諾!”家老一個激靈,立刻應了聲,隨即便連忙離開。


    這時,那個蒼頭也有些緩過神來了,見張安世如此吩咐,心中陡然就是一緊,原本隻是因為累極而跪倒,這會兒連忙長跪稽首,剛剛有些幹了的額頭抵著冰冷的石板上,卻是不停地冒著汗。


    於情於理,張安世都不可能越過兄長直接發落兄長家的奴婢,即使他此刻已經十分惱火了。因此,盯著那個蒼頭看了半晌,張安世還是眯了眯眼,淡淡地問了一句:“弄璋?弄瓦?”


    “……弄……弄璋……”蒼頭結結巴巴地,好容易才迴答出來。


    得到答案,張安世便狠狠一拂袖,轉身迴了堂上,蒼頭卻是一下子趴到地上,半晌都動彈不得。


    堂上,剛才還坐在圍屏大床上的張賀,這會兒卻躺了下來,臉色也蒼白了許多,額頭上的汗不比堂下那個蒼頭少多少。


    張安世在床前坐下,沒好氣地對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張賀道:“弄璋之喜!”


    張賀的神色頓時一鬆,隨即便由露出一抹由衷的笑容,然而,緊跟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把張安世嚇得頓時一通緊張,手足無措。幸好,沒多一會兒,張賀的狀況便平複了下來。


    鬆了一口氣,張安世才數落兄長:“不就是那個許氏生子,雖為喜事,兄何必如此?”


    ——與適妻一樣,張安世對許氏的出身並非沒有微辭。


    ——雖然不願讓自家與劉病已結為姻親,但是,他也不認為那位皇曾孫隻能與嗇夫小吏之女匹配……


    ——畢竟是先帝嫡係,又屬籍宗正……配不得高官顯爵之女,難道尋常的良家子還配不得嗎?


    ——兄長卻偏偏尋了許家……


    ……


    ——子以母貴,母親的出身已這般微賤,所生之子又能如何?


    張安世想到了霍光唯一的那個子男,心中對許氏之子並沒有太多的期待。


    張賀本來不想說話的。


    ——方才一聽到“報喜”,他便激動了一下,強掙著要站起,卻是天暈地眩,幸好張安世眼疾手快,他才沒有摔倒,卻也難受極了,甚至有些喘不上氣。


    不過,聽到張安世透著不屑語氣的話,張賀還是忍不住駁了一句:“婚禮既備,許氏即皇曾孫之妃。”(注1)


    張安世撇了撇嘴,想說什麽,但是,到底不願讓張賀再激動,便按捺了下來,敷衍地點了點頭,隨後更是轉開了話題:“曾孫得長子自是喜事,兄既心悅之,當保重……”


    張賀躺著,卻還是點了點頭,眼中的笑意更是始終未褪。


    張安世忽然心痛,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他的兄長啊……


    “安世……”張賀低聲喚了一下弟弟。


    “阿兄?”張安世連忙收拾心情,強打精神,應了兄長一聲。


    張賀輕笑:“我所喜者……非皇曾孫……弄璋……”


    不過短短的一句話,張賀仍然有些艱難地停頓了幾次,雖然他一直在笑著,但是,他的聲音始終不高,也沒有什麽力氣。


    盡管如此,張安世仍然將兄長的話聽得極分明,不由就是一怔,下意識便問:“非弄璋卻是何喜?”


    張賀輕笑:“有子即為喜……咳……”


    張賀掙著一口氣,沒有停頓地說了那五個字,卻是再次咳起來。


    久咳本就傷陰耗氣,張賀又病了許久,不過咳了一會兒,臉色便又難看了許多,讓張安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長跪,揚聲就衝外邊吼了一聲:“太醫!”


    堂下諸人都是一陣驚慌,連忙胡亂地應了,又往外奔去。


    張賀倒是不在意,拍了拍張安世的手。


    “無妨。”


    張賀語氣輕鬆,張安世卻如何肯信,立刻就要起身,卻被張賀按住手背,盡管張賀也沒有用多少力氣,但是,他又如何敢掙紮,隻能強忍著跽坐,聽張賀說話。


    “大將軍曾遣中宮侍醫為皇曾孫診視……”張賀壓低了聲音,對張安世道。


    張安世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不由就變了臉色。


    “為何……”張安世不安地詢問。


    張賀冷笑,抬手向北虛指了一下:“上……”


    沒等他說完,堂下便傳來一陣興奮的動靜,隨即便聽家老喘著粗氣,揚聲稟告:“吾君,太醫至。”


    張安世連忙道:“速上堂。”


    沒等家老開口,太醫便搶先應了諾,隨即便脫履登堂。


    張安世起身,給太醫讓出床前的坐席,自己則立於一旁,倒是讓太醫嚇了一跳,也不敢坐了,隻能跪著給張賀診視。


    診視了一會兒,又問了幾句,太醫神色不變,說了幾句毫無新意的關於病情的話,之後便給張賀施了針,又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卻也都是以往的醫者說過的,不僅張賀一清二楚,連張安世都聽過好幾次了。


    雖然是老話,但是,聽了這樣的話,張賀與張安世卻都安心了一些。


    ——既然還是那些話,也就是說,張賀的病情並無變化……


    ——這就是好事了……


    施了針,太醫便向張安世與張賀行了禮,起身退下,給張賀開方。


    畢竟是朝廷供養的醫者,施針之後,張賀的臉色便好了許多。張安世這才真的鬆了一口氣。


    太醫離開之後,張賀覺得自己又精神了一些,便繼續了之前的話題。


    “上已至弱冠之年……”張賀的聲音還是沒有什麽力氣,但是,的確比之前精神了一些,“然近年,後宮何曾有子?”


    張安世一怔。


    ——今上即位,他便是光祿勳,對宮闈秘事,他的屬吏未必人人都知道一二,他卻是肯定知道一些的。


    ——若說有子……始元年間……還有過……自元鳳元年之後……


    “非大將軍之意?”張安世有些奇怪。


    ——他一直以為,這種情況是因為霍光不願今上有子……


    張賀冷笑:“大將軍注意此事,卻是在元鳳三年之後。”


    “元鳳三年”四個字,張賀咬得很重,意義不言自明。


    張安世當然是明白的,當即便臉色大變。


    “上如此……皇曾孫何憂……”張安世低語,卻隨即便明白了過來。


    ——劉病已可是一直在掖庭待著的……


    ——元鳳三年之前,今上在禁中、後宮……始終是可以調動一些人手的。


    ——誰知道他是不是幹了什麽……


    ——誰又知道……他的手上有些什麽?


    ……


    想到之前,霍光怒不可遏地搜檢帝寢的結果,張安世還真的不得不承認——這位皇帝的確是出乎意料的大膽!


    ……無知無畏……


    不過……


    “義姬……”張安世不解地道。


    ——不是派了義姬去診視嗎?


    張賀輕笑:“當日……皇曾孫尚幼……義姬亦無法確定……”


    張安世有些懂了。


    ——後來,義微被派去協助杜延年,顯然就把劉病已這事耽擱下了。


    ——畢竟,給劉病已診視,需要避人耳目,並不是一件多麽輕鬆的事情。


    ——連他都不知道……


    ——可見,霍光瞞的不僅是劉弗陵的人,還有他們自己的人!


    ……


    想到這兒,張安世不由皺眉——霍光這是什麽意思……


    ——霍光這樣做……又是有什麽打算嗎?


    張賀卻沒有在意張安世的心思,躺在床上,望著頂上甲帳,欣慰地歎息:“義姬難出……許氏未孕,我憂……未娩,我亦憂……今……雖憂其子強弱……終可稍安矣……”


    聽到兄長的話,張安世定了定神,卻是笑道:“子之強弱,母亦有責……”


    張賀瞥了張安世一眼:“許氏甚壯。”


    ——他難道還能給劉病已找了體弱的妻子嗎?


    張安世愕然,隨即便順著他的話說:“兄既有未解之憂,自當珍重,待三月命名,往而見之。”


    張賀點頭,隨即卻忍不住歎息:“三月……”


    ——他還能等到三月嗎……


    張安世心酸不已,卻強笑著勸慰著張賀:“兄前亦不期見孫……”


    ——張******的遺腹子出生已有兩月,雖然隻是禦婢所出,但是,對張賀夫婦,總是一個安慰。


    張賀對那個孫子雖然有所期待,但是,終究隻是一個奴婢而已,又哪裏會真的上心?(注2)因此,對張安世的勸慰,他倒是並沒有太上心,反而搖了搖頭,卻是道:“皇曾孫之長子豈是吾孫可比?”


    ——劉病已的那個孩子若是平安長大……若是……


    ——必然……貴不可言……


    張安世撇了撇嘴,沒有說什麽,正好有婢女在外稟報——藥已備,可飲矣。——便先讓人進來,服侍張賀用藥了。


    注1:“妃”不是筆誤,也沒有什麽深意,也不是張賀故意用這個字,而是在當時,“妃”就是通用的,從天子到庶人,都可以用,也都是一個意思,都是指正室。


    注2:根據《二年律令》,“主婢奸”,有子,孩子是屬於主人的,而且是奴婢的身份,不過,那個婢女在主人死後,可以被免為庶人。(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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