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清涼殿的殿門前,望著緊閉的殿門,兮君久久沒有動彈。直到傅母上前詢問,兮君才轉身從東麵的台階緩緩走下。


    跟著皇後登上輦車之後,傅母與驂乘的長禦相視交流,卻沒有人敢輕易開口。


    年少的皇後麵沉如水,雖然並沒有明顯的怒容,但是,作為皇後的親近之人,她們還是看得出,皇後的情緒很不好。


    當然,這幾年,見過皇帝之後,皇後從來都不會有什麽好心情!但是,這一次,同樣是情緒不好又與以往有些不同。


    ——似乎……不是憤怒,而是……悲哀……


    傅母眨了眨眼,心中不無訝異。


    畢竟經曆過更多的世事,盡管皇後已經很努力地壓抑自己的情緒了,但是,傅母還是察覺到了皇後真正的心情。


    ——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哀……


    ——就是仿佛當年……她將親子抱在懷中,卻隻能看著親子漸漸沒了氣息,即使將他貼身抱緊,也不能讓他的身子重新暖起來……


    ……


    想起往事,傅母不由輕顫了一下,隨即垂下眼,掩去自己的異狀,卻是更加不敢開口詢問了。


    ……


    ——如果是憤怒,親近之人還可以勸解,但是,悲哀……這種情緒隻有等本人自己平複……


    ——再親近的人也是無法隻用言語就讓誰的悲哀之情漸漸消解。


    ……


    ——隻是,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


    這個問題,不僅傅母在想,隨侍皇後的諸侍禦也都在想,不過,也僅僅是想一想而已,直到輦車到了椒房殿,也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一幹侍禦服侍著皇後下了輿,簇擁著走進殿,一路關切無比,卻沒有一個人多說一個字,因此,兮君在圍屏大床上坐下後,便看了看在左右侍奉的傅母與長禦,似笑非笑道:“卿等無語?”


    ——這一迴也真是奇怪了。


    ——以往從皇帝的寢殿出來,她身邊這些人就算不知詳情,不敢多問,一般也會跟她說說笑笑,希望讓她的心情好一些。


    ——這也是奴婢們常做的事情。


    ——畢竟主人的心情不好,受罪的都是他們這些奴婢。


    傅母與左右侍禦都有些尷尬,卻又不好解釋,隻能幹笑兩聲。


    兮君不由失笑,挑了挑眉,眼中的悲色稍褪,隨後才輕聲道:“爾等不問?”


    眾人一怔,都在揣摩皇後的心思,倚華首先迴過神,挺了挺腰,正色詢問:“皇後可答乎?”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看向兮君——是啊!他們問不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後會不會迴答!


    ——若是問了,皇後不僅不答,還因此動怒……他們還有什麽必要詢問嗎?


    兮君沉默了一會兒,眼中的神采再次黯了下來。


    倚華低下頭,微微皺眉,眼中若有所思。殿中其他人更是緊張起來了。


    ——倚華這樣問……是不是激怒皇後了?


    ……


    沒等眾人想清楚,兮君便慢慢地開口:“爾等可知……雲陵何如?”


    “雲陵?”殿中眾人都是一怔,幾乎就沒有幾個人立刻反應過來“雲陵”是哪兒的,大多數人都是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是今上生母的陵。


    ——與簿太後一樣,今上即位後,將生母趙婕妤以皇帝之母的身份被尊為皇太後,並為之起陵、立邑,有三千戶。


    ——雖然是皇帝的之母,但是,非適不能配食先帝,因此,薄太後的南陵也罷,今上生母的雲陵也罷,與皇後陵還是不一樣的。


    這些是禮製的要求,所有人都知道,但是,說到雲陵的詳情,殿中諸人卻隻能麵麵相覷了。


    ——誰也沒見過雲陵啊!


    ——再者,他們都是後宮屬吏,又不可能接觸到少府其它官署的文書,怎麽可能知道雲陵的詳情呢?


    最後,還是傅母斟酌著說了一句:“有南陵之例在先,雲陵當與南陵仿佛。”


    ——這也是一貫的規矩。


    ——有例在先即循例而行,辦事之人也不會犯錯,即使上意有所不滿,也有辭可對。


    兮君輕笑,拉過憑幾,將之放在身前,隱幾而坐,屈肘支頤,好一會兒才道:“起位而見,地下穿土之製呢?”


    眾人一怔,都有些茫然,完全不明白皇後意思,倒是倚華有些懂了。


    這位長禦抿了抿唇,半晌才很認真地說了一句:“南陵乃孝文皇帝與孝景皇帝所興,孝文太後崩方葬於斯;雲陵……趙婕妤乃先葬,陵後興也。”


    兮君不由一怔,還沒有迴過神來,就聽到傅母又補充了一句:“皇太後獲罪於先帝,見譴下獄,以憂死,與孝文太後有異。”


    眾人都附和著點頭,心中也都明白了過來。


    ——很顯然,既然皇後這樣問了,那麽雲陵的情況必然有異。


    ——這個“異”……若是好的……皇後會如此反應嗎?


    ——而且,椒房殿的這些屬吏、臣妾,能近身侍奉皇後的,哪一個不是霍光的人?


    ——即使不是,霍光對趙氏如何?


    ——誰又沒有眼睛?誰不會看?


    ——那位大司馬大將軍對今上不過如此,難道反而會對那位皇太後多加禮遇?


    ——怎麽可能啊?!


    兮君沉默不語,心中卻思潮翻湧,久久不能平息。


    ——今上為生母抱屈,為自己驚惶……卻忘了他的生母盡管被他尊為皇太後,但是,卻是實實在在的罪人!


    ——若不然,那位趙婕妤應該是陪葬在茂陵司馬門內的,而不是被隨隨便便地葬在雲陽……


    ……


    兮君不禁愕然。


    ——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從古到今,規矩都是如此。


    ……


    ——趙婕妤是那樣的身份……今上……


    兮君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一直以來,劉弗陵始終都是那樣的不安!


    ——不是他生性多疑,不是他沒有為君的器度,不是他不知道如何作為才是皇帝應有的,更不是他不知道何種選擇才是於人於己都是最好的!


    ——那是自幼便有聰慧之名的皇子啊!


    ——他隻是心虛啊!


    ——他隻是太清楚自己的根基是多麽的脆弱了!


    ——不要說什麽立適、立長、立貴,就是立賢……


    ——說八歲的皇子比就國三十餘載的皇子更賢……誰信?!


    ……


    盡管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同情縣官,但是,想到這些,兮君真的無法不同情這位天子了!


    ——這樣近乎虛幻而來的皇位,劉弗陵要如何才能相信,公卿百官,諸侯士庶會對他忠誠以待?


    ——易位而處,劉弗陵自己難道就能做到嗎?!


    ……


    ——即使霍光等人都是先帝為其所選的,又能說明什麽嗎?


    ——讓他身處如此尷尬境地的人不正是先帝嗎?


    ——若不是先帝那樣處置趙婕妤,他會如此不能服眾嗎?


    ……


    兮君歎了一口氣,看了看左右,隨後將目定在倚華的身上,輕聲問道:“李夫人墓何如?”


    倚華抬眼看了皇後一眼,見自己並沒有感覺錯,的確是皇後向自己發問,她才低眉順眼地迴答:“李夫人墓乃大將軍所遷。”


    兮君一怔,隨即追問:“李夫人未陪葬茂陵?”


    倚華搖頭,隨後輕聲解釋:“李夫人之葬,先帝無詔。”


    ——誰讓那位寵姬死的時候,先遇上李廣利大敗,後遇上李延年、李季與中人亂!


    ——盛怒的天子連李廣利領兵在外都不顧,便族了李氏兄弟,誰還敢問李夫人如何葬?


    ——還是衛皇後作主,臨時收葬了棺槨,打算等天子怒氣稍平後,再提及此事,但是,李廣利還師之後,與衛太子的矛盾日益嚴重,衛皇後也不是全然柔弱,又居中宮數十載,自然也就沒有人再提及李夫人的喪葬之事了。


    ——當時沒有葬在茂陵,但是,畢竟也沒有天子的詔令,不允其陪葬。


    ——因此,今上即位,霍光將其遷葬,又以先帝之意為名,以李夫人配食先帝,倒也沒有人說什麽。


    兮君訝然,卻也隻能沉默了。


    ——後宮貴人與皇後不同。


    ——皇後的陵是帝陵確定時一同定下的,與帝陵的規矩也是一樣的,而後宮貴人的墓地要到其死時,根據其的身份與皇帝的寵愛再確定葬處。


    ——先帝無詔,少府又如何能葬?


    ——說白了,帝陵雖然不小,但是,其中需要容納的陪葬墓並不少,尤其是陵園司馬門之中的地方,還有各種禮製的建築,最後,留給後宮的地方並沒有多少,而各個後宮墓的規格以及距離帝陵的遠近都有要求,沒有皇帝的詔令,少府根本不敢做主。


    ——畢竟,當時先帝還沒有死呢!


    ——皇帝死後,那些貴人的墓葬倒是好安排了!


    ——霍光的作法倒也沒有什麽。


    ——可是,霍光可以遷葬,可以讓其配食,但是,歸根結底,仍然是名不正言不順!


    ——畢竟不是皇後,基墓又怎麽可能真的與皇後陵是相同的規製?


    兮君沒有再說話,神色卻漸漸平靜了下來。


    ——既然都是事出有因,皇帝的擔憂就不必太認真了。


    ——她的外祖父肯定不會授人以柄的……


    ******


    至尊有至尊的憂慮與悲哀,尋常人也有尋常人的喜悅。


    親自將醫者送出家門之後,沒等蒼頭關上門,劉病已便直接蹦了起來,隨即就是一個後翻,站定後,也不管身邊是誰,就一把抱住了,大聲嚷道:“我將有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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