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賀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究竟如何了,因此,又與張安世說了好一會兒話,絮絮叨叨,各種事情不一而足,卻都是交代自己後事的,讓張安世聽得難受,又不能不聽,直到張賀的妻子前來奉藥,張安世才順勢避了出去。


    張安世的長史一直在正寢外候著,這會兒,見張安世出來,便連忙上前,將劉病已還在正堂的事又稟了一遍。


    ——方才,劉病已要讓張家奴婢來傳話,意思很簡單,天色將暮,他再不過趕迴家,搞不好就在路上遇宵禁了。


    張安世一怔,正想點頭,讓劉病已離開,忽然又想到張賀方才話,不由便改了主意。


    “讓皇曾孫稍安,我自安排。”張安世對長史吩咐。


    見張安世這樣說,長史也沒有多想,應了諾離開正寢,準備去交代這事。剛走兩步,卻發現張安世也跟了上來,長史不由一驚,連忙停步,轉身看向自己的將軍。


    張安世挑眉,隨即擺手:“爾在此。我另有事。”


    長史不好再問,隻能目送張安世離開。


    因為劉病已在正堂,張安世還特地避開了正堂,從側院轉到前院,才登車離開。


    “入宮。”


    這一次,張安世倒是輕車簡從,匆匆趕到北闕,隨即下車,直奔尚書台。


    ——他要見霍光。


    趕到尚書台,張安世卻隻見到了尚書令——連杜延年都不在。——尚書令倒也沒有刻意隱瞞,見張安世便直接迴答:“中宮抱恙,大將軍往椒房請謁。”


    說是請謁,但是,上官皇後怎麽可能不見霍光?


    張安世知道霍光與這個外孫女極是親近,這一見,指不定祖孫倆能說多久的話,他卻等不得。


    ——劉病已還被他留在張賀家呢!


    ——真把劉病已強留上一夜,他日後還怎麽見劉病已?


    ——就是霍光……也未必不怪他!


    想了想,張安世還是往禁中去了。


    以張安世的身份,出入禁門自是無妨,但是,入長秋門就有些麻煩了。


    ——後宮起居之地就不是他們這些官吏可以隨便出入的了。


    不過,張安世也不是真的想進後宮,他隻是讓長秋門的宦者通報霍光,他有急事須相見。


    張安世想著,霍光應該會出來,卻不料,不一會兒,霍光卻宦者請張安世至椒房殿。


    從長秋門到椒房殿並不算遠,張安世到了椒房殿便有大長秋親自迎了出來,一直將張安世送到東廂前,才道:“中宮方用藥,大將軍在此見將軍。”


    ——就是說霍光一時半會還沒有打算走,隻是尋了機會見見他……


    張安世不由一怔,見大長秋要走,便連忙伸手攔了對方,低聲問道:“中宮之恙如何?”


    ——總不會中宮也得了什麽重症吧……


    大長秋一怔,隨即失笑,搖了搖頭,對張安世道:“將軍毋憂,中宮僅為微恙。”


    張安世不由皺眉,卻也不好再問,大長秋又指了指東廂的門戶——霍光還在等著呢……


    張安世點了點頭,才內戶前揚聲道:“右將軍……”


    “子孺,入內即可。”霍光沒有讓張安世真的在外麵請示完了,才答話。


    內戶的門是開著的,正對一架雲母屏風。張安世繞過屏風,就靠南的位置垂了一麵錦帷,他直接走過了,穿過帷簾就見霍光東向而坐,正轉頭看著他。


    “坐。”見張安世進來,霍光抬手示意了一下,同時言道。


    順著霍光所指,張安世坐到霍光的對麵的席上,與霍光隔幾而對。


    “掖庭令可安?”霍光先問候了張賀。


    ——之前,張安世是告休出宮的,霍光自然是知道前後原委的。


    提到張賀,張安世不由就黯了神色,無奈地搖頭。


    霍光也是一驚,剛想安慰一下張安世,就見張安世振了振精神,對他低聲道:“家兄命我轉致一言於大將軍。”


    霍光不由挑眉,卻沒有說話,隻是示意張安世說下去。


    張安世也沒有客氣,直接將張賀的原話複述了出來:“先帝正統猶在。”


    霍光一怔,好一會兒才迴過神來,卻是看著張安世,似笑非笑地問張安世:“子孺以為此言如何?”


    這般不答反問的態度,卻讓張安世一愣,一時倒不知道該如何迴應了。


    見張安世不語,霍光笑了笑,隨即便又問了一遍;“子孺以為,先帝正統為何?”


    張安世不由皺眉,神色也凝重了起來。


    盯著霍光看了好一會兒,張安世仍然看不透霍光的心意,隻能硬著頭皮,中規中矩地迴答:“正統在適。”


    霍光點頭,未置可否,卻又問張安世:“先帝之適在誰?”


    張安世無言以對,半晌才苦笑:“大將軍何必難臣?”


    ——先帝之適在誰?


    ——這個問題有必要問嗎?


    ——立子以適不以長,立適以長不以賢。


    ——先帝兩任皇後皆廢,無適子,自然以長子為適。


    這個問題,換了哪一家,都是明明白白的,但是,因為今上仍在,這個問題就不好答了。


    ——同為庶孽,少子為適……


    ——說出去,誰能承認?


    ——若是諸侯,有詔令,立少子也就立,畢竟上承天子之命,也算是有據可循。


    ——可是,這是皇帝……


    ——說今上是先帝之適……


    ——哪怕他的的確確是先帝所立的皇太子……


    ——讓所有人如何能說今上是先帝之適……


    ——不管他人如何,張安世是說不出口的!


    ——正因為是先帝之子,今上的身份才猶為可議!


    ——明明是一道詔書就能解決的問題,可是,先帝偏偏就不肯下那道詔書啊……


    ——明明先帝自己就是因為生母被立為皇後,而獲得無可質疑的適子身份的,到了今上這兒……不說立今上生母為皇後,反而將其下獄,直接就葬在雲陽,連其陪葬茂陵的資格都給奪了……


    ——誰相信啊!?


    ……


    ——可是,若說先帝之適在衛太子……


    ——倒是沒有多少可議的……


    ——但是……終究是不合時宜……


    ……


    “難君?”


    看著張安世一臉為難的樣子,霍光不由失笑反問。


    笑了一會兒,霍光再次詢問:“子孺無答?”


    張安世想含糊過雲,但是,看眷霍光臉上的笑容——明明是一派和煦……——他心中忽然一緊……


    握了握拳頭,張安世看著霍光,輕笑而言:“非無答,無須答。”


    “哦?”


    霍光挑了挑眉,輕應了一聲,卻是不肯讓步,容張安世含混,明顯是堅持要聽他的答案。


    然而,見霍光如此,張安世的心反而定了下來。


    微笑垂眼,張安世的語氣輕快了許多:“衛太子未廢。”


    霍光點頭,仍然是一派和煦的笑容。


    “大將軍……”張安世想趁機多問一些,卻聽霍光語氣淡漠地說了一句:“彼等所恃即此。”


    張安世心中陡然一緊,卻是不敢出聲了。


    ——不必問也知道,霍光口中的“彼等’必然是指張賀之類的太子舊人……


    ——雖然聽不出霍光的喜怒,但是,隻要想想他自己之前的反應,也能明白,霍光不可能為此而高興的!


    扶著憑幾,霍光沒有看張安世,徑自垂著眼,淡淡地說了一句:”太子為適,然病已僅為太子之孫。“


    張安世凜然,半晌才道:“今上無子。”


    ——霍光不止是不高興,而是有些憤怒了。


    ——聽著霍光的話音……竟是覺得那些人得寸進尺……不知所謂了!


    若是平時,張安世聽過也就罷了,可是,這一次,偏偏有張賀牽涉其中,也就由不得張安世不為那些人辯解一二。


    雖然是辯解,但是,在張安世看來,自己所言也並非毫無道理。


    ——從始元五年搞出“假太子”案之後,太子舊人就沒有再出現過,甚至連那個“公孫病已立”的異像出來,也沒有絲毫的動靜。


    ——說白了,那些人與霍光一樣,都不可能拿劉病已去犯險。


    ——就是那個“假太子”的事,在張安世看來,更多的也是因為之前立上官氏為皇後,那些人眼見今上與輔臣可能聯手,地位漸穩,才故意鬧出來的。


    ——目的不外是重提衛太子之事,動搖人心之類的。


    ……


    ——這麽些年沒有動靜,怎麽現在一露麵就直指至尊之位?


    ——還不是因為今上寢疾又無子,眼見就要由百官議立新君了!


    ……


    ——這種機會實在是太難有了!


    ——估計連那些人自己之前都沒有想到今上會出這樣的事!


    ——然而,機會來了,那些人肯放過嗎?


    ——哪怕劉病已離皇位的確還有不短的距離,但是……錯過了這一次,還能有下次嗎?


    ……


    張安世心中歎息——難怪連張賀都動心了!


    ——身為掖庭令,張賀對今上的身體情況是很清楚的,再被那些人一說,他如何能不為劉病已籌謀?


    ——當然,張賀在朝,自然比那些流落江湖的人看得更透徹一些。


    ——所以,張賀更關心的是霍光的意思……


    張安世不由失笑,看著斂了笑容,一臉不豫的霍光,挑眉問道:“彼等所思,成敗皆在將軍。”


    ——你又何必不痛快呢?


    霍光一怔,隨即莞爾。


    “子孺所言甚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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