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賀的正寢並沒有什麽奢華的擺設,一應的器具都是半新不舊,倒是牆角的銅熏爐因為經常使用而格外地光亮。


    此時,那個銅製的博山爐上香篆嫋嫋,氤氳著折射入室的陽光。煙氣繚繞中,浮光流動。


    “先帝正統猶在。”


    張賀慢慢地對張安世言道。


    張安世竦然變色,立刻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睛,望著張賀。


    “安世?”張賀喚了一聲,看著張安世的雙眼,一派平靜。


    “……大兄……”張安世的聲音隱隱有些顫抖。


    “嗯?”張賀應了聲,神色卻沒有絲毫地波動。


    張安世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隨後才重新坐了下來,看著兄長,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開口:“兄且安心。既已應諾,吾自會將此言轉致大將軍。”


    張賀鬆了一口氣,垂下眼,輕輕點頭。


    看著兄長麵上的一絲興奮之色,張安世猶豫了一會兒,才狠下心來,再次出聲,對張賀言道:“弟亦有一言問兄。”


    張賀抬眼,看向張安世,以眼神示意他但問無妨,雙唇卻緊緊抿住了。


    張安世微微垂眼,半晌才道:“大兄是否……得遇故人?”


    張賀是什麽樣的性子,張安世實在再清楚不過了。


    ——事實上,當年太子家吏都是差不多的性子。


    ——極明大是大非,看得清大局,卻失去細致……


    ——這不是什麽缺點!


    ——當年,先帝出巡,幾乎每次都將政務交予太子,太子亦從無差池,其中,太子家吏的功勞不小。


    ——說白了,太子家吏就是太子的近臣,太子家本來就是一個******。


    ——衛太子自己一貫磊落,行的也是大道,太子家吏自然也不會有什麽鑽營之輩。


    ——而且,與賓客之流不同,家吏總是漢之官吏,任職之人總是宦皇帝者。


    ——如張賀,雖然衛太子的確忠心,但是,絕對也不會說對先帝就不忠了……


    ——他們會為衛太子報屈,卻不會真的認為是先帝之過……


    ——說白了,他們根本不會去想這個問題!


    一直以來,張賀從來都沒有今上有任何的非議。


    ——今上的的確確是先帝所立的皇太子……


    ——既然如此……今上自然是正統!


    ——哪怕張賀不可能喜歡今上的存在,也不可能去相信那些針對今上的流言。


    ——可是……


    ——可是,張賀現在說“先帝正統猶在”!


    ……


    張安世是尚書出身,對這些說辭總是十分敏感的。


    ——猶在……


    ——這種近於警告的話,張賀不可能是為今上說的……


    ——隻能是為衛太子而言!


    ——那麽……


    ——這般明白地指述、警告……總不可能是張賀忽然興起吧?


    ——再者,還讓他去告訴霍光……


    ——霍光如今是什麽人?


    ——撇去那些冠冕堂皇的形容,他就是一個淩駕於君的權臣!


    ——那樣的人是能隨便警告的嗎?


    張安世應了,也準備去做了,但是,他不能不明不白地去做!


    ——如果這是張賀的意思,那麽,張賀必說清楚原委!


    ——如果這不是張賀的意思……那麽,就必須說清楚出自何人!


    張賀也沒有隱瞞,隻是苦笑不已。


    “然。”張賀承認了。


    張安世挑眉,追問道:“彼言何?”


    張賀垂下眼,半晌才道:“其言……今上絕非先帝屬意……”


    張安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來。


    “……其……為太子賓客?”張安世低聲詢問。


    張賀點頭。


    張安世垂下眼,掩去眼中的神色,半晌才道:“其有何憑?”


    ——如果說,太子家吏都是行事穩重之輩,那麽,太子賓客就跳脫得多了!


    ——那位太子啊……


    ——劉據的確是敦厚之人,但是,他絕對不是不通機變之人。


    ——說白了,無論是劉家,還是衛氏,都不是純粹的穩重心性。


    ——劉據身上的血統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冒險之心!


    ——劉氏起於草莽,高皇帝自不必說,孝文皇帝即位伊始,便敢拒功臣示好;孝景皇帝麵對七國之亂,半壁江山淪陷,卻敢重用周亞夫,一心滅敵;至於孝武皇帝……孝武之世的功勳有幾個在一開始不是讓人看著、聽著就認為不可能的?


    ——衛氏?


    ——都說衛氏和柔、退讓……


    ——敢領著萬騎奔襲千裏,直入匈奴腹地,在匈奴祭祖之地取軍功的人不姓衛?敢分兵五路,合圍夜襲,直取右賢王的人不姓衛?


    ——更不必說那個不姓衛的衛家人了!


    ——劉據不是不敢冒險,不敢行險!


    ——他要是真的是那樣的心性,征和二年,他就不會直接對天子使者動手!


    ——那一次,劉據所用的大多是他的賓客。


    ——逮江充、蘇文的是太子賓客,殺韓說的是太子賓客,持節入宮的是太子賓客……


    ——相較張賀這些家吏,那些太子賓客才是真正的將衛太子放在效忠的首位。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那些人沒有出仕朝廷,他們在乎的隻有衛太子!


    ——當年,太子賓客盡在誅殺之列,能逃脫的……都不是普通人!


    ——那些人會看著衛太子一係沉淪?


    ——隻要想想始元五年的假太子案就知道了!


    ——會一心隻視衛太子為先帝正統的隻有那些人!


    ——而那些人能讓張賀說出這樣的話……總不能是空口瞎說吧?


    張安世很想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然而,張賀沒有迴答。


    半晌,張安世抬眼看向兄長,卻發現兄長分明是一臉的驚訝,不由也是一怔,隨即苦笑。


    “大兄……”


    ——張賀居然詐他!


    張賀也笑,有些欣慰,卻也有些酸楚。


    “其言於我之時,我猶不信……”張賀低聲道,隨即便是一陣咳嗽,久久難止,最後,更是連眼淚都流了下來。


    ——先帝正統一直在衛太子!


    ——這樣說辭,他如何不願信?


    ——可是……


    ——他如何敢信?!


    張賀很確定,先帝對太子沒有任何不滿,更沒有廢立之心,但是,說太子死後,先帝仍然沒有另立太子的心思……


    ——誰敢信?


    反正,張賀是不信的!


    ——確立儲君幹係著帝統傳承,是大漢第一要事!


    ——當初,孝文皇帝十月見高廟,正月,有司即請早建太子。


    ——“蚤建太子,所以尊宗廟。請立太子。”


    ——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對於任何人來說,尊奉宗廟都是為人後裔最重要的事情。不能尊宗廟,根本就談不上“孝”。


    ——早日確立太子,也就是早日確定宗廟傳承,以安先人。


    ——這麽重要的事情,先帝會因為喪子之痛就置之不理?


    張賀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可是,那個人言之鑿鑿,甚至直言:“霍子孟定然亦知此事!”實在是由不得張賀不動搖。


    動搖了,張賀便不能不去求證了。


    ——直接問霍光?


    張賀不認為自己能讓霍光直言相答。


    ——這種事情怎麽可能隨便告訴別人呢?


    ——別說不算親近的人,就算是親近之人,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更何況,霍光本來就是謹慎的性子……


    張賀隻能迂迴著試探。


    ——其實,從為劉病已娶婦開始,他已經在試探了!


    ……


    霍光的反應也讓張賀又篤定了幾分。


    ——霍光並沒有反對劉病已娶婦,隻是限定了劉病已之婦的條件。


    ——不要出身貴重的女子……


    ——為何不要?


    ……


    不必多想,張賀也能聯想到劉據無妃的事上……


    ——妻子的身份貴重不免讓人忽視其本人……


    ——就如先帝,明明是孝景皇帝的嫡子,隻是因為陳後是大長公主之女,便總有些人認為,孝景皇帝因為陳後才立先帝為儲的!


    ——更有甚者,居然認為四歲時,便與長兄受封皇太子同時而受封諸侯王的先帝,不得孝景皇帝的喜歡……


    ……


    ——再想想張安世一直以來的反應……


    張賀覺得,那個人所言……可能的確……是事實……


    ——先帝究竟是什麽想法?


    ——太子宮的人自然不能確定,可是,天子近臣呢?


    ——霍光、張安世,甚至韓增等人呢?


    張賀無法直接試霍光等人,張安世卻是現成的!


    ……


    “大兄……可滿意?”張安世無奈之極。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張賀會與衛太子的舊人有什麽聯係,更沒有想到,那些流落江湖的太子舊人居然隻憑那些流入民間的事情,就能推斷到這種程度。


    ——他該說“佩服”嗎?


    張賀輕笑著點頭,雖然仍然咳嗽,臉上卻沒有太痛苦的神色。


    張安世無奈搖頭,隨即卻問:“兄之言仍告於大將軍?”


    張賀正色點頭:“自然!”


    張安世不禁有些不解:“為何?”


    ——彼此心照不宣就夠了……不是嗎?


    張賀閉上眼,輕聲道:“霍子孟須知此事。”


    張安世一怔,隨即皺眉:“彼等欲有所為?”


    ——難道那樣還想謀擁立之功不成?


    張賀輕笑,好一會兒,才勉強壓下咳意,輕聲道:“我不知……然,其早有所為……”說著,便對張安世挑了挑眉。


    張安世無言以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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