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鳳五年的春天,魏相為自己的命運憂心忡忡。


    ——所謂賊殺不辜,說白了,就在案治的過程,因用刑拷問而使無罪者死亡。


    ——又有幾個官吏在治案時,不用刑呢?


    ——用刑之後……人死了……也實在是正常。


    ——至於有罪與否……誰能說得清?


    魏相本就是因治奸邪而稱,曆年來,經其案治之人甚眾,若一一翻檢,誰能說完全沒有錯?


    ——尤其是這事明顯是針對他發難的,難道還能是無的放矢?


    魏相很清楚,在這種設好的局裏,他想脫罪,是決無可能的!


    ——唯一的希望就是有司正式案舉時,不會提出太嚴苛的罪刑。


    ——然而,這個希望卻是寄於他人的。


    魏相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事實上,有司案治的效率也真的很快。


    ——並不是河南的事情,而他為茂陵令時的事情,案治的是司隸校尉,很快就查清楚了事實。


    接下來就不是司隸校尉的事情,人家一份案舉劾章呈上,就算沒有事了。


    也不能說魏相不幸運。


    ——陵縣是太常屬下,因此茂陵令也屬於中都官管轄,隻有丞相可以論治,但是,魏相現在是河南太守,秩二千石。


    ——按律,吏二千石有罪須先請。如此,丞相也不能論治,隻能奏上,由廷尉論。


    ——正因如此,丞相府與廷尉寺都不肯收司隸校尉的劾舉,於是,司隸校尉將事情奏上了。


    這麽一通折騰,倒是讓魏相看到了機會。


    也是魏相將河南治理得甚好,的確是民心所向,在魏相將自己將下獄的消息傳開之後,河南郡內一片嘩然,不過數日,就有萬餘的老弱集聚到函穀關前,打算一起入關為魏相請。


    那些自發前來的百姓並沒有過所、傳符,關都尉當然不能放行,但是,萬餘人聚集也不是小事,自然是一邊安撫,一邊上報了。


    霍光對魏相的印象並不差——否則也不會將其從茂陵令遷為河南太守。


    ——洛陽的位置甚重,河南太守也不是誰都能當的。


    ——雖然之前,因為武庫令的事情,對其不滿,但是,也隻是針對其沒有妥善處理好田千秋之子的問題,尚沒有完全否定其本身的才能。


    因此,接到司隸都尉的奏報,霍光便明白其中的蹊蹺了。


    ——倒不能說是田家的報複,隻是,盯著太守之位的人真的是不少。


    ——難得有魏相這樣的,主動把機會雙手奉上,自然是不知有多少人齊心要把他拉下來……


    霍光當時就對杜延年笑道:“河南太守危矣!”


    杜延年與魏相不熟悉,對於魏相的處境並不以為然,隻是笑了笑,便問霍光:“將軍以為太守當下何獄?”


    霍光思忖了一下,做了決定:“由丞相召列侯、將軍、二千石以上議。”


    杜延年將這個決定記了下來。


    兩人又商議決定了幾件事情,霍光便站起身,看上去是準備離開了。


    杜延年有些奇怪:“今日……非將軍休沐……”


    ——霍光很少在非休沐日告休離宮的。


    霍光沒有在意,隨口對杜延年解釋:“我去幕府。”


    杜延年更加奇怪了——最近並沒有什麽戰事啊……


    然而,霍光明顯是無意再多說什麽,杜延年也沒有再問,收拾了一下,便送霍光離開了。


    霍光離開,杜延年要處理的事情就多了,自然是顧不得多想霍光究竟為什麽去幕府了。


    然而,剛把之前與霍光商議好的事情交代下去,就見一個謁者匆匆趕來,看到杜延年才緩下來,喘了一口氣,便疾步走到杜延年麵前,焦急地奏報:“太仆,大將軍車駕被衛士阻於北闕。”


    杜延年嚇了一跳,扔下奏書便往外走,同時一迭聲問那個謁者:“可報光祿勳?”


    “仆射已命人報光祿勳寺。”那名謁者氣喘籲籲地跟上杜延年,勉強順利地給了答案。


    杜延年心下稍安,腳步卻是一點都沒有慢,同時還在思量,執金吾屬下近來有沒有奏報什麽異常事件。


    然而,直到趕到北闕,杜延年也沒有想出一個頭緒來,不過,看到北闕前的情形,他算是徹底安了心。


    ——霍光的車駕儀從前跪了一地的戍卒衛士,看著少說也有上千人。


    ——人數不少,但是,既然是跪著,想來就不是圍攻之類的事情,頂多就是遮道請命。


    安心了,杜延年便緩步走了過去。還沒到霍光的車駕前,他便看到了張安世,於是,幹脆轉向走近張安世。


    “幼公。”張安世見杜延年過來,便主動打招唿。


    杜延年衝著闕門外跪著的衛士抬了抬下頜,問張安世:“子孺可知,此皆何人?所為何事?”


    張安世來得比他早,自然是知道的,便直言:“皆河南卒。”


    聽到“河南”二字,杜延年便想到了,不禁訝然:“皆是為河南太守請?”


    張安世本來正要問這事,這會兒,聽到杜延年這樣說,不由挑眉:“正是為河南太守請。”


    隨即,張安世便問:“究竟何事?”


    杜延年簡潔地迴答:“有人告河南太守賊殺不辜,事下有司,已驗實。”


    張安世訝然,倒是有些明白,這些河南來京戊衛的士卒為何這樣做了。


    ——驗實。


    ——賊殺不辜,雖然一般也就是去官了事,但是,最重也可定為死罪的。


    半晌,張安世說了一句:“河南太守有此民望,當慎之。”


    ——能讓在京師戍衛之人如此用命,想必那位太守必然治郡甚善,算得上是良吏了。


    ——既然如此,又怎麽可能是用無辜者拷掠過甚,以致其死的人呢?


    ——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總歸是必須慎重的。


    杜延年見張安世說得如此慎重,倒是奇怪了:“其何請?”


    ——總不會是懷疑有司案驗有差吧?


    張安世正要迴答,兩人就聽北闕前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


    “臣自請,願複留作一年以贖太守罪。”


    隨即就跪著的眾衛士一起頓道:“臣亦請!”


    河南人特有的聲音在北闕前迴響良久,在場的無論官吏還是一般的衛士戍卒不由都對這些人肅然起敬。


    杜延年這才看到,一個軍吏裝束的男子長跪在霍光的車馬前,雙手高舉,捧著一卷簡冊。


    ——霍光會怎麽做呢?


    這時候,不止杜延年與張安世,其他人也都看著一直立於車上的霍光。


    張安世與杜延年離霍光的車還算近,因此,兩人清楚地聽到了霍光的吩咐:“長史,收其請書,令幕府掾來此為其等籍名!”


    “諾。”隨侍的大將軍長史立刻應聲。


    霍光的聲音並不高,但是,也足夠馬車前的那人聽清楚了,因此,當長史上前,取過他手上的那卷簡冊後,他便稽首再拜,隨即起身讓開道路。


    ——霍光這樣吩咐了,自然算是應下他們的請求了。


    那些跪著的士卒見那人起身,便也跟著行禮起身,讓開了道路。


    然而,霍光的車駕並沒有立刻動,直接大將軍幕府的掾史來了,霍光才讓禦者驅車離開。


    見霍光如此認真,河南戍卒倒是安心不少,主動配合著大將軍府的掾史登記了自己的名籍,便依次離開北闕。


    不到半個時辰,那些河南戍卒便都離開了,北闕前迅速了恢複平常的樣子。


    張安世與杜延年相視一眼,兩人都有些擔憂——霍光方才的神色太過深沉,明顯不是真的接受請求了……


    張安世有些不解:“河南太守有何不妥?”


    ——按說,這些戍卒的舉動是有些不妥,但是,無論是舉動還是要求都並不算過分,霍光不應該是那樣深沉不定的態度啊……


    張安世隻能猜測,是那位河南太守做了什麽讓霍光不悅的事情。


    杜延年一怔。他完全沒有想到張安世居然會不知情,因此,愣了半天,杜延年才反應過來,對張安世道:“子孺不知洛陽武庫令去官之事?”


    張安世當然是知道的,隻是,他並沒有將之放在心上,因此,聽杜延年這麽一說,他就想起來了,神色不由微變。


    ——如果是那件事……就真的不好辦了。


    霍光的確是極不痛快地離開北闕的。


    ——那些戍卒的要求的確不是什麽大錯,但是,於他來說,卻是一個大難題。


    ——應還是不應?


    ——或者說究竟是從輕還是從重……


    沒等霍光想明白,迴到大將軍幕府,就見一名屬吏在馬車旁等著,手上拿著的明顯是馳傳急報。


    霍光不禁皺眉,接過奏報,直接拆開,一看之下,卻勃然大怒。


    “竟挾民以避罪!”霍光怒不可遏地喝斥。


    ——這份急報正是函穀關都尉的奏報,直接送到了大將軍府,


    幕府眾人嚇了一跳,全都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不過,霍光並沒有再發作,而是拿著那份奏報,大步往正堂走去。


    等長史處理好北闕的事情迴到幕府,聽說霍光發火,當即便趕往正堂,卻被霍家大奴攔在了堂下。


    馮子都直接將一份封著“大將軍之章”的文書拋給長史:“不必問了,將軍已決,君將此書交太仆即可。”


    長史有些不悅,卻也知道,馮子都斷不會在此事做什麽手腳,便按捺下情緒,低聲問馮子都:“大將軍如何裁決?”


    馮子都無所謂地迴答:“河南太守下廷尉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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