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十餘歲入長安,此後二十餘年,皆為天子近臣,對長安城南的上林苑實在再熟悉不過了。如今,他雖然頗有些心煩意亂,但是,也不會認為出步兵校尉領的路是通向何地的。


    ——這個方向……又是柳樹……


    霍光隻想到郎池。


    也的確是郎池。(注)


    上林十池雖然不比昆明池,但是,麵積也不小,步兵校尉屬下的兵衛卻把郎池圍得嚴嚴實實,看到主官與大將軍同來,才有軍吏傳令,給他們一行讓出一條道來。


    走近郎池,直正看到步兵校尉所說的柳樹時,霍光一行不由都抽了一口冷氣。


    如今不過正月,雖已入春,卻猶是冬意,寒冷非常,萬物仍未生發,因此,光禿禿的上林苑中,那棵滿枝綠葉的柳樹格外顯眼。


    霍光沒有立刻走過去,而是站在十幾步外,皺著眉打量那個明顯不合天時的柳樹。


    等了好一會兒,還不見霍光移步,步兵校尉不由喚了一聲。


    “大將軍?”


    霍光沒有理會他,仍舊看了好一會兒,才擺手示意隨從留在原地,自己則慢慢地走了過去。


    北軍八校尉是京畿軍力最強的兵力,皆是秩二千石的高位,與軍中的尋常校尉不可同日而語,自然不會有蠢人。因此,對霍光的安排,步兵校尉絲毫沒有感到意外,見霍光移步,他立刻就跟了上去,同時低聲道:“大將軍,此處並非禁中,臣恐此事早已泄出……”


    上林苑雖是皇家苑囿,但是,麵積太廣,守衛的兵力卻著實有限,除了各處宮館,警戒並不森嚴,更何況,就是各處宮館,也有不少是長安貴公子們常來常往之處,步兵校尉根本不敢保證,在他們發覺之前,便無人察覺此事。


    他解釋得格外小心,生怕被霍光認為他是在推卸責任。


    霍光也沒有這樣想,他直接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地道:“如此之事多是人盡皆知的。”


    雖然還沒有看清步兵校尉說的文字,但是,霍光很清楚,這種奇事從來都是瞞不住的。


    步兵校尉絲毫不覺得寬慰——他隻希望,等一會兒,霍光看清枝葉上的文字後,還能如此淡定。


    柳葉狹長,蟲食之後的文字自然極小。霍光不得不走到更近處,然後,陡然就瞪大了眼睛。


    ——並不是被蟲子嚇到了。


    ——事實上,樹上已經沒有幾個蟲子了。


    蟲食的痕跡參差不齊,辨認並不容易,但是,這個柳樹畢竟是枝繁葉茂,那些蟲食的痕跡也並非都在青翠的柳葉上,兩人合抱的樹幹上,坑坑窪窪的樹皮也被啃食過了,隻是不如柳葉明顯,不過,字跡卻更大,也就更容易辨認。


    “公……孫……病……已……立……”霍光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了出來。


    步兵校尉在大將軍出聲的時候便悄然退開了一些,生怕被霍光遷怒。然而,霍光沒有如他預料的那樣暴怒,而是負手而立,盯著那棵大柳樹,一言不發。


    步兵校尉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後便再次緊張起來。


    ——他不是無知之輩,怎麽可能不知道,有時候,越是平靜,醞釀的風暴越的劇烈?


    他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出聲——能拖一時是一時吧……


    “令兵衛迴營。”霍光忽然出聲。


    “唯!”步兵校尉立刻應聲,隨後才反應過來,霍光究竟說了什麽。


    “大將軍?”步兵校尉驚疑不定地喚了一聲,“撤人?”


    “嗯。”霍光的語氣十分平靜,沒有在意屬下不立刻執行命令的行為。


    也許是因為霍光的態度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軍令意味,步兵校尉又猶豫了一下,最後,湊到霍光身邊,低聲道:“臣聞,衛太子之孫……”


    步兵校尉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霍光已經轉過身,抬眼看了他一下。隻不過是一眼而已,眼中不帶半分怒意,但是,步兵校尉硬是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多說一個字,迅速低下頭,又應了一聲:“唯!”


    這一次,話音方落,步兵校尉便轉過身,衝著負責的屬吏打了撤圍的手勢。


    那名軍吏同樣十分震驚,也以手勢詢問了一遍,才揚聲下令,讓郎池邊的所有士兵整軍迴營。


    見步兵校尉府的軍士撤走,霍光的親衛部曲自然接過了警戒的責任,分散在周圍,執刃戒備。不過,沒有他們行動完,霍光已經轉身離開了。


    “大將軍……”步兵校尉不敢阻攔霍光離開,隻能追上幾步,低聲詢問,“此樹?”


    霍光瞥了他一眼:“留著。”


    步兵校尉弄不明白霍光的意思了:“不留人?”


    “嗯。”霍光點頭,卻瞥見步兵校尉麵露苦色,額頭上也滿是冷汗,他不由停了步,轉頭看向屬下,隨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淡淡地說了一句:“此事與君無涉,君不必在意。”


    聽到霍光這樣說,步兵校尉鬆了一口氣。


    ——有這樣一句話,他也就安心了。


    不過,對自己安心,他對這件事的疑慮不安卻未曾稍減,因此,他低聲對霍光說:“臣不敢保證其它,然昨夜巡防時,此事仍未見。”


    霍光微微挑眉,點了點頭,隨即便擺手示意步兵校尉不必再跟著自己了。


    見大將軍如此示意,步兵校尉也就停步,不再跟隨,卻是站在原地,看著霍光登車離開,才轉身往自己的校尉府走去。


    因為步兵校尉府報得緊色,霍光除了親兵部曲並沒有帶其它屬吏,此時,坐在朱輪轓車上,他雖然滿腹怒意,卻是無從發泄,隻能按著車輿旁的銅較,狠狠地用力。


    霍光沒有坐下,禦者也不敢讓馬奔得太快,隻是努力地讓車行駛得更加平穩。盡管如此,帶著寒意的風撲麵而來,仍然讓霍光感覺到了一絲痛意。


    那痛意並不劇烈難忍,卻讓霍光心中的怒意找到一個發泄的出口,因此,霍光狠狠地拍了一下車軾,冷冷的吩咐:“速還未央宮。”


    “諾!”禦者不敢再耽擱,立刻揚鞭催馬兒疾奔。


    等霍光迴到未央宮,沒等他的車馬入未央北闕,就有人擋道攔了下來。


    “幼公?”見攔道之人是杜延年,霍光也就緩了語氣,反正離司馬門沒有幾步了,霍光幹脆下了車,走向杜延年。


    杜延年沒有再失禮,恭敬地拜見了霍光,才與霍光一同入宮,同時,也低聲說明了自己攔道的原因:“有傳言,上林有柳樹枯僵自起生……”


    “然。”霍光也沒有隱瞞,直接實言以告,同時眼中閃過了一絲異色。


    杜延年微微皺眉,猶豫了一下,又道:“臣亦聞,複生之柳上,枝葉……”


    “蟲食,成文字。”霍光接口,語氣平靜,神色卻越發的陰霾了。


    “大將軍!”杜延年不由驚唿,雖然壓低了聲音,卻仍然引來了眾人的側目。


    霍光掃了一眼周圍的官吏,原本與兩人距離不遠的眾官吏迅速退開,生怕自己被霍光盯上。


    杜延年定了定神,連忙跟上已經走開了一段路的霍光,在霍光耳邊低聲道:“既是如此,文字傳聞……”


    霍光幹脆停步,轉身看向杜延年:“杜君即便不來,仆亦將召諸大夫、博士。”


    霍光沒有壓低聲音,北司馬門又是公卿官吏出入之地,來往之人甚多,雖然都刻意與霍光保持了距離,但是,仍然足以聽見霍光的話。


    霍光直言:“此事蹊蹺,枯木複生,蟲食成字,仆不學無術,將請教於諸生。”


    聽到霍光這樣說,不僅杜延年一愣,周圍的官吏也都是一愣——大將軍竟是打算問讖兆?


    杜延年畢竟獄法小吏出身,對讖兆素來歸為方士之術,頗覺不以為然,因此,對霍光的主意並不讚同,隻是,他們這會兒都站在道上,他也不便直接反駁霍光,便沒有作聲。


    霍光沒有去尚書台,而是直接去了白虎殿。


    白虎殿在宣室之南,尚在禁外,平素,霍光與朝臣議事都是在此。因此,一入白虎殿,杜延年便想進言,卻被霍光擺手阻止了:“幼公稍後再言。”


    杜延年一怔,隨即就聽到霍光一迭聲地下令。他仔細聽了一會兒,不由驚訝——霍光竟是想查夜間出入宮禁之人。


    等霍光吩咐過諸人,將目光投向了自己,杜延年才起身對霍光道:“大將軍,此事……讖兆之事多是人為。”


    霍光挑了挑眉,並沒有反駁杜延年,反而示意他說下去:“臣恐此事……意在曾孫。”


    雖然不相信那些事,但是,杜延年也很清楚,這類事情從來都是忌諱,否則,當年孝武皇帝也不會因為一句“天子氣”便處死中都官獄的所有人犯。


    正因為如此……那個合著劉病已之名的文字……


    聽到杜延年這樣說,霍光點了點頭,隨即卻是冷笑不止:“我倒要聽聽,諸生將如何解此事!”


    “公孫病已立……”霍光又重複了一遍柳樹上的文字,神色越發冷厲。


    杜延年被霍光的反應嚇了一跳,但是,他隨即就明白過來,思忖片刻,他抬起頭,對霍光道:“大將軍……讖兆之事……從來不止一樁。”


    注:郎池在上林苑,但是,這件事中的柳樹究竟在哪兒,並無記錄,此處純屬虛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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