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曰:“天子食時舉樂。”


    ——王者食所以有樂何?樂食天下之太平、富積之饒也,明天子至尊,非功不食,非德不飽。


    《儀禮.燕禮》曰:“若與四方之賓燕,媵爵,……有房中之樂。”


    所謂房中之樂,乃是周代後、夫人之所諷誦,以事其君子。


    這種本是用於房中飲燕的佾舞之樂,周代即名為《房中樂》,且有著嚴格的等級製度,《春秋公羊傳》曰:“天子八佾,諸公六佾,諸侯四佾。”——八佾者何謂也,佾者列也,以八人為行,列八八六十四人也。諸公六六為行;諸侯四四為行。


    秦始皇二十六年,《房中樂》改為《壽人》,漢興,有《房中祠樂》,乃高皇帝的唐山夫人所作,因為高祖樂楚聲,漢的《房中祠樂》乃是楚聲。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安世樂》,一般人則稱之為《安世房中樂》或者《安世房中歌》。


    與周、秦不同,漢代的《房中樂》隻有宗廟祭祀、朝賀置酒之時,才會陳前殿房中,作歌舞於堂上,歌頌祖宗功德,祭祀祖宗神靈。


    正是因此,當掖庭材人開始謾歌作舞之後,霍光才陡然變色,差點直接將手中牙箸摔了。


    鍾鼓管弦,諸聲和鳴,本應唱燕飲之樂的女樂們卻齊聲高歌——


    “大孝備矣,休德昭清。高張四縣,樂充宮廷。芬樹羽林,雲景杳冥。金支秀華,庶旄翠旌。”


    ——《安世房中歌》共十七章,這是開篇首章。


    不僅霍光,連上官桀與桑弘羊也不由駭然變色——見禮讚禮謝禮已完,珍饈佳肴方上,眾人剛剛舉箸,堂上女樂卻唱起了祭祖娛神之歌……


    上官桀忍不住腹誹——這是是咒他們三人早死嗎?


    ——當時拜於先帝床前,受遺詔,輔少主的四人,除了金日磾已薨,剩下的三位可不是都在這兒嗎?


    ……


    上官桀陡然變色,直接就將手中的牙箸摔在漆案,也不看對麵席上的霍光,直接眯眼看向正席之上,繡幄之中的少年天子,話卻是對長公主說的:“長主為何如此安排女樂?”


    鄂邑長公主正在用羹,忽然聽到上官桀不陰不陽的質問,不由愕然抬頭:“左將軍不喜此樂?”


    上官桀本就有些悸然,再聽這般無辜的反問,不由頓時火大,剛要拍案厲聲相責,就聽霍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少叔且勿焦躁。長主乃先帝之女子子,豈知宗廟之事?”


    上官桀不由一怔,隨即就聽到霍光平靜地陳述:“且掖庭女樂材人,皆侍上之輩,豈是長主可使令之人?”


    霍光的話音方落,上官桀與桑弘羊都不由顯出驚詫之色,抬眼望著正席之上少年天子。


    ——當真是少帝之意?


    女樂們離上席較遠,又專注於歌舞,並不知道宴席方開,主賓之間已是再無和睦之氣了,她們仍然舞動身姿,高歌讚頌之詞。


    “《七始》、《華始》,肅倡和聲。神來宴娭,庶幾是聽。鬻鬻音送,細齊人情。忽乘青玄,熙事備成。清思眑々,經緯冥冥。”


    “我定曆數,人告其心。敕身齊戒,施教申申。乃立祖廟,敬明尊親。大矣孝熙,四極爰輳。”


    肅穆之音絲絲入耳,鄂邑長公主也終於察覺了歌樂的不對。


    “陛下……”鄂邑長公主出聲低喚,不過這麽一會兒功夫,她的額頭上已滿冒出汗珠。


    “祖宗之音,不可聽乎?”劉弗陵咽下魚膾,輕輕放下鑲金的象牙箸,慢條斯理地反問了一句。


    桑弘羊是禦史大夫,也算是責無旁貸,竟立刻起身,跪於堂中,叩首勸諫:“此樂當陳於前殿房中,祭祖宗、娛神靈,而非君臣燕飲之時可聞!”


    霍光雖未起身,但是,也附和了一句:“此樂乃天子之樂,非人臣可觀可聞。”


    劉弗陵垂下眼,卻是道:“朕即天子,朕令女樂倡人演,諸君即可觀可聞。”


    霍光與上官桀都沒有吭聲,桑弘羊卻斷然反駁:“此桀、紂之言也!”


    “噤!”劉弗陵厲聲喝道。


    桑弘羊卻不肯退讓:“祖宗之製非不可變易,然則,隨上心而變,滅亡之象!”


    “……王侯秉德,其鄰翼翼,顯明昭式。清明鬯矣,皇帝孝德。竟全大功,撫安四極。……”女樂的歌聲中,桑弘羊的諫言竟如金石擲地,震人心魄。


    霍光不由低下頭——論受詔之心堅,他與上官桀,甚至金日磾,都不及桑弘羊!


    ——隻因是先帝所立之君,隻因是先帝遺詔所言之命,桑弘羊對這位少帝便忠心不二,即使也有沮喪退避之心,然而,也隻有他會在這種時候,一心勸諫!


    仿佛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劉弗陵的語氣稍稍緩了一下,但是,說的內容卻是讓人更讓人心驚:“有三位君子相輔,朕縱有桀、紂之心,又徒奈何兮?”


    這句從天子口中說出,霍光與上官桀又如何安坐?


    兩人起身在“海內有奸,紛亂東北。詔撫成師,武臣承德。行樂交逆,《簫》、《勺》群慝。肅為濟哉,蓋定燕國。”的歌聲中,稽首謝罪。


    霍光道:“臣等不敏,不敢受陛下此言。”


    “臣不肖,敢辭。”上官桀緊接著拜首言道。


    桑弘羊更是直接以叩首:“陛下欲死臣!”


    這個狀況,即使女樂再如何專心致誌,也不可能再無視了。


    “……大海蕩蕩水所歸,高賢愉愉民所懷。大山崔,百卉殖。……”


    歌聲嘎然而止。


    “繼續!”劉弗陵抬眼看向堂前的女樂,語氣淡漠地命令。


    女樂麵麵相覷,最後,終究是幾個領頭人的帶領下,繼續表演歌舞。


    “……民何貴?貴有德。”


    “安其所,樂終產。樂終產,世繼緒。飛龍秋,遊上天。高賢愉,樂民人。”


    漸漸高亢的曲詞卻不能讓人覺得歡快,女樂的緊張讓頌詞也帶上幾分淒意。


    “君等乃先帝所命,朕豈欲死君等?”劉弗陵的語氣帶出了幾分譏誚,“朕甚體諒君等之意。”


    霍光等人有些困惑了,鄂邑長公主卻是有些心驚了。


    ——很顯然,這次夜宴的目的絕對不是少帝之前所說的那樣。


    ……根本不是為了對付霍光!


    ——這位少帝竟是連她都瞞了!


    想到這兒,鄂邑長公主覺得如置冰窟,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豐草葽,女羅施。善何如,誰能迴!大莫大,成教德;長莫長,被無極。……”


    一片寂靜,十七章的《安世房中歌》已唱完了第八章,女樂開始吟第九章的歌詞,歌聲由高亢轉為堅定有力。


    “雷震震,電耀耀。明德鄉,治本約。治本約,澤弘大。加被寵,鹹相保。德施大,世曼壽。”


    鏗鏘之聲中,年少的天子慢慢言道:“朕其實更喜先帝之樂。”


    眾人都不吭聲,隻聽到天子隱約有些尖銳的聲音:“朕承祖宗社稷,卻是先帝之子!子當踐父行!然也?”


    “然!”霍光毫不猶豫地接口。


    上官桀與桑弘羊同時一愣。


    劉弗陵也不無訝異,不過,他立刻就追問出聲:“先帝十六冠,朕亦應如是!”


    上官桀不由心驚——這位少帝的心思竟在這裏?


    “陛下!”霍光抬起頭,看了一眼年少的天子,隨後才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話:“冠禮之時,先帝尚是皇太子。”


    上官桀立即反應過來,卻隨即就為霍光的心思之深而心驚膽顫——如此迅速的反應,霍光究竟想過多少次?


    霍光說:“未冠即位,陛下當法孝惠皇帝。”


    ——孝惠皇帝十六即位,四年三月方行冠禮,正是二十歲。


    這個理由無可挑剔,卻讓劉弗陵勃然大怒。


    “朕一生不冠方合汝意也!”劉弗陵冷笑。


    霍光叩首:“臣奉先帝之詔……”


    “先帝已崩,朕方為汝君!”劉弗陵斷然言道。


    霍光沒有再說下去,也沒有應聲。


    上官桀也沒有吭聲,但是,劉弗陵卻不容許他沉默:“左將軍以為朕所言當是當非?”


    上官桀稽首再拜,一絲不苟,伏首在地卻久久未言。


    殿中隻有女樂的歌聲綿綿不絕。


    “……都荔遂芳,窅窊桂華。孝奏天儀,若日月光。乘玄四龍,迴馳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孝道隨世,我署文章。……”


    “桂華馮馮翼翼,承天之則。吾易久遠,燭明四極。慈惠所愛,美若休德。杳杳冥冥,克綽永福。……”


    “左將軍!安陽侯!”劉弗陵的聲音又冷了幾分。


    霍光不由冷笑。


    上官桀歎了口氣,咬了咬牙,終是答道:“人臣當奉君命。”


    桑弘羊也跟著叩首:“人臣當奉君命。”


    ——這是要逼著霍光答應了。


    “大司馬大將軍?”劉弗陵壓著得意,語帶詢問地喚了霍光。


    霍光保持著伏首的姿態,卻沒有應聲。


    劉弗陵狠狠地捶了一下漆案,剛要再言,卻見黃門令上殿稟報:“主上,君侯遣使來見。”


    “讓使者候著。”劉弗陵想都沒有想,便直接拒絕。


    黃門令卻沒有退下,而是再次叩首,道:“主上,使者言,有要事,須即謁見。”


    劉弗陵畢竟不是真的想當夏桀、商紂,聽到這話,皺了皺眉,終是道:“可。”


    “唯!”黃門令立即退下。


    等了有一刻鍾,女樂又唱了兩章歌詞,黃門令才領著一個皂衣黑綬的中年吏員步入殿中。


    女樂唱著:“皇皇鴻明,蕩侯休德。嘉承天和,伊樂厥福。在樂不荒,惟民之則。”


    那人聽到歌聲,也是一愣,隨後才在殿中稽首再拜,卻是道:“丞相征事臣宮,奉丞相令,奉此物於大將軍。”說著,那人從袖中取了一隻漆匣出來。


    劉弗陵一愣,迴過神,便看見霍光已經接了漆匣,並且打開了。


    “豎子無禮!”劉弗陵惱極,手也緊緊地握住了銅爵。


    “陛下!”霍光抬頭,“君侯之意,當是不知當不當呈於陛下……”說著,霍光從匣中取了一卷簡冊,扯開封檢之後,展開看了一眼,便道:“臣以為陛下不閱為好。”


    “朕想一閱!”劉弗陵握緊了銅爵,冷冷言道。


    霍光挑眉:“既是如此……臣奉詔。”說著便將簡冊奉起。


    黃門令愣了一下,才連忙上前,接過簡冊,奉於天子。


    劉弗陵沒想到霍光竟會答應,直到黃門令喚了一聲,他才伸手接過簡冊,緩緩展開,隨即便僵住了。


    “霍子孟!”上官桀忽然吼道,聲音卻顫栗不已。


    殿上眾人皆駭然,女樂不由驚恐地後退。


    上官桀瞪著被霍光推到自己麵前漆匣,驚駭欲絕——自己兒子的印綬,他豈會不識?


    霍光站起身:“陛下以為此奏當如何處之?”


    “霍光!”劉弗陵顫聲喝斥。


    霍光搖頭,對黃門令道:“為陛下取筆。”


    “諾。”黃門令立刻退下。


    “霍光!”


    “陛下!”霍光沒有揚聲,隻是加重了語氣,“陛下即位八年,臣所上之奏,陛下均製曰可,此奏當不例外!”


    看著黃門令奉著紫毫筆站在自己麵前,劉弗陵的手不由顫抖起來。


    “陛下!”霍光的語氣冷了下來,“左右都在等陛下之詔!”


    劉弗陵顫抖著伸手,接過黃門令捧著的筆。


    “霍光!”上官桀縱身而起,撲向霍光。


    砰!


    劉弗陵的手一抖,抬眼卻見霍光穩穩地立著,上官桀伏在地上。


    劉弗陵的左手按住右手腕,閉著眼,在簡冊上畫了一個“可”字。


    黃門令迅速取了簡冊,奉還給霍光。


    “既是如此,臣請退。”霍光長跪稽首,又是一派恭敬的模樣緩緩退下。


    後來的那位丞相征事連忙將鞶囊掛迴腰間,跟著霍光往殿外走去。


    殿外,星子滿天,期門井然列隊。


    此曲已盡,彼處方興。


    (本卷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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