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前殿,赤祼著雙足的宮人從內向外依次解開係著帷簾的絲絛,將自梁上垂下的層層錦帷緩緩放下。


    朱幄之中,年幼的皇後挺直了腰身,坐在鋪了錦緣莞席的木床,一身絳色文繡深衣,麵上一派冷肅。


    幄帳周圍,皇後的侍禦或站或跪,全部肅手低頭,幾十個人在一塊兒,卻是連唿吸的聲音都聽不到。隔著一層冰紈薄紗製成的帷幔,中宮屬吏分列兩側,垂手而立,沒有一個人抬頭。


    一名宦者躡足走近立於幄帳旁的倚華,躬身低語了幾句,倚華擺手讓他退下,隨即微微傾身,對幄帳內的皇後稟奏:“中宮,都安置妥當了。”


    兮君微微一顫,抿了抿唇,廣袖下的雙手攥得更緊了幾分,片刻之後,才開口:“召光祿勳。”四個字平穩地說出口,兮君陡然一陣輕鬆。


    ——也不是那麽困難!


    張安世並不喜歡這樣的差使,但是,年幼的皇後根本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於是,他隻能站在前殿之中,隔著層層錦帷,聽著一個女子平靜地揚聲:“皇後見光祿勳。”


    張安世大禮參拜:“光祿勳臣安世稽首再拜。中宮長樂未央。”


    仍是那個女子的聲音:“謝。起。”


    有宦者上前引領光祿勳到一旁的漆秤上坐下。


    張安世坐下,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平複自己心中越來越充盈的焦躁情緒。


    ——他的耐性並不差,在這種沒有必要先出聲的地方,他可以保持沉默。


    果然,片刻之後,一名內謁者從帷幔後走出,對張安世揖禮而言:“中宮詔光祿勳宣下縣官璽書。”


    “敬諾。”張安世捧起手中的尺一板。


    內謁者立刻跪下,伏首在地。


    “皇帝製詔:皇後不宜久離朕左右,當即移居建章。”


    皇帝詔書專用的牘板,長一尺一,較一般簡板也稍寬,可以寫下兩行字。這份簡短的詔書自然不需更多的簡板,編連成冊——一塊足矣。


    皇後身邊的侍禦不是第一次聽到這份詔書,中宮屬吏卻第一次聽到。


    張安世的話音方落,帷幔內就傳來竊竊私語的悉索之聲。張安世也沒有理會,緩緩放下捧著尺一板的雙手,垂眼不語。


    輕聲的私語漸漸消失,隔著幾重帷幔,張安世仍然感覺到那份彌漫而出的沉重壓力。


    “妾謹奉詔。”清脆的童音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平穩,五個字說出,竟是一點波瀾起伏都沒有。


    張安世心驚,但是,也容不得他多想。


    中宮謁者令從帷後走出,客氣而又疏離地請他離開。


    張安世起身,卻沒有退下,而是走到殿中,對著皇後幄帳的方向長拜,隨即道:“中宮,羽林已傳蹕(注1),止人清道已畢,請中宮法駕移宮。”


    殿內刹時一陣抽氣聲。


    張安世一動不動,維持著長拜的姿態。


    帷幔之後,朱幄之中,兮君忍不住閉上眼睛,全身都在顫抖。


    一旁的侍禦更加不敢抬頭了,所有隻能屏息著等待皇後的決定。


    倚華的雙手交握在一起,右手緊緊地攥著左手的四指。


    ——這道詔書的意思……


    ——太、明、白、了!


    倚華明白,諸侍禦明白,中宮的屬吏也明白。


    ——大將軍推開了皇後!


    ——年幼的皇後不能獨善其身!


    中宮上下都明白,年幼的皇後在正旦之後便一直留在未央宮是為了什麽——不過就是想涉入那些紛爭之中!


    ——年幼的皇後想抽身!


    ——無法做執棋之人,還不能拒絕做棋子嗎?


    一直以來,皇後也做到了。


    未央宮,椒房殿,這是大漢皇後的宮殿。


    天子可以在其它宮殿台閣燕居,但是,皇後卻沒有這樣的權力!


    ——當皇後拒絕的時候,年少的天子不能強求皇後跟他一樣,在建章宮起居!


    這八個月來,年少的天子也的確沒有強求過!


    這個時候來了這麽一道詔書……


    倚華不知道年幼的皇後是何感受,但是,她知道,一定發生了!


    ——霍光沉默了八個月,從未理會皇後居於未央的事件,怎麽可能無緣無故地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事?


    ——然而……究竟是什麽事?


    倚華想不明白。


    “既然如此……”


    良久的沉默之後,年幼的皇後終於開口。


    “備駕!移宮!”


    最後兩個字,終究是帶上幾分衝人的火氣。


    ——皇後才九歲!


    想到這一點,張安世心中頓時有些不忍,但是,再想到尚書台中,霍光與杜延年所說的話,所有不忍都被壓了下去。


    ——怪隻怪她姓上官!


    張安世苦笑——即使霍光的那位長女在世,如今這般情形勢下,除非霍光強行奪婚,否則,也是難以幸免的。


    ——更何況皇後隻是霍光的外孫女……


    “臣昧死言中宮,詔書方下,殿中各項物色尚未整理,如何成行?”中宮屬吏中,一名宦者忽然出聲請示。


    殿中陡然一靜,半晌都沒有聲音。


    ——這的確是一個拖延的絕佳理由!


    張安世有些好奇了——這位皇後會如何?


    “中長秋與私府長領屬吏留下。整理之後,再至建章。”皇後的聲音再次平穩得讓人心驚。


    張安世不禁挑眉,心裏想起了霍光之前的話語——“中宮不會拒絕的。”


    雖然不明白霍光為何如此篤定,但是,很顯然,霍光說中了。


    不管張安世是何心思,幄帳之中,年幼的皇後已經起身,顯然是打算離開了。


    郭穰忽然跪下請示:“臣昧死言中宮,臣等與屬吏皆非中宮近侍之臣,並不知中宮常用之物,唯請中宮留一二近侍,以作襄助。”


    兮君點頭,漫不經心地抬手,指了離幄帳最近的兩個長禦:“卿等留下襄助。”


    倚華與另一名長禦稽首應諾,再抬頭時,隻見年幼的皇後已經行至殿門處。


    皇後既然離開,殿上侍奉的宮人、宦者便將帷幔重新整理卷起。


    層層帷幔收起後,張安世便看到了被皇後留下的一幹人等。


    其他人倒也罷了,一看到郭穰與倚華,張安世心中不由一驚。


    ——這般情勢之下,皇後還有心思算計至此?


    這個念頭不過一閃即逝,見郭穰與倚華根本沒有往自己這裏再看一眼,張安世便鬆了一口氣——不管皇後有沒有算計,隻要與他無關,他又何必理會呢?


    這樣想著,當內謁者再次請其離開時,張安世什麽也沒說,便退出了椒房殿的前殿。


    漢製,皇後出,乘鸞輅,青羽鴜,駕駟馬,龍旂九旒。


    雖然比不上東宮所用的法駕——禦金根,加交絡帳裳,羽蓋華蚤,建大旂,十有二斿,畫日月升龍,駕六馬,象鑣鏤鍚,金鋄方釳,插翟尾,朱兼樊纓,赤罽易茸,金就十有二,左纛以氂牛尾為之,在左騑馬軛上,大如鬥——但是,絕對也是聲勢浩大。


    不過,這種情況隻適用皇後出宮之時,從未央宮至建章宮,一般來說,皇後仍是乘輦而行。


    兮君至今隻乘過一次鸞輅——她是以婕妤入宮的,立後之時,依製用乘輿(注2)法駕,禦金根,駕六馬,隻有立後三個月後,見高廟成禮時,她乘過一次鸞輅。


    然而,這一次,出了前殿,兮君忽然停步,對左右說了一句:“乘鸞輅。”


    左右侍禦都是一驚,剛要勸諫,兮君便抬手,又補充了一句:“此為皇後詔。”


    眾人不敢再吭聲,肅手應了一聲:“唯。”


    沒有人看到年幼的皇後隱於袖中的雙手是如何緊握成拳,如何不停地輕顫……


    皇後出行,羽林雖然送從,但是,真正護衛車駕乃是中官、私官與中黃門等少府屬下。


    看著羽林塞路警蹕的情形,護衛皇後車駕的中官等人都不由心驚,不少人省悟過來便是一身冷汗,再被秋風一吹,不由就是一個寒顫。


    ——這狀況……真的隻是皇帝召皇後就近而居?


    ——誰又真的是癡傻之人?


    眼見車駕已上複道,鸞輅之中,參乘的長禦相視一眼,最後,資曆最老的一位被“推”了出來,伏首詢問皇後:“中宮,車駕往何宮去?”


    ——建章宮的宮殿台閣比未央宮多得多,究竟居於何處?


    登車之後,兮君便閉著眼睛,這會兒,聽到長禦的問題,她也隻是勾起唇角,淡淡地說了一句:“長禦問得太早了。”言罷便再不開口。


    ——太早了?


    眾人不解,直到車駕停下,詹事至鸞輅旁詢問相同的問題,眾人才見皇後睜開眼,淡淡地詢問:“已至建章?羽林騎未再警蹕?”


    兩個問題讓長禦們陡然省悟——是啊!若是羽林騎一路警蹕,一直將他們送至某宮,他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羽林監言,縣官居建章,何人敢傳蹕?”詹事恭恭敬敬地轉述。


    兮君勾起唇角,雙眼眯了起來,半晌才道:“去駘蕩宮。”


    ——既然來了建章宮,豈有不先謁天子的道理?


    兮君做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決定,隨即便再次閉上眼睛,輕輕地、深深地吸氣……


    ——至此,她對上官家已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


    ——更多的……她已無能為力!


    *****


    “皇後奉詔移駕建章?”


    聲勢浩大的行動讓上官安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也讓他的臉色頓時大變。


    注1:傳蹕,指出行時開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


    注2:乘輿,指皇帝。


    (祝各位朋友中秋愉快!謝謝【西窗雨瀟】的打賞!昨天忘了說,中秋節,家裏聚餐,無法按時更新,隻能請大家原諒了。明天仍然有聚餐,一天都不在家,恐怕是不能在七點前完成更新的,請大家原諒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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