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後世皆稱“立君之法,莫嚴於公羊”,最重要的就是因為《公羊傳》所說的立嗣之法“防愛爭”……


    ——立嗣從來也沒有最好的方法,這般已可算是最不壞的製度了。


    《公羊傳》對嫡庶承嗣的規定尤其多——“無以妾為妻”、“諸侯一聘九女,諸侯不再娶”……種種細微之處皆可見對嫡庶尊卑的約束之規。


    漢初崇尚黃老道家的無為之治,至先帝時,開拓進取,力求功業,儒家開始倍受尊崇,以春秋經傳所分的三家學派來說,又是推崇微言大義的公羊學派最得帝心。畢竟,《左氏》詳於敘事,《穀梁傳》推崇宗法,而《公羊傳》微言大義,極推“大一統”、“大複仇”,正合漢室曆代先帝的所需。


    而論立嗣之法,嫡長之製素來深入人心,大漢宗室也不例外,對嫡長尤為重視。


    高皇帝於漢二年即立嫡子為太子,對更加年長的庶出長子,卻直至漢七年才得分封爵土。惠帝無後,文帝以高皇帝在世諸子之中,年最長而得立,在元妃與嫡子俱歿的情況下,先立長子為太子,再立以太子之母為皇後,也深合《春秋》之義。


    及至景帝,初立劉榮為皇太子之時,因其是長子,景帝也就不必非行廢後之舉,待屬意中子劉徹之後,為了名正言順,景帝是先廢皇後,立劉徹之母為皇後,隨後才立劉徹。


    漢製尊母,比如說,列侯之母方能稱太夫人,子非列侯,不得稱太夫人,但是,嫡母的地位仍然是被保障——一般來說,繼承人若是庶子,其嫡母在世,固然不能稱嫡母為太夫人,但是,同樣,生母也是不會被尊為太夫人的。宗室王爵在尊王太後之類的事情,也是遵循同樣的原則。(注1)


    當然,實際權力就不太好說了。


    ——劉榮為皇太子,盡管皇後仍是薄氏,但是,景帝病重之際,所托之人仍是皇太子的生母栗夫人,而不是自己的皇後。


    ——很顯然,因為親疏以及影響力的關係,生母很容易比嫡母擁有更多的權力。


    民間更是如此,置爵後、代戶後皆是正嫡所出的長子優先,同父兄弟姊妹為繼承人的,則優先考慮同母所出的最長者。


    不過,皇帝立嗣所涉及的問題遠比民間要多。


    按照尊親的原則,皇帝之母為皇太後——嫡母還是生母?


    ——嫡母比生母尊貴是肯定的,可是,斷沒有子為王,母為奴的道理!


    ——母以子貴。子既顯貴,若不尊生母,是為不孝!


    ——嫡母是父考正室,不尊嫡母即是違父意,更是不孝!


    因為大漢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問題,這會兒,哪怕是想一想都讓人頭痛。


    ——可是,如果皇帝駕崩時,隻有後宮嬪禦有子……這便是必須要考慮的問題了。


    諸侯王可以不尊生母,仍以嫡母為尊,卻不稱王太後,而是以父諡稱之,即某王後,待嫡母過世,再尊生母為王太後。


    可是皇帝呢?


    天子至尊。素來是尊尊親親,絕對沒有子為天子,母不享後禮的道理。


    究竟該如何?漢製無例,便隻能上尋先代之例。


    《春秋》無疑是最好的範本。


    ——很顯然,劉弗陵如此認真地,反複研讀《春秋》開篇之文,正是想找到解決以上問題的方法。


    ——更準確地說,劉弗陵是想找到理由,說明上官家支持他的決定,以便讓後宮嬪禦生下他的子嗣。


    想到這兒,霍光原本隻有三分的厭惡頓時升到了九分。


    ——那位少帝除了妥協,還會什麽?


    霍光畢竟姓霍,骨子裏流動的仍是與霍去病相同的張狂血脈。


    ——對於那位封爵冠軍侯的驃騎將軍來說,妥協隻是處於劣勢時的無可奈何之選,歸根結底,仍是因為自己軟弱。


    ——是的,軟弱!不是弱小!


    ——少年貴幸,十八封侯,在霍去病的字典裏,沒有妥協。


    霍光不比霍去病,但是,他同樣不喜歡作妥協的選擇,也不欣賞妥協的選擇。


    ——如果少年天子在後宮有孕的情況下,堅持維護自己的子嗣,又如此努力尋找理由勸說後黨外戚……


    若是那樣,霍光會讚歎少帝的勇氣與手段的。


    ——如今……


    “這麽說來……上是不準備等皇後成人了?”韓增有些訝異。


    ——皇後聯係著上官家與霍家……


    ——這兩家對少年天子意味著什麽……


    ——不須多想也應明白的!


    就是像霍光說的那樣,其實,韓增也素來認為少帝是聰明的,可是,如今再看……卻是有些難說了。


    正在思忖,卻見霍光連連冷笑,眼中滿是譏嘲之意,韓增不由一愣。


    “大將軍有何打算?”韓增沉默了一會兒,皺眉問道。


    霍光冷笑著挑眉,語氣含混地反問了一句:“我能如何打算?”


    越是如此,韓增越是驚懼。


    論年紀,韓增比霍光尚年長幾歲,他的記憶中,霍去病也曾如此反問過相同的話。


    ——那是元狩五年。


    孝武皇帝避暑鼎湖宮,卻驟病,且病勢甚洶,朝廷上下皆十分不安,畢竟當時,孝武皇帝年近不惑,以其父祖的壽考推算……著實透著不詳!


    作為天子心腹、內朝重臣,兩位大司馬輪流在未央宮與鼎湖宮坐鎮。當時,韓增已是侍中、諸曹,掌尚書事。那一天,正好輪到霍去病在未央宮主事。素來不耐煩瑣事的驃騎將軍一進尚書署便把所有屬吏召至正堂,卻是一言不發地讓所有人站了將近一個時辰。


    霍去病不似衛青一般內方外圓,素來是桀驁不馴的,加上年少掌兵,征伐殺戮,身上時時都透著一股子肅殺狠厲之氣,內朝諸臣少有不畏懼的。見這位大司馬明擺著發作,眾人卻是連抱怨都不敢,隻能戰戰兢兢地等他發作。


    其實,眾人那般驚駭,除了畏懼驃騎將軍之外,也是因為,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其為何發作。——就在那天之前數日,大將軍來未央宮主政,卻在入宮之時,被郎中令李敢所傷……大將軍隨即就對所有人下了禁口令……


    一個時辰,尚書署的奏書被霍去病看了大半,仿佛是看累了,當朝大司馬總算抬頭,看向眾人。


    “都是眼熟的……真的要我明明白白地問出來?”霍去病神色淡漠,語氣中透著幾分倦意。


    眾人隻能將頭垂得更低,卻是無人開口。等了一會兒,霍去病倚向憑幾,似笑非笑地問道:“大將軍有交代?”


    “……是……”尚書丞輕聲應了一句。


    霍去病冷哼一聲:“我知道舅舅會交代什麽。你們大可不說。隻是……過幾日……就不是我來問你們了。”大司馬驃騎將軍的語氣根本沒有一絲起伏。


    眾人一驚——換人來問……沒有人會認為那會比驃騎將軍這般的詢問……更溫和……


    ——大將軍的命令不能擅違……可是,眼下的情況也容不得不說……


    於是,一番無聲交流之後,尚書令上前,在霍去病耳邊說了一番話,說完便退迴原位。


    霍去病點了點頭,眯眼揮手:“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眾人行禮後立刻退下。韓增卻是有些擔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離開,待眾人都走了,才走到霍去病的席前,低聲詢問其打算如何——其實,他是想勸解的。——他是韓說之子,與天子,與衛青,都關係甚近,與霍去病也算有些交情,這般問並不顯逾越。


    霍去病也的確沒有怪罪,挑眉瞥了他一眼,似乎無所謂地道了一句:“我能如何打算?”


    韓增當時著實鬆了一口氣——他以為,霍去病是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畢竟郎中令是九卿之首,又是掌宮殿掖門戶人,縱然霍去病的秩祿與大將軍等,位在丞相之上,尊榮非常,也不能擅自處置。


    ——很顯然,他錯了。


    幾日後,天子病稍愈,隨即駕幸甘泉,大概是為了安定人心,又組織了行獵,就是在行獵中,大司馬驃騎將軍當著眾人的麵,射殺了郎中令。


    偌大的行宮山林之中,寂靜無聲。


    就在所有人一身冷汗,滿心惶恐的時候,臉上猶有病色的天子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郎中令被鹿所觸而亡……真是意外……”


    ……


    韓增至今都記得當時自己是驚懼顫栗的……


    ——“我能如何打算?”


    不是無可奈何,不是不知所措,隻不過是純粹的反問——除了那樣,還能如何打算?


    看著與當日霍去病的神色頗為相似的霍光,韓增由衷地為自己將要出征西南,遠離長安……而感到開心。


    ——他一點都不想重溫當日甘泉宮中的感覺了!


    ——更何況,這一次,事涉天子!


    話說了,意思領會了,韓增立刻起身告辭,霍光也十分客氣地將他一直相送到前院。


    看到霍家正門,韓增堅決地讓霍光止步,霍光也沒有再堅持。


    猶豫了一下,韓增還是輕聲提醒霍光:“先帝遺詔立嗣,少帝終是正統,將軍不可不慎。”


    霍光抿唇,輕聲致謝,神色卻依舊深沉,令韓增完全看不出他是何想法。


    ——其實,還能是何想法?


    出了霍家,韓增恍悟,自嘲地一笑,上馬離開。


    ******


    夏,四月,赦天下。


    秋,七月三十,己亥日(注2),晦,日有蝕之,幾盡,在張十二度。


    注1:這段是易楚的推測,不過,從哀帝母丁姬以及平帝母衛姬的情況看,諸侯王的生母的確不是直接被尊為王太後的,平帝的情況不明,哀帝卻是肯定有嫡母的。


    注2:《漢書.昭帝紀》記為【乙亥日】,查曆日表,七月末的晦日是己亥日,與《漢書.五行誌》的記錄相符,從《五行誌》。(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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