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年尾,北風凜冽,道旁屋頂滿是積雪與冰棱,劉病已與杜佗相互扶持著,才走出學舍,便立時打了一個寒顫。


    “先去哪兒?”


    出了複家的門,杜佗才出聲詢問,音量雖然不高,卻已不是之前那般無力氣虛的感覺。


    ——他們之前並未就這個問題達成一致。


    ——杜佗想迴家,劉病已卻想進宮。


    劉病已沒有迴答,杜佗也沒有再追問,兩人轉過彎,順著裏坊裏的直道前行,不時有熟識的居民與兩個少年打招唿,見兩人臉色不好,一些熱心的人還詢問著是否需要幫忙。劉病已一直在沉思,隻能由杜佗微笑著婉拒諸人的好意。


    快走出裏坊時,劉病已才拿定主意,對杜佗道:“還是入宮。”


    “病已!”杜佗不滿地皺眉,“先去我家,看看家君對此事是如何看法,再做決定不好嗎?你說過,掖庭令讓你等著……”


    “諫大夫此時應當不在家吧?”劉病已打斷他的話,利索地說明理由。


    杜佗無法反駁——他的父親此時不在尚書署,便在大將軍府,總而言之,不會在家的。


    見杜佗不再說話,劉病已笑了笑,拍了拍手,喚迴他的注意力。


    “佗去看看彭祖吧。”劉病已提議,反正杜佗也沒有辦法跟他一起進掖庭。


    無可奈何,杜佗也隻能答應下來。


    說話時,兩人並沒有放慢步伐,相反還走得相當快,待商議結束,兩人也已經走到了大道上。


    複家在城外,這條大道直通長安,每日裏都是車水馬龍,兩個並不算強壯的少年很快便攔到了一輛願意帶上他們的牛車。


    車上都是酒甕,趕車的老人家有個與兩人差不多年紀的孫子,因此一路上都念叨著孫子的事情。


    “……今年年景不好,幸虧是罷了榷酒酤,大家雖沒有多收多少粟黍,不過,合計一下,除了種子,都釀了酒……換了錢,再買上一些陳粟,倒是還有剩的,那些錢倒可以湊出一份彩禮了……大孫兒看中人家閨女也不是一兩天了,早點定也好……再說,眼瞅著他也要成丁了,若是被征戍邊……唉……”說到最後,老人家忍不住歎氣,嘟囔了一句什麽話,兩人都沒有聽清。


    杜佗沒有興趣與這種平凡人家的老人搭話,劉病已滿腹心思,自然也沒有辦法分心來對老人表示關心,不過,他聽到的隻言片語讓他陡然一驚。


    “長者說什麽?”劉病已不無驚奇地打量老人家。


    老人豈會看不出這兩個一身絲衣的少年身份不凡,因此,雖然一直在嘮叨,但是,實際上,他根本也沒有指望兩搭話——兩人隻是沉默不語,安靜地聽著,不時點兩下頭,便讓老人覺得他們教養不凡了。


    這會兒,劉病已忽然開口,倒是讓老人家嚇了一跳。


    待聽明白他的話,老人家卻是笑了:“不是我胡說,如今戍邊可不比我們那會兒了!”


    杜佗也反應過來,不由也好奇了:“聽大人的意思,大人也是有功之人?”


    老人家也不客氣,嗬嗬一笑便搖頭道:“什麽有功?我第一次跟大軍出塞便趕上與單於大戰……”


    “是元狩四年,大將軍與驃騎將軍分兵出塞?”杜佗竟是比劉病已還熱切。


    老人家依舊笑嗬嗬的,卻是道:“元狩四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隻知道是先帝四元的第四年……”(注)


    “那就是了!”劉病已笑道,“長者是隨大將軍出定襄的?”


    老人家點頭:“是啊!跟著大將軍,本來軍中都說,我們必是遇不到匈奴大軍的,最多也是幫驃騎將軍牽製匈奴左部罷了,誰成想……”迴憶起二十八年前的那段舊事,老人家的臉色仍然有些發白。


    “……軍中的精銳老兵都被驃騎將軍挑走了,大將軍領的不是新卒就是勇力不足的老兵……我猜啊,匈奴那個叫什麽……噢……‘一隻鞋’的大單於肯定也是知道了這事才找上大將軍的!”老人家搖頭,“我那會兒是步卒,在後軍,負責就是運糧的事情……出塞時,大家都不明白,大將軍怎麽會帶上那麽多笨重的車,後將軍違不得軍令,卻也是一肚子的不滿……等遇上匈奴大軍……其它我也不知道,不過,若沒有那車,我是肯定活不下來的!”


    劉病已默默聽著老人的感慨,杜佗卻十分地不滿意:“真可惜……元狩四年,大將軍不得益封,那一路軍的封賞也遠不及驃騎將軍……”


    老人家卻根本不在意:“封賞……小公子也隻是想拜將封侯的吧……那是將軍們的機會……我們不過是普通步卒,哪能有機會立封侯的功勞啊……能平平安安地囫圇迴來就是百神護佑了!”


    杜佗頭一次聽到這種“平凡”的心願,不由瞪大了眼睛,劉病已卻是深有同感,用力點頭:“沒錯!沙場之上搏的是命,能平安歸來,老人有福!”


    老人家很樂意聽這樣的話,再次大笑:“這個小公子小小年紀就懂這些,也必是有福的!”


    劉病已立時也笑了:“承老人吉言!”


    ——平安……於他確實是最大的希望!


    沒成想,杜佗在旁邊卻插了一句:“老人真有眼力,他的確是有福的!”


    劉病已不由翻了一個白眼,眼角卻瞥見杜佗竟是一臉認真,毫無戲謔之意,不由一怔。


    “哦……小公子怎麽知道同伴有福?”老人也不禁好奇。


    杜佗微笑,目光卻一直盯著劉病已,輕聲迴答老人的疑問:“因為他家上數三代,所有人的福氣都在他一個人身上!”


    劉病已霎時臉色蒼白,整個人幾乎是搖搖欲墜了。


    老人本來還想再問,但是,一見他的神色不對,便立時噤聲不語,好奇的目光卻不住地在兩人身上來迴打量。


    車上的氣氛頓時就冷了下來,讓老人極為不舒服,幸好,長安城已經在望了。


    老人家並不趕時間,便將他們一直送到西安門,因為入西安門便是未央宮,城內環塗也不易走,老人並沒有從西安門入城,而是打算迴頭從安門入城,杜佗與劉病已便在西安門前與老人告辭。


    雖然老人並未索要車費,劉病已仍然在座席下放了一包錢。


    “為什麽那樣說?”老人的牛車剛走遠,劉病已便皺眉質問杜佗。


    話一出口,劉病已便再壓不住激動的情緒,衝著杜佗咬牙痛斥:“要不要讓你也跟我一樣有福才好!”


    ——上數三代……


    ——不算沒名份的姬妾,太子家上下也幾十人啊……


    ——那麽多人……的福氣……


    ……他還真是有福!


    劉病已聽不得這樣的話,卻更不明白杜佗為何要這樣說。


    杜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向宏偉的城牆與隱約可見的未央宮牆。半晌,他迴過頭,看著劉病已,極認真地道:“病已……你不能冒險!”


    “冒險?”劉病已不解,“我什麽時候冒險了?”


    杜佗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見他仍是一臉不解,才暗暗鬆了一口氣,也緩了臉色:“我覺得你現在入掖庭就是冒險……”


    “……”


    劉病已一怔,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杜佗卻頗有些滔滔不絕的意思,拉著他往道旁讓了讓,態度鄭重地道:“長公主共養禁中,形同皇帝養母,雖然不能幹涉朝政,然而,禁中豈能不從其命?”


    劉病已不由莞爾:“還有皇後呢!”


    杜佗毫不猶豫:“皇後年幼!我家中也有弟妹,八歲稚兒是何模樣,我豈不知?中宮豈能與長公主相抗?”


    劉病已還想說什麽,杜佗不禁皺眉:“別忘了,中宮也是上官家的人!”


    ——他們之所以使手段告假,不正因為擔心上官家與長公主合流嗎?


    劉病已不由一愣,緩緩低下頭,良久才抬眼看向有些不明白他為何如此表現的杜佗。


    “皇後與上官家不一樣……”劉病已皺著眉,說得很慢,卻並沒有猶豫的意思。


    杜佗不由嗤笑一聲:“她可是車騎將軍的女兒,左將軍的孫女!她與上官家不一樣?她就是上官家的一份子!”說著,少年不無困惑地望向劉病已,“皇曾孫,你為何會有這樣的念頭?”


    杜佗覺得十分的不可思議。


    長袖下,劉病已的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對杜佗的疑問不致一辭。


    見劉病已不說話,杜佗也沒有再糾纏自己的疑問,而是立刻改了話題:“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入宮為好!”


    “嗯?”劉病已抬眼,未置可否。


    “我覺得……我們不如去大將軍府……”杜佗緩緩地說出自己的建議,讓劉病已不由一愣。


    杜佗的想法沒有錯,但是,劉病已卻十分堅定地搖頭拒絕:“不能去!”


    杜佗無奈:“可是你入宮太危險了……再說,你一定能見到掖庭令?”掖庭可不是什麽小院子,也不是可以任人通行的地方。


    劉病已沉吟了一會兒,卻道:“我自有辦法!”見杜佗仍想開口,他不由先笑了:“放心吧!這是未央宮,不是建章宮!”


    ——天子都不在這兒,長公主又能有多少影響力?


    注:漢武帝直到元鼎年間才開始使用年號,之前雖然也改元,但是,“建元”、“元光”、“元朔”、“元狩”以及“元鼎”的年號都是後來才定的。(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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