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五年,正月,借著西南大捷封賞頻頒的機會,天子追尊外祖趙父為順成侯。


    大漢素重母係,曆代天子對母族外戚多有賞賜、重用,但是,這一次,皇太後的親人除了受賞財物之外,並無官爵封賞,趙氏無在位仕宦之人。


    ——無論是霍光,還是上官桀,甚至桑弘羊都無意讓朝中再多一門顯貴。


    在三人一致的意見下,隻有順成侯之姊趙君姁,受賜錢二百萬以及奴婢、第宅等,趙父諸昆弟各以親疏受賞賜,其它趙氏族人甚至連財物之賞罰都沒有。


    劉弗陵十分惱怒,十三歲的他希望通過顯貴外戚建立自己的勢力,但是,在三位輔政大臣的默契麵前,他的想法不可能實現——他們都不希望朝中出現隻依賴天子的勢力!


    即使三人並不同心,但是,他們在武帝朝皆是幾十年的同僚,在一致的利益前,三人絕對不可能故意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霍光與桑弘羊自不必說,但是,上官桀的態度卻讓他深感自己受到了背叛,因此,拿三位輔政大臣無可奈何的他隻能遷怒可以發作的人。


    得知皇帝在皇後五日上食之日,將其拒之門外,鄂邑長公主訝然之後,也隻能搖頭。


    在旁侍奉的丁外人卻擔憂地進言:“長主不去勸勸陛下?”


    鄂邑長公主轉頭看向他,淡淡地道:“陛下對上官家的怒火自然要皇後承受,我為什麽勸?又怎麽勸?上官桀附議霍光之時,就該想到自己孫女的處境。”


    丁外人搖頭:“始臣妄言——長主想岔了!陛下也想岔了!”


    “哦?”鄂邑長公主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且說說看!總不成我與上還該為他們的作法而高興吧?”


    丁外人連連陪笑,確認長公主並沒有真的動怒,才低聲道:“臣以為,長主與陛下的確該高興——至少不該生氣!”說話時,見鄂邑長公主冷著臉就要動怒,丁外人連忙改了更緩和的說法,卻還是讓鄂邑長公主狠狠拍了一下憑幾:“你今日若是講不出道理……”


    未說完的話卻是更加讓人心驚的威脅。


    丁外人連忙打起精神,陪著笑為自己辯解:“臣隻是有一點想法,哪裏敢言道理二字?”


    “講!”鄂邑長公主的臉色未緩半分,冷冷地催促。


    “唯!”丁外人正色肅手,輕聲慢語地斟酌辭句,給長主說明自己的想法,“臣以為,大將軍、左將軍與禦史大夫不欲陛下顯貴趙氏,雖不乏私心,但是,也說明他們很清楚自己的權勢來自陛下,或者說,正是因為陛下無所依靠,他們才能有今日的權勢。這種情況下,若是有人欲與陛下為敵……”


    “他們會保護陛下……”鄂邑長公主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丁外人點頭:“同樣的道理,左將軍附議大將軍不是因為他們想背叛陛下,而是希望陛下不能依賴他們之外的人!反之,他們也比任何人都更期望陛下之位安若磐石!”


    鄂邑長公主連連頜首,同時扶著憑幾從竹榻上起身,揚聲吩咐:“準備儀駕,去駘蕩宮!”


    宮人一迭聲的應諾,鄂邑長公主快步走出內室,手撩起帷簾又放下:“這是上官安教你的?”


    “不是!”丁外人矢口否認,隨即臉色一白,但是,鄂邑長公主並不在意,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那你倒是真的聰明不少!”言罷便繼續往外走。


    長公主儀駕進了建章宮,便從廊道直奔駘蕩宮,未到宮門,鄂邑長公主便看到了皇後的輦駕。


    上官皇後年幼,並不喜歡擺開全副法駕,每次都隻是乘輦從未央宮來建章宮,隨從宮人更是隻有必須的人數,因此,駘蕩宮前,皇後一行人看上去格外淒涼。


    鄂邑長公主略一沉吟,便吩咐隨侍的家令撤去部分儀仗,輕車簡從地來到駘蕩宮前。


    正月,寒意未消,一陣北風吹過,站在宮門前的兮君又將身上的滾毛鑲邊狐裘裹得更緊了一些。


    她已經在這兒站了將近一個時辰了,手腳都凍得有些麻木了,可是,她轉頭看了看倚華與隨行的傅母——兩人都低頭斂衽,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她也隻能繼續站下去。


    鑾鈴聲由遠及近,兮君趁機轉身,看到是長公主儀駕,不由麵露喜色,隨即就聽到倚華壓得極低的聲音:“中宮,長公主不會維護你的!”


    兮君一怔,神色立時僵硬,默默地點頭,隨即轉過身,繼續以應有的恭謹姿態度麵對駘蕩宮的宮門而立。


    鄂邑長公主下車時,看到便是凜冽寒風中,年幼的小女孩裹著狐裘,挺直腰身,站在宮門前的重階下,待走得更近些了,她清楚的看到上官皇後的臉上已被凍得隱隱發青,心中頓時有些心疼不忍。


    ——無論如何,她隻是個被無妄牽連的孩子!


    想到這兒,鄂邑長公主疾走幾步上前,待走到上官皇後麵前,便隨手將原本捧著的手爐交給隨侍的婢女,伸手撫上她的臉頰。


    觸手的寒意讓鄂邑長公主不由一顫,隨即輕斥:“皇帝不見你,你迴未央宮便是!在這兒站著又是何必!”跟著便轉頭訓斥皇後的侍禦:“皇後不曉事,你們也不曉事嗎?皇後若是病了,你們誰當罪?”


    諸侍禦一起叩首請罪,兮君仿佛這才被驚醒似的,連聲道:“不怪他們,是我要在這兒等著的!長主與傅母都告訴過我,這個日子是一定要見到陛下的……”小女孩笑得極勉強,卻始終笑著。


    對著那雙清澈的眼睛,鄂邑長公主頗有幾分狼狽的感覺,心念一轉便聯想到霍光與上官桀都不是很常上椒房殿,而寧可向少府長吏詢問皇後的近況,不禁有些戚戚然的感覺,


    倚華所站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鄂邑長公主的臉色,瞥了一眼,稍稍思忖,她便明白了這位長公主的心思,隨即也不由深覺同病相憐。


    陪在皇後身邊也將近一年了,倚華很清楚,年幼的皇後還沒有到學會假裝的年紀,她隻是很敏感,會憑直覺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姿態而已。


    ——年幼失母,寄居外家……縱然有外祖的寵愛,敏感的孩子還是會覺到一切都是那麽地不安全……


    ——她的神態不是故意為之,她還沒有學會分辯可信與否,隻會對周圍的一切報以全心的信任,而在那種信任的神色中,所有的算計都會顯得那麽卑鄙不堪……


    微微將頭垂得更低了一些,倚華驀然想到了霍幸君。


    她生得太晚,沒有真正見過帝國雙壁的風采,隻能從年長宮婢的閑話中想像那兩個傳奇的形像。在宮婢的口中,衛家三子多少繼承了一些大將軍的神韻,而冠軍侯的風采卻是沒有人可以相比的,即使是他的親子或者弟弟,也終究不那麽像那個少年封侯的驃騎將軍——有時說笑起來,膽大的宮婢會說,就是因為這種原因,哀侯卒後,冠軍侯國除,而衛伉闌入,長平侯國也依舊未除。——也就是那時,她聽到霍幸君的名字。


    宮婢說:“霍侍中的長女倒是頗有幾分神似驃騎將軍。”


    應該沒錯。——皇太子相當寵愛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侄女,偶爾幾次,連倚華都聽他無奈地低歎:“你若是男兒,就當真太像景桓侯了!”而聽到那樣的話時,她能感覺到那個美麗的女子用驕傲的神采掩去所有的不安,對皇太子的低歎報以自得的笑容。


    ——誰透過誰看著誰……


    ——牽涉自己處境,有幾人當真會遲鈍懵懂?


    ——年幼的皇後又能如何呢?


    鄂邑長公主不願再看皇後的眼睛,於是,攜起她的手,登上重重玄階。


    劉弗陵可以將年幼的皇後拒之門外,卻無法阻止長公主走進駘蕩宮,這種無力感與朝堂中如同傀儡的感覺交織,讓他心頭的怒火更盛。


    狠狠地推倒玉幾,劉弗陵從玉床之上起身,走出內室,幾步路的距離便讓他的神色徹底安詳下來。跟在他的身後金賞與金建不由暗暗心驚。


    ——年少的天子已有些按捺不下展露鋒芒的衝動了……


    “陛下長樂未央!”


    年幼的皇後在看到天子的一瞬間便跪下行禮,眼中清晰地閃過一絲喜悅。


    劉弗陵隻覺得自己的心尖被輕軟的筆毛刷怪,奇異的感覺讓他一時間完全忘記了心中的惱火。


    “皇後長樂未央!長公主長樂未央!”


    正寢明間,跟著皇帝的金賞與金建不能轉身迴避,便隻能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了。


    兮君第一次被皇帝的侍中行禮,頓時便慌得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迴應,還是鄂邑長公主解了她的困,漫應了一聲:“謝侍中禮!”


    聽到長公主的迴應,兮君也低著頭,跟著重複了一遍,隨即,鄂邑長公主便擺手讓金氏兄弟退下,劉弗陵剛想阻止,就聽自己的姐姐道:“妾有些話要與陛下說。”


    劉弗陵抬眼,看著鄂邑長公主嚴肅的神色,知道無法拒絕,便隻能沮喪地點了點頭。


    “皇後先布膳,可好?”雖然是詢問,但是,鄂邑長公主的神色、語氣均是不容拒絕的模樣,兮君自然不是沒有眼色的人,立即乖巧地應了。


    金氏兄弟自是不想管皇帝的“家務事”,走出駘蕩宮,兄弟倆竟是同時鬆了一口氣,隻是這口氣還沒有完全唿出,兩人就見一個身著皂衣的長吏疾奔而來,兄弟倆立時僵在原地,差點忘了唿吸。


    來者並不是陌生人,兄弟倆都認識——公車司馬令!


    ——未央北闕公車司馬令……


    相視一眼,確認自己沒有認錯人,金氏兄弟頓時就有不詳的預感,待那人奔到宮門前,低聲稟報完畢,金賞立時失神、失聲,而金建畢竟生性開朗,竟是不敢置信地質問:“衛太子?!”


    (鑒於某棵夏日的柳樹已經劇透,大家應該對這個情節不意外吧!望天……真假太子啊~~~多麽奇妙的事件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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