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少傅引扶蘇為例,劉據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同時以應有的禮敬語氣對石德道:“光祿勳歸京之日曾言,今上病已稍愈!”


    石德輕輕搖頭:“上在甘泉,皇後及家吏請問皆不報,太子安知詳情?攸關大局,太子焉能輕信光祿勳?”


    劉據笑了笑:“少傅言重了,光祿勳何必欺我?”見少傅還想說話,劉據擺手反問:“若非上無恙,丞相今日豈會止步?”


    歎了口氣,石德無法反駁劉據的話,隻能搖了搖頭,道:“太子,無論如何,上今年已春秋六十餘,近年更時常有不平,太子不宜久離行在所在……”


    這是極坦誠的建言,劉據沒有再反駁,隻是徑自沉默。


    就在石德與張賀認為劉據是以沉默來表示拒絕時,劉據忽然開口:“少傅的本意不是如此吧?”


    聽話音便知,在石德看來,前往甘泉其實是無可奈何的保全之舉。


    “太子素來聰明……”石德點頭,“以臣之本意……前丞相父子、兩公主皆坐此,今巫與使者掘地得征驗,太子無以自明……以臣之見,以節矯製,收捕充等下獄,窮治其奸詐,然後奏聞陛下……”


    劉據聽了少傅的這個主意,訝然變色:“矯製?”


    石德點頭:“太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劉據連連搖頭:“不可!不可!絕對不可!”


    張賀立於門旁,也暗暗點頭——矯製這種事情是人臣大忌,何況今上最重人主權柄,豈是可以擅行妄為的?


    石德對自己的這位學生再了解不過了,對他的反應絲毫也不驚訝,相反,他眼都沒眨一下,再鄭重不過地道:“太子若是這般上甘泉,上一旦不信……”


    天家親情淡薄,雖然今上對太子素來信重,但是,近年來,父子間疏遠不親也是事實,況且,事涉大逆,今上的心意就半點不會動搖?


    ——這是必須麵對的可能……


    張賀不禁猶豫了——真的要將一切寄於天子對嫡長子的信任嗎?


    躊躇中,張賀隻能看向太子,卻隻見太子微微垂首,雙目微翕,雙手交疊於膝上,姿態安詳地沉思著。


    不知為何,看著沉重的玄纁色壓在劉據略顯單薄的瘦削身軀,張賀心裏便隱隱發酸。


    ——他是眾望所歸的儲君,孝悌溫恭,寬厚仁愛,為何會陷入今日這般處境?


    雖知無益,張賀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太子家吏在私下議論時常說的一句話——若是大將軍與冠軍侯仍在,太子家豈會有如此困境?


    ——至少……


    正在心緒紛亂之際,張賀聽到了太子一如往常的淡然聲音:“少傅,據七歲受冊,十歲外傅,加冠而立博望苑……皇太子的身份也罷,諸傅、屬吏也罷,皆是上所賜……”


    抬起頭,張賀看到太子一臉鄭重之色,話雖是對石德說的,目光卻沒有投向少傅所在的位置,而是平靜地望著自己的前方。


    赭紅色的帷幔自橫梁直垂地麵,隨風而動時,淺駝色的雲虞紋中,紫棕色的“萬世如意”字樣時隱時現。


    “上若以據不肖,不堪儲位……退讓賢達,據心甘情願……”劉據神色微怔,但是,意思卻明白無疑。


    “太子!”


    石德不由驚唿,還沒來得及多說,就見劉據抬手示意自己勿言,便隻能閉口不說。


    劉據微笑,立刻便有了決定:“既然少傅與光祿勳都如此認為……據明日便上甘泉謝罪。上若不罪,自是大幸……上若歸罪,據為人臣、人子,領罪伏質……也是理所當然!”


    劉據不是猶豫不決的人,雖是從善如流,但是,主意一定便不容再議。聽到他如此決定,石德也隻能默默點頭,不再多說。


    張賀默默行禮,退出畫堂,去準備太子出行的一應事宜。


    “太子到甘泉後……”沉默片刻,石德開始為太子出謀劃策,準備應對今上對太子涉入大逆之嫌的反應。


    *****


    “太子準備上甘泉了?”


    “是!太子舍人是這樣稟報的。”


    “如此也好……”


    聽著皇後帶著輕許感觸與欣慰的輕歎,倚華不覺怔了怔神。


    到皇後身邊作長禦已經三個多月了,倚華仍然會在聽到皇後柔輕如絲的聲音時,怔忡出神。


    ——那聲音如風拂柳,如水落澗,總是透著一種扣人心弦的吸引力。


    遷為長禦前,倚華是織室侍奉的宮人,並沒有機會見到宮中的貴人,更不要說皇後了,隻能憑借偶爾聽到織室令與一些身份較高的中臣對天子後宮的評價,在心中勾勒那些美麗女子的形象。


    織室令年紀很大,須發皆白,據說是孝景皇帝時就入禁中侍奉的,但是,待人十分和氣,對她們這些宮婢,也不似其它中臣一樣,隨意打罵喝斥,有時,一些年輕的宮人中臣說起天子如今的寵妃婕妤“拳夫人”,話中不無豔羨,他笑嗬嗬地聽著,卻是一臉不在意,直有一次,一個宮人為此詢問緣故,老人以一種曆經滄桑的語氣勸告宮人:“主上春秋已高,哪裏還會動心……你們年輕,沒見主上以前寵人的排場,拳夫人……那些寵幸算什麽啊……還不及昔日王夫人所受的寵愛呢……更不要說,皇後得寵大幸的時候了……”


    調到皇後身邊時,看著皇後風華不再但是沉靜優雅的儀態,倚華有時會想——如果自己曾經擁有天子最炙烈的寵愛,那麽,當紅顏逝去,天子不再垂顧時,自己可能像皇後這般平靜……


    ——答案是無解的……


    不過,年輕的長禦告訴自己——若是天子的寵愛總是有失去的時候,那麽,最好的選擇莫過於如李夫人一樣在風華猶盛、聖眷最深時逝去……然而,想到李夫人家族的遭遇,倚華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在心中告誡自己——還是永遠不要得天子青眼……更好!


    “中宮……太子明白出行,妾還是歸……”史良娣溫婉的懇求讓倚華迴神,隨即便見皇後微微搖頭:“不……你們還是在宮中待著比較好!”


    “這是為何?”史良娣不解。倚華同樣地看向皇後。


    皇後歎了口氣:“且再看看……”


    第二天,得知丞相令執金吾封閉長安各門時,倚華瞬間感到了變亂將起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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