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吱吱吱地叫唱著,盧植墳前的一棵大樹下,劉備安靜地坐在小馬紮上編著草席,在他身後壘著幾張編好的席子,皆是他這些天從早編到晚的成果。


    這麽多天,他一直都是安安靜靜地編著草席,沒有說過一句話,今日他卻不再沉默了,一邊編席子一邊跟盧植嘮嗑。


    “先生,同樣是您的弟子,備覺得十分慚愧!這幾日我想了很多事,最後悔的便是當初怎沒有跟您好好學習?備雖是中山靖王之後,然而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少時隻能和母親以織席販履為業,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我卻那般不知好歹,求學期間不好好讀書,學那些貴公子喜歡美衣華服,聲色犬馬,如今走入困境,卻是茫茫然不知該如何尋得出路。”


    他停下手中動作,抬頭望著遠處的一棵樹,繼續道,“小時候在我家屋舍東南角籬上有一桑樹,和那棵樹一樣,從遠處看上去就好像車蓋,來往的人都覺得這棵樹長得不像凡間之物,認為此家必出貴人,我小時候與夥伴在樹下玩樂,指著桑樹說:“我將來一定會乘坐這樣的羽保蓋車”,結果被我叔父用鞋底狠狠抽了一頓。


    雖然挨了揍,但這個夢想一直存於我心裏,同是劉氏子孫,同樣起於微末,光武皇帝能中興漢室,我為何就不能?


    我不甘心就這樣放棄認輸,不甘心把我漢家天下讓與別人,可是弟子無能啊,比不過師兄伯圭,連師妹也比不過,她跟隨您的時間最短,然而她所知所懂卻是我遠不能及的。


    這幾日我聽三弟說,並州百姓竟把她當仙人供奉,立長生牌。


    仙人麽?這世上真有妖鬼神仙麽?若是如此,我劉氏祖宗見江山支離破碎,天下人人稱帝稱王,該會如何憤怒?


    先生,您是大漢忠臣,一生忠於漢室,您教教我,我到底該怎麽辦?難道真去謀劉景升家業嗎?弟子做不到……”


    太陽慢慢西斜,劉備一個人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直到口幹舌燥有點說不動了,他才停下來,起身將這幾日編好的席子抱起,一張張鋪於盧植墳包上,“弟子身無長物,唯有編幾張席子給先生遮一遮烈日。”


    鋪好席子,劉備轉身往山下走去,關羽牽著兩匹馬默默等候在路邊,二人駕馬返迴土樓,路過土樓外客舍時卻碰到了一位熟人。


    “郭先生?”


    看見郭嘉勒馬停於客舍外,劉備原本暗澹呆滯的雙眼立即迸發出神采,他連忙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郭嘉麵前,拱手道,“先生怎會來此?”


    剛說完忽然意識到什麽,滿嘴又都是苦澀,何須問,人家必然是來投奔呂布來了。


    郭嘉見到劉備卻並未覺得意外,下馬還了一禮,“劉皇叔別來無恙。”


    劉備邀請道,“上次路上得先生指點,尚未好好答謝,今日可否請先生吃頓便飯?”


    郭嘉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笑道,“看這情況,在下似乎並未幫到皇叔,卻是不好蹭你飯啊!”


    “相逢即是有緣,還請先生賞臉!”劉備誠摯邀請。


    郭嘉望了眼不遠處的土樓,又看了一圈周圍環境,道路修得很寬敞,兩邊客舍商鋪林立,遠處荷花池畔更是遊人如織,熱鬧非凡。


    聽說呂布攜妻兒時常住在城外土樓,倒是在此形成了一個城外城。


    “皇叔邀請,在下自是沒拒絕的道理,請!”


    “請!”


    劉備往旁讓了一步,郭嘉也不客氣,當先步入客舍。


    二人在沿街的一處窗戶旁坐下,正好可以看到遠處的荷花池,夏風從窗口吹入,十分涼快舒爽。


    劉備點了幾個菜,一桶米飯,酒卻是沒有。


    “皇叔還逗留在此,想必是呂布不肯借兵吧!”郭嘉問道。


    劉備給他倒了杯茶,有點不好意思道,“此事是我想當然了,漢中地形險要,不是借萬把兵馬便能打下的,這兵借出去就迴不來了,換做是我也不會借!”


    郭嘉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抬眸一笑,“凡事沒有絕對,難不代表不可能!”


    劉備眼中又綻放出神采,“先生有辦法?”


    郭嘉想說,你那師妹連袁紹、曹操、馬騰、韓遂都能打敗,真想幫你怎麽可能沒法子打下區區一個張魯,不過未免讓人覺得自己挑撥離間,他還是搖了搖頭,“未了解漢中內情,一切辦法皆是誇誇其談而已!”


    劉備心情又跌迴穀底,郭嘉看了眼坐於一旁的關羽,又道,“若實在無處可去,便去依附曹公吧,至少他還為漢臣。”


    說到曹操,劉備臉色霎時冷了下來,“曹孟德於徐州連屠數城,又於華陰外害死先帝,此為漢賊!”


    郭嘉漫不經心地笑道,“漢臣漢賊其實並無區別,皇叔若解不下心中束縛,去哪裏都成不了大事,最好的結果也是據一郡之地,偏居一方而已,您應該多學學您那師妹,若哪一天能學到她一半,或許大業可成。”


    “師妹多才多能,說她一人頂蕭何、張良、韓信三人也不為過,備怕是兩輩子也學不了她一半。”劉備強顏而笑道。


    “誰讓你學這些了?我指的是她的思想理念。”


    劉備不明白,郭嘉解釋道,“她麵上為盧子幹弟子,學的是儒家經義,然而所行所用卻是大雜燴,法家富國強兵,道家剛柔並濟,儒家以人為本,墨家節用天誌,凡是能用的,她一律拿來用,形成了她獨有的統治風格,而皇叔卻隻執著於儒家仁義思想,如何能成大事?”


    以前從沒有人跟劉備說過這樣的話,他心下十分震撼,大漢不就是以儒家為正統,而儒家的最核心思想便是仁,他卻說不能執著於仁?那要執著什麽?


    劉備低頭仔細想了許久,似有所頓悟,然而再想想卻更加迷惑,他少時沒有好好用功,儒學尚且沒有學透,更何況諸子百家。


    他有心再仔細請教,卻也知道這些不是一天兩天能說得完的,轉而問道,“先生對她的治政怎了解如此清楚?”


    郭嘉道,“我從河內郡一路閑逛過來,眼中看到耳朵聽到,加之從前所了解,大致也能推測出,此女完全不拘於哪家思想,手段靈活機變,且用得越來越爐火純青,確是個難得一見的高手。”


    劉備聽完又慚愧,自己在並州待了這麽久,明明身邊有個供自己學習的高人,卻整日坐於盧師墳前自怨自艾,白白浪費光陰,再看看郭先生,隻是一路走來便能將她的治政理念看個七七八八。


    劉備迫切需要一個像郭嘉這樣的人來指點引導自己,此刻他真正體會到什麽是求賢若渴,他站起來後退三步,對郭嘉彎腰行了個大禮,“備厚顏,懇請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備將一輩子以先生為師,聆聽先生教誨,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劉備語氣神情中透露出來的無助、渴望、卑微、乞求,讓郭嘉不禁動容,一旁關羽更是忍不住紅了眼眶,沒有人能比自己更明白大哥心中的苦楚, 這些日子大哥白天在墳前織席,夜裏於榻上落淚,他真的太難了!


    關羽跟著上前一步,隨劉備一起行禮,“求先生幫幫我大哥!”


    郭嘉站起來扶起他二人,輕歎道,“非是在下不肯相助,隻是已然有主,難以做出背主之事。”


    “先生不是剛到晉陽麽?”劉備疑惑道。


    “在下之主並非呂布,此番過來是想打聽一人,找到他便要迴去。我無意事呂,還請皇叔隱瞞在下真名。”


    他說著掏出臨時身份證,“我如今名喚郭白,兗州東郡人士。”


    劉備心裏雖失望,不過人家名花有主,他也不好讓對方做出背信棄義之事,隻能掩下心中失落之感,問道,“不知先生欲尋何人?在下或可幫上忙。”


    郭嘉道,“皇叔在晉陽這些時日可看過話本,諸如《西遊記》《搜神記》《聊齋誌異》此類?”


    劉備天天在編草席哪裏看過,他不好意思搖了搖頭,一旁關羽卻道,“我三弟看過,他這些天沉迷於此,晚上連覺都不睡,先生打聽這些是為何?”


    郭嘉道,“我想知道這些書是何人所著?”


    關羽道,“市麵上所有紙質書籍皆是出於王家,聽三弟說,話本全是阿茉所寫。”


    “阿墨?”


    郭嘉大喜,忙問,“他人在何處?”


    “便在那土樓裏,先生若想見她,大哥可代為引薦。”


    “他能住那土樓?”郭嘉疑惑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此張墨和彼張茉可能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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