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嘴上說隨便,但孫正的應對態度卻十分認真,向後一靠,和我之間拉開更遠的距離,眯著眼睛,仔細地掃描我的每一寸五官。


    我眼睛掃到桌上的糖罐,忍不住笑了起來:“其實我也不去確定是不是你,但如果是你的話,嗬嗬,還要感謝你當時送我的波板糖,我到現在還記得,有那麽大一塊,”我用手比劃了一下大小,“而且還是彩虹色的,可漂亮了,那可是我童年的美好迴憶啊,我吃了一個星期才吃完,吃得我差點的蛀牙,哈哈哈。對了!我剛想起來,你當時還推了我一把,無緣無故,害得我的糖都摔碎了,可把我給心疼壞了。”


    我的話,似乎牽扯到了孫正的某個記憶,我發現他的眉頭皺了皺,右手食指在桌上無意識地點了點。我盯著他的手指,讓他這麽點點點,居然又點出了一句迴憶來:“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嘴上有疤的軍人,你還穿了一件天藍色的水手服,特別可愛,領子上還繡著小天使和獨角獸————哈哈哈,不過我看你猜你大概寧願上麵什麽都有吧。”


    孫正的手指突然停了。


    他是迴想起什麽了嗎?


    我舀了一勺糖,低著頭攪拌咖啡。也不知過了多久,浮在嘴上一層的厚厚奶沫漸漸薄了,而棕褐色的咖啡也淡成了杏仁色。我用勺子試了試,已經感覺不到沉在最底層的糖粒硬度。


    糖已經融化了。


    而沉默的孫正,也終於開口了。


    “隔得太久,我記不太清了,但你說的事情,我依稀有點記憶。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親戚,就像你說的,事情很突然,我需要一個接受和思考的時間…………不過,你的麵部輪廓,和我外婆,確實有些相似。”


    “外婆?”我一愣,忍俊不禁地說,“喂喂,我一男的,就算要像,好歹也應該是像外公啊。”


    孫正沒理會我的玩笑,也不知道想到什麽,忽然掏出手機打開相片,調出一張起碼有二三十年曆史的全家照,用手指放大後,將我和上麵的人像一一對照。


    我好奇地問他這是什麽照片,他沒解釋,隻是忽然動作一僵,猛地抬頭看了看我,又低頭看了看照片,我遠遠地掃了眼,發現上麵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難不成就是他的外婆?


    孫正的眉毛皺得更深了,嘴角抿出冷硬的弧線,同時右手又開始在桌上點了起來,我估計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我沒有打擾他,無聊的順手取過他放在台麵上的素描本,上麵喬厲鴻的畫像已基本完成,嘿,你別說,這小子還有兩把刷子,畫得和喬厲鴻本人,不說百分百吧,但至少有個七八成相似。


    “我很少相信直覺,但……我說不清楚,反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但我想,我和你之間,說不定還真的存在著什麽血緣關係。”他思考再三,“我爸是標準的國字方臉,你和他長的完全相反,所以估計得往我媽那一支走……我其實和外婆家的走動不太多,難不成你是小姨的…………”


    “我是?”我困惑地等待他的後半句話,但孫正的手指在桌上點來點去,後半句居然給點沒了,然後重開話題,轉而說起了他的外婆。


    “我猜,如果我們是親戚的話,那應該是和我外婆有關。你不認識她,但我外婆是一個……”孫正斟酌著言語,一字一句慢慢地說道,“一個吃素的佛教徒。”頓了頓,他補充,“非常虔誠。真的,我沒見過比她更善良的人了,她看到螞蟻都不忍心踩,夏天寧願被蚊子盯得滿身長胞,也不敢破殺戒,一定開窗放生。”


    我不明白他強調這些幹什麽,但還是配合地總結:“你外婆真是個善良的好人。”


    “但她並不是從出生起,就是這樣好的。她之所以不敢殺生,是因為心中有憾,要靠吃齋念佛來化解身上的罪孽。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孫正沉默,猶豫許久,說道,“她年輕的時候,曾經幹過一件天大的錯事。”


    能讓人背負一生的錯誤,我頓時就好奇了:“她幹了什麽?”


    孫正說:“你應該學過曆史,知道著名的三年大.饑.荒事件吧。”


    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知道是知道,大.躍.進以後,1959年到1961年發生的全國糧荒事件嘛,但我不明白,這和你外婆有什麽關係啊?”扯得也太遠了吧?


    孫正說:“那你知不知道,這段時間死了多少人呢?一千萬!這還是光1960年,一年的死亡人數。”孫正的眼睛雖然還是盯著我,但眼神透過我的身體,已經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那是我國最艱難的一段時間,不單單是國家,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都很困難,困難到連觀音土都不夠吃,到處都有餓死的人,餓到最後人都不能稱之為人,已經變成了野獸,人吃人的野獸。”


    他說的倒是不假,可畢竟年代已久,恐怖的曆史聽在我耳朵裏,也就是個故事,效果如同隔靴搔癢,上千萬的人口聽上去……也就是個數字。


    我還是不明白這事兒和我有什麽關係。


    不過幸好,他馬上話鋒一轉,迴到了他外婆犯的錯誤上。


    “你也知道,那個時候沒有什麽計劃生育,我外婆一家都是農村的,信奉的一貫是人多力量大,所以小孩也有多少生多少。她家田多,所以大.饑.荒之前,日子還是能夠過下去的,但靠天吃飯的缺陷在於……如果哪天老天爺翻臉了,那就真是一點活路都沒有了。偏偏那個時候,最困難的時候,我外婆她……生了一對雙胞胎姐妹。”


    迴憶乍現,我的眼前猛地浮現兩張一模一樣的女人臉,一個是我媽媽,另一個則是那個要搶我走的怪阿姨。


    我忽然後脊背爬上一股冰冷的寒意,這對姐妹花該不會就是…………


    “姐姐叫晴,妹妹叫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孫正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其中一個,估計就是你的母親。”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過了好久,“臥槽——————”


    咦?等等!


    “你不是說你外婆犯了個大錯誤嗎?你不要告訴我,生下我媽,就是她犯的錯誤吧。”那他娘的也太坑爹了吧。


    孫正搖了搖頭:“孩子是無辜的,再怎麽錯,也不至於錯到他們的身上。我說的錯誤是,我外婆她…………”說到這裏,孫正居然又閉上了嘴巴,遲疑不定地掃了我一眼,我真是被他打敗了,照他的速度,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講到重點部分啊?


    我不耐煩地催促他:“又不是你幹的,那麽久以前的事情了,你知道多少說多少,別吞吞吐吐的急死人了。”


    孫正對上我的視線,我翻了個白眼:“想說什麽你就直接說啊。”


    孫正用食指點了點桌子,過了半天,他像是忽然想開了似得,眉間緊縮的愁緒忽然就鬆開了:“也是,反正事情早就已經發生了。”


    我笑道:“說的沒錯,你不過是陳述曆史而已,不要有什麽心理壓力,照實說。”


    孫正神色平靜地說:“外婆把那對雙胞胎姐妹賣掉了。”


    我:“……”等等,對不起導演,請問可以倒帶嗎?這小子剛說他外婆幹了啥?她把自己的女兒怎麽了?


    孫正説:“換了一袋大米半斤油。”


    臥槽,居然為了區區兩三百塊的東西,就把自己的女兒給賣了,這他媽的也太便宜了吧?


    孫正補充:“分開賣的。”


    我簡直要跪了,坑爹啊,一賣賣倆居然才湊了這麽點食物,當年到底有多慘啊。我倒黴的媽媽呀,我忽然能理解你為啥對我那麽差勁了,感謝你沒有學你媽,把我論斤賣給收廢品的換米吃。


    孫正端著杯子喝起茶來,我“預知後事如何”,隻好耐心地等他“請聽下迴分解”。


    誰料他慢條斯理地品了半天茶,等得我黃花菜都涼了,好不容易等到他把杯子放下,誰料他兩手一攤,給我來了個沒了。


    沒了。


    故事結束。


    d。


    我憤怒地想要掀桌。


    差評!我要差評!故事講個開頭,然後就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哪有這樣吊人胃口的!這不是故意讓我今晚睡不著覺嗎?


    可恨我家所有照片啊資料啊,全都被我哥保管著,他失蹤後,那些東西也跟著不見了。我就算想找都沒處找去。


    孫正說,他媽在娘家排行老三,那對雙胞胎排老五老六,所以,如果我媽媽真的是雙胞胎中某人的話,那她應該是孫正的小姨媽。


    也就是說,如果咱倆之間真有啥血緣關係的話,那我和孫正應該是表兄弟的關係。


    注意,是“如果”。


    “如果”以上假設全部成立的話……


    五十多年前的事情,現在再要追究實在困難,而且看孫正的意思,認不認親都無所謂,畢竟彼此是隻有一麵之緣的陌生人…………其實,咳咳,我也是這麽覺得的。誰知道會弄出個表兄弟的關係來啊。真坑爹……


    【402】


    我和孫正交換了一下聯係方式,但兩人都沒太大興趣當柯南,至於對方到底是真表兄,還是假表兄……咳咳,算了,正事要緊,我還是先找到喬厲鴻吧。


    孫正準備拿著喬厲鴻的畫像,迴保安部調監控錄像。


    臨出門前,我忽然想起老管家的叮囑,趕緊把小門僮叫過來,讓他把有關暈倒“老客戶”的事情轉告給孫正。


    小門僮說,那客人在54樓有長期固定的房間,所以他把客人送迴房後,讓醫生過去檢查。中途客人醒了,叫了另一個客人熟悉的醫生(鄭醫生)過去,然後把其他人趕出房,好像有什麽私密話要和那個醫生交代。小門僮在門口守著,確認鄭醫生進去以後,就下樓了。


    孫正沉默的聽完,然後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即將分道揚鑣之際,小門僮忽然發現沒來得及合上的素描本,他是個活潑好奇的性子,孫正不讓他看,他還是死皮賴臉地湊過去,隻瞅了一眼,小門僮就指著畫像,驚訝地大叫起來:“這個人我認識!”


    我和孫正頓時都驚訝了。


    “你見過喬厲鴻?哪裏,什麽時候,他現在在哪裏!?”


    小門僮撓了撓後腦勺:“那個,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咱們這兒的規定,如果客人不主動說的話,我們是不能追問問客人叫什麽名字的。但是這張臉……”他伸手指了指畫像,“我一個小時前才見過,又怎麽可能會認錯呢。”


    孫正忽然恍然大悟,我急得不行:“你他媽的就別再賣關子了,快說,在哪裏見到他的。”我真恨不得抓著小門僮的腳,將他頭下腳上地拎起來,然後狂抖狂抖,把他腦袋裏的消息全都抖出來。


    “還要再講一遍?”小門僮不解地看著我們,“可是我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我氣急敗壞地說:“你剛說過什麽了,你說的是那個暈倒的老客戶,我現在問你的是不見的喬厲鴻,這兩人之間能有聯係嗎?快點,別囉嗦,你到底是在哪裏見到喬厲鴻的。”


    小門僮被我敲腦袋,敲得有些委屈:“我都已經說過了呀,我把他平安送迴54樓的房間,鄭醫生也已經去了,你還要我說什麽?”


    “誰問你‘老客戶’的事情了,我是問喬厲鴻,喬厲鴻,誰讓你說老客戶…………啊!”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


    我一直都把“老客戶”想象成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但事實上,老管家口中的“老客戶”,指的不是年紀老的客戶,而是資曆老的客戶,我之所以會條件反射地想到前者,主要是說話的對象是個老頭,所以我受到影響,下意識地想到年齡上去了。


    該死的,我怎麽能這麽笨呢?和我們前腳後腳進入白公館的,除了喬厲鴻還能有誰?


    再一想到他莫名其妙暈倒了,我頓時心揪了起來,趕緊問小門僮有關喬厲鴻的身體情況,小門僮好無奈地再一次重複同樣的內容:喬厲鴻已經醒了,醫生也已經去了,其他的事情他也不清楚,但看樣子應該沒什麽大礙。


    打鄭譚電話,這迴他總算接了,但他居然說自己還在廁所拉肚子。


    我真是日了狗了,糊弄誰呢!


    但我總不能衝進廁所把他揪出來吧?


    算了,不管他了。


    我壓著小門僮帶路,要到樓上去找喬厲鴻。不親眼看看這混蛋的情況,我始終心裏不放心。


    小門僮反正也沒事幹,欣然同意了。


    孫正作為保安大隊長表示,客人的安全是他們的職責,所以他也要去————反正就當飯後消食了(這家夥是吃完宵夜以後,才來見我的)。


    讓我意外的是,上空一直環繞著“我不存在,我不存在,這裏沒有人”潛台詞的隔壁桌,居然也主動跳了出來,向我提交了組隊申請。


    我疑惑地看著季初琴和劉正雄:“我不會把你們的事到處亂說的,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這倆貨不是到這兒來躲難的嗎,有必要主動去撞槍口嗎?


    季初琴抿著嘴唇不說話,麵露猶豫,但劉正雄緊緊握了握她的手,她的眼神又重新堅定了起來:“該麵對的,逃也沒用,反正遲早都會麵對的。”


    我總覺得她真正想說的話是:伸脖子是死,縮脖子也是死,既然反正都是死,那不如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衝這份勇氣,我給他們鼓個掌。


    兄弟,放心走吧,來年我一定給你們墳頭多燒點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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