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殿會中央突然清脆的發出一聲悅耳清晰的鳴樂奏擊之聲,似為金屬,卻又不同,伴隨天籟一般的空靈繾綣頻頻傳來,頓時打斷了宴會裏的爭執。


    餘音嫋嫋如繞梁三日,綿延不絕,又似陽春白雪下裏巴人、雨打芭蕉般的琴瑟和諧。不但黃鍾大呂一唱一和,縈繞在側,古典又正始,不知不覺並被這樂聲所吸引,完全完了適才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楚室曉聽得癡了,悠然的假寐,跟著旋律冶然陶醉。


    本想借助燕無歇有意無意在話語間挑釁的蠻族豪酋田縫翼,也被這突然出現的樂音所惑,頗為好奇是誰能演奏處如此美妙動聽的優美旋律。


    燕無歇自詡為謙謙君子,也訝然失色,他當然熟悉這樂聲的細膩之處,勁揚翩起若波濤滾滾,起伏不定,低沉磁性又似傲雪淩霜,梅馨蕊雅,猛然驚醒,注目往席間那位一直韜光養晦沉默不語卻時刻威脅著他們的此間主人——京兆太守欒清濯瞥去,原來這是他的手筆。不禁敦敦儒雅的麵孔,稍稍浮現一絲慌亂的表情,但稍縱即逝,不易被察覺。


    鄺子縉熟稔文學,自然知道“五音十二律”的調和,五音,即宮、商、角、徵、羽;十二律,各律從長到短依次為: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中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呂、無射、應鍾。此刻聽出其關竅所在,當即頷首讚許,口中悠然徐徐而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


    杜迴廊似乎也聽過,此時羽音與宮音相交疊,變為音階二變之一,這是古韻,當即高亢而道:“先秦時高漸離擊築,荊軻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如今雖不至窮圖匕現,但這份蒼然的秉古實在是為人所憑吊,佩服,佩服!”


    楚室曉正沉浸在歡愉之中不可自拔,聽聞杜迴廊的評價,一頭霧水,不禁睜開眼來愣然無措的看著眼前這位曾共赴宴會的攜友,雖然二人隔閡未減,但對於他的學問,不敢輕言置喙。


    燕無歇與田縫翼麵麵相覷,知道杜迴廊是另有所指,卻也不敢開口駁斥,而且此番變數是身為掌控這京畿樞紐之地的高官欒清濯所挾製、安排,那麽他們之間的暗自交鋒並也落入下乘,二人都挺為默契的沉靜下來,這欒清濯如此的油鹽不進,處處滴水不漏,隻有接下來看看能否再次覓得良機,尋求突破。


    殿堂中央左側一麵的帷幕之後,兩道鐫鏤紋繡的屏風被四名奴婢緩緩挪開,一架褐黃色沁的編鍾赫然映入眼簾。這編鍾共有六十五枚,全部為青銅鑄造,製作精美。骨架呈曲尺形,用木榫結構。而這銅鍾整齊劃一的列在鍾架上分上、中、下三層。上層鍾十九枚,中、下層鍾是編鍾的主體部份,分為三組,這三組鍾形製各異,旋宮轉調,不一而足。而大小不同的扁圓鍾按照音調高低的次序排列起來,再懸掛在一個巨大的鍾架上,用丁字形的木槌和長形的棒分別敲打銅鍾,以此來發出不同的音調,用來演奏出宴會、祭祀等古典雍華雄渾的樂曲。而且編鍾是上層社會專用的樂器,是等級和權力的象征。所以此等樂器非王侯將相不能演奏,雖如今被魏晉隱士之樂所影響疑惑,漸漸有所停滯,但朝堂及官家仍舊以此來彰顯權力的象征。如今欒清濯得此殊榮,可見陳帝對他的器重。


    殿內華燈初上,宛若白晝,待挪除障礙,恍惚間這裏竟豁然開朗,恰恰見到一抹亮色的鮮紅豔麗,自古以來,敲擊編鍾是聖神的,如此慶典,既為迎接蠻族酋帥,又是為了商議領表的安靖和平,較為隆重,所以在坐的諸人無不是南朝飽學五車之士,此事本由大鴻臚接管,但此事涉及京都安定於是並與京兆尹協防商議,而領表派來的人已經抵達京都建康,所以欒清濯才出麵宴請。敲擊編鍾的人,是一名女子,她婀娜多姿,一顰一笑肅穆莊嚴,但每每轉動身姿,卻曼妙輕靈,翩然飛舞,尤其一襲紅衣映編鍾,猶如譙樓之上的暮鼓晨醒,征戰四方的震蕩激揚,有種藏器於身,待時而動的使節氣量。


    “是她!”楚室曉沒有理會杜迴廊此時的戲謔,口中大吃一驚,輕輕的唿了一句,此獠蓄意高聲提及荊軻刺秦的圖窮匕見,就是為了提醒身為京兆太守的欒清濯,好讓他有所防範。但此時群情典沸的宴會高潮被聲聲闔呂的鍾磬所染,根本就沒有注意此番的驚魂較量,無聲無息,堪比硝煙戰場。而驀然迴首發覺竟然是她!那個享譽秦淮,被稱作樂府工伶曲才女官第一人的卿姝——寧卓衣。


    燕無歇此時波瀾不驚,原本提扶巷的風波因楚室曉的出現,變得撲朔迷離,所以他才借助國子士府的學子身份作掩護,出席這場宴會,好打消被懷疑的疑慮,看來那日的驚魂,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偏偏他心生愛慕的寧卓衣卻無端收留具有潛在威脅的楚室曉,這讓他且驚且殤,想必此次安排也是她瞞著自己,為欒清濯作嫁衣,安撫領表的騷亂。如今北方快大軍壓境,南方更有領表作掣肘,於是大陳皇帝開始整頓布控,強烈部署防治今後的遺患。若非如此也不會默許據傳府在這樣內憂外患的緊要當口,自毀長城的去覆滅具有登高一唿群起響應的名動宅。因為當北伐中原收複河山的誓言被各個偏安一隅的執權者用謊言掩蓋然後赤淋淋的戳破,還尚有期待的就是名鄴領導的括易一室。


    他們曉存大義,昭彰民生疾苦,更拒退北方肆虐,這並硬生生的阻擋了皇權的威嚴,民間的唿聲甚至超過本欲粉飾太平的皇帝,這還不讓當權者且驚且畏,誓死予以鏟除。


    “小衣啊,你為何會如此的不智,莫不知你的身份敏感,一旦曝露將萬死不贖。”燕無歇不忿的皺起眉頭,口中暗暗的心下嘀咕,他一向儒雅自崇,不屑南朝學府的冗長墮落,所以才攻部樂曲,拜師庾嶺大儒,便於隱藏自身的狹隘意圖。而且寧卓衣對於音律的天賦比他更為高瞻,所以一半原因也是因為她,他們自小相識,若非寧家遭受苗族一脈政敵山越的迫害,流亡北方,他們之間也許將境遇不同,相遇時刻卻是她身為北方的間探使者南來,而他卻以另外的身份蟄伏南陳,而牽引他們之間聯係的那根線,就是以黑道著稱的攏形厭隍。


    長幹裏提扶巷,悠然古拙,然而世事難料,卻依舊擋不住這重逢以來的悲喜,不禁喜極而泣,但又樂極生悲。雖各自為主,但那份真摯與喜悅,並非作假,而迴來的寧卓衣也變了模樣,不再純真無邪,他們之間哪怕偶有碰麵言談舉止也相敬如賓客氣陌生,看來縱使現在是一路,往後的歲月雖靜好,但卻也不敢恭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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