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襲來,豔陽湖畔暗香飄動,這是個黯淡無光的夜晚,沒有皎潔明月,也沒有燦爛星光,天幕低垂,墨雲卷浪。


    豔陽湖湖麵湧著潮水,一波一波卷向岸邊,他可以聞得出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謝絕了女官們領路的好意,他獨自一人在湖邊站定。迴頭望著暗潮洶湧的倚水樓,他微微蹙著眉。


    到底該說他來得正是時候,或者正不是時候呢?


    湖畔栽植著幾棵橙樹,雪白含苞的花朵已吐露著芬芳,那香氣沁人心肺,格外濃烈醉人。隨手摘下幾朵捏在掌心,將一身從倚水樓染來的濃香抹去。那奇特的香氣帶著毒,卻沒有人知道;他們舉杯慶賀,每次的唿吸都讓毒氣一點一滴溶入血液中。


    要來的禍事擋也擋不住,那其實是在他能力之外的事情;這裏不是他的國,他也不是這裏的匹夫,那麽自然也不能用什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來拘束他吧?


    他唯一能做的事,隻是去探望破綠樓裏那個可憐的少女──其實即便是那個女孩,也在他的能力之外。


    他們太天真了,怎麽會以為那位延壽公主從此無災無病,能好好的活下去了呢?


    他十二歲就開始行醫了,若要連那在黑牢中所度過的年頭一並算進去,那就不到十二歲。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一個人的身子可以被糟蹋得這樣淒慘可憐,即便是公孫恨那禽獸老頭扔給他的藥人也沒那麽慘過。


    一個人的身體怎麽能夠讓毒物侵蝕、荼毒到那種程度卻還能活著?


    五髒六腑全都爛了,渾身的經脈堵的堵、斷的斷,也就隻剩下那口活氣而已;下手的人若不是恨極了那個女孩,便是蠢極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然而,怎麽還可能活著?那女孩胸口所僅存著的那一絲脈息怎麽還能夠延續著不停止呢?


    他大惑不解。然而更令他感到頭疼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救她。


    是的,他想救她。當然不會是因為他還有著什麽該死的菩薩心腸,在看過這個世間猙獰醜陋的真相之後,他僅存的那一點點溫情早就死個透徹。


    他想救她,隻是因為這女孩有著可憐的身世──即將崩毀的國土、被奸人所害的淒涼,這一切與他的過去太過相似。


    這女孩雖然很可惜的並不是他要尋找的妹妹芙蓉,但他衷心祈求芙蓉的遭遇千萬不要如她一般。


    她並不是芙蓉,隻看一眼他就能斷定。女孩的樣貌被毒物侵蝕得很可怕,盡管如此,五官看上去還算清秀,眉兒彎彎,唇兒纖巧,一雙杏仁狀的眼睛,即便像他這樣對人的皮相沒什麽知覺的人也知道,女孩健康的時候大約會是個好看的女孩,卻不是芙蓉。


    芙蓉像極了母親,是那種光是看著便會忍不住屏住唿吸、天仙似的美貌。在她三歲的時候已經有那種美麗,現在她都十九歲了,一定出落得更驚人了吧?如果她臉上的人皮麵具已經掉了的話……


    芙蓉……你到底在哪裏呢?當年你跟著雪果嬤嬤究竟去了什麽地方?這些年又過著什麽樣的日子?


    會不會也像那少女一樣,落入歹人的手中,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


    想到這裏,他的眼神陰暗,凝玉般的臉冷若冰霜。他不會允許的,他絕不會允許任何人那樣對待芙蓉──


    突然,湖麵淩空卷來一道黑影,來人速度極快,轉眼已在他身邊站定。


    “她在那裏。”青年指著破綠樓。


    湖畔垂吊的燈籠映照著青年俊朗的麵孔,他認出這是早晨為他們駕車的青年,看來此人不但騎術一流,連武功也極為出眾。


    “她吃了飯、喝了湯,而且睡著了。”青年燦爛地笑著。“要不要我帶你去看?我帶你去,隨墨就不會罵人了──唉,我不能去了,馬兒們全都在等我,時間真是緊迫得很……”


    他這才發現原來白日所見到的他,原來還算是憔悴黯淡;此刻再看這青年,可比白日所見要俊朗秀逸幾分,眉目間透著股天真爛漫的奇特神采。


    他說著說著,蹙起了眉,極為苦惱,眉頭一下舒展開來,一下又緊皺不已。“可是隨墨很兇,你就算打得過她也別跟她打好不好?隨墨兇是兇,心腸是很好的。”


    “……”這跟他有什麽關係呢?瞧他絮絮叨叨得似個老頭,說起話來顛三倒四。


    辛無歡忍耐地繼續打量他。這人是個傻子,一個騎術極佳、武功卓絕的傻子──淼森跟熾磊也是傻的。原來人換了地方,真的連腦袋也會換;這裏的風水特異,養出來的人全都怪不可言。


    “來祁寒關的時候幫我帶饅頭,我最愛吃這裏做的饅頭──雪點雕它們全都在馬廄裏,我待會兒不帶它們走,一定會被大大的埋怨。唉啊,管不了那麽多了,時間真是很緊迫呢。”


    “……”雪點雕是什麽東西?人名嗎?還有什麽饅頭……真該學學怎麽做治腦袋的藥,這裏的人挺需要的。


    青年交代完,轉身就要走。


    “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嗯……名字……他們都叫我啥?”


    “……”


    “呃……疾風,宇文疾風。”青年點點頭,耳畔似乎聽到什麽聲音似的側著頭。“我的馬又在叫我了,我得走了。”他揮揮手,一晃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裏的人,怎麽全都怪得這麽厲害?搖搖頭,他漫步往破綠樓的方向行去。


    希望那女孩隻是身體有病,而不是連腦袋都有病;他真的不會做治腦袋的藥啊。


    ***


    “隨墨姑娘,太醫院的東方冶大夫與醫事局的韓寶笙大夫求見。”


    殷隨墨眉頭輕蹙,迴頭望著已沉沉睡去的延壽,示意侍女們不要多話,轉身快步踏出寢室。


    “隨墨姑娘。”兩名醫者見她出來,紛紛屈身行禮。


    殷隨墨雖然名為公主的貼身侍女官,但其實她是十二領主之一;殷氏一族的長女,論起資格也是個堂堂公主,但她自幼伴隨在公主身邊,公主發病後她便自願擔任女官長住在宗殿內,照顧久病不愈的公主,不離不棄已十餘年;這樣的殷隨墨還是個武學高手,統領著宗殿內由女官們所組成的“飛鳳營”。如此身分,宗殿內的人對她素來總多了幾分敬仰。


    “東方先生、韓先生。”隨墨屈身迴禮。“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東方冶是個年過半百的白發老者,盡管已近花甲之年,卻是鶴發童顏、溫文儒雅。東方大夫向來受人景仰──即便他擔任公主的主治大夫已經十餘年,卻從來沒能讓公主稍稍好過些。


    韓寶笙是東方冶的門生,年紀很輕,相貌俊逸出塵,素來有東海第一美男之譽;而且他還曾到中土習醫數年,見識廣博且能言善道。不過……今日在宗殿上險些被宗主砍頭的就是他。


    沒被砍頭實在可惜,這兩人這麽多年來真是讓公主吃了不少苦頭。


    東方冶微微一笑。“屬下聽聞公主鳳體初愈,於是帶著寶笙前來探訪,想為公主診脈。”


    “診脈?”隨墨搖頭。“你們明日再來吧。公主精神很好,也吃了些膳食,眼下已經歇息了。”


    “隨墨姑娘,你們為何讓仿綠樓門戶大開?夜裏風寒露重,這對公主的身體有損──”


    “這是辛大夫交代的。隨墨不懂醫術,不過辛大夫有起死迴生之能,他說的話想必是不會錯的。”


    韓寶笙臉上一紅,薄唇微抿道:“那是因為家師外出,倘若家師在此,公主──”


    “倘若東方先生今夜也沒迴來,公主此時已下葬。”


    東方冶與韓寶笙一愣,沒想到她竟會說得如此……無禮!


    隨墨寒涼的眼神掃過他們,隻淡淡揮揮手。“總之,公主已經睡下了,兩位想診治公主的話,請等辛先生迴來再說。”


    “不成。”東方冶凜起臉,向來溫文儒雅的他此刻卻顯得異常固執。“屬下擔心公主鳳體受損,無論如何都必須為公主診療,否則如若公主有個什麽閃失,隨墨姑娘可願承擔責任?”


    隨墨微微眯起眼,高傲的下顎微微抬高。“是,隨墨一力承擔。這樣兩位先生可就沒有話說了吧?”


    “殷隨墨,你太不近人情!家師乃太醫院之首,他不遠千裏、風塵仆仆趕迴來,猶自擔心著公主的身體,連歇息半刻也無便趕著前來探視,你竟敢拒我們於門外?!”韓寶笙大怒。


    竟敢?隨墨冷眼望著韓寶笙,倨傲地微微昂起下顎。你還可以再囂張一點,看看什麽叫做“竟敢”。


    “寶笙,不得放肆。”東方冶示意韓寶笙住口,自懷中掏出一個錦繡小盒。“隨墨姑娘,這是老夫自寒山采迴的千年雪蓮,有起死迴生、延年益壽之效;唯雪蓮無法承受熱氣,再過一時半刻便要凋謝,如果此時不讓公主服下,這千年雪蓮便毀了,請您無論如何必得讓在下見公主一麵,伺候公主服下這雪蓮,如此一來,公主的身子才算真正大好。”


    錦盒打開,盒中果然放置著一朵雪白如玉的小花,花朵不過嬰兒拳頭般大,模樣晶瑩如玉,在燈光下閃耀異彩。


    “這……”


    韓寶笙見隨墨露出猶豫神色,連忙開口:“在下與家師前來之前,已問過宗主大人了,難道你連宗主的旨意也要違背?”


    “隨墨,外頭是誰?”寢室內的延壽被他們爭吵的聲音吵醒,悠悠問道。


    隨墨轉身拉開紗幕說道:“稟告公主,是東方冶與韓寶笙兩位大夫前來求見。”


    聽到這兩人的名字,延壽蹙起眉,過往的所有不愉快迴憶全迴來了。“我不想見他們,請他們迴去吧。”


    “你們聽到了,公主說──咦?!”隨墨迴身,卻發現東方冶與韓寶笙竟趁著她說話之際已來到公主寢室門口,隨墨大怒屈爪襲來。“放肆!沒有公主的允許,你們好大的膽子!”


    韓寶笙的動作極快,在隨墨鷹爪臨到跟前之際,先隔空點住她幾處穴道,隨墨身子一軟,隨即癱倒在地。


    “韓寶笙、東方冶!你們竟然──快來人!快來人!”隨墨驚得傻了,她沒想到他們竟然突然對她動手!


    “住口。”韓寶笙有些慌張,他點穴的手法並不熟練,而且要點住“啞穴”是很難的功夫,他始終沒有學會,情急之下他隻能狠狠地摑了隨墨兩巴掌。“快住口!”他情急之下氣力使得太大,竟讓隨墨暈了過去。


    “隨墨。”延壽露出驚詫表情,然而她並沒有大叫,這時候大叫也已經太遲。她蹙著眉,眼神幽暗。“你們想幹什麽?”


    東方冶淡淡看了隨墨一眼道:“得罪了。老夫也是逼不得已,公主隻是迴光返照,此刻再不替公主續命的話,公主必死無疑。延壽公主,屬下為您診治多年,您該不會連我也不相信吧?”東方冶歎口氣,將手上的錦盒遞到她麵前。“請公主服下雪蓮,這才能治好公主的病。”


    望著東方冶那張斯文和藹的臉,延壽突然感到背脊一陣寒涼。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對這男人言聽計從,無論他要她吃什麽、喝什麽或者不吃什麽、不喝什麽,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但此時此刻,僅隻是這樣望著他,她已經感到一股惡寒,一種由心底所生出的厭惡、恐懼之感。


    “公主,請服下吧。”


    隨墨被打暈,想必他們也已將侍女們全都叱退,此刻隻剩下她孤軍奮戰,然而她並不害怕,隻覺得惱怒。他們到底把她這個公主當成了什麽?他們在她身上試藥,試了又試,卻從來沒有成功過;好不容易她從鬼門關活轉迴來,他們又來這裏逼宮!


    “東方冶,你……到底有沒有把本宮放在眼裏?”語氣雖輕,語意卻重,延壽凜著臉,眼裏洶湧著怒火。


    東方冶一愣!小女孩怎麽突然間長大了?過去那個貪生怕死、言聽計從的蠢女孩呢?


    “公主何必多疑?師父他──”


    “閉嘴。”東方冶知道,從公主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怒火清楚的知道,他們已經不能再左右她;此刻言語已屬多餘,這一役,不是她死,就是他們亡。


    “老夫隻想知道,公主是要自己吃?還是希望屬下動手?”他這麽問時,清俊臉孔上罩上了寒霜。“屬下已經遣走所有侍女;還有,太醫院跟醫事局的人守在樓外,任何人都不得進入──其實這也是多此一舉,所有人眼下都在倚水樓爭看神醫風采,誰又會想到你這死裏逃生的病公主?”


    “你……膽敢如此放肆!”


    “收起你這一身公主的傲慢吧。說難聽些,此時此刻的你不過是老夫的俎上肉,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已經由不得你作主。”


    宇文延壽抿緊了唇。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她知道自己這次大概是在劫難逃了。東方冶敢這麽對她說話,就表示已經豁出性命,今夜她必然得死在這裏。


    然而他們或許可以殺死她,但休想她會這麽輕易就範。她高傲地昂起頭瞪他,咬牙冷笑道:“我勸你把懷裏的刀子掏出來,那會直截了當得多。要我乖乖聽你的話服毒自盡,那是萬萬不能的。”


    “不能也得能。”東方冶撲過來,顧不得身分姿態,使勁將她按在床上。他小心翼翼地將錦盒端到她唇邊。“公主,你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請體諒在下一番苦心,乖乖的吃下這朵雪蓮吧。吃了之後,你將會神清氣爽,恍若重生,這樣所有的人才會知道屬下才是真正的神醫。”


    直到這種時候,他還睜著眼睛說瞎話?延壽倔強地別開臉,牙關緊閉,無論如何就是不肯開口。


    “寶笙,快過來撬開她的嘴。”


    “是!”韓寶笙聽命,上前一手按著延壽的額頭、一手死命握住她的雙頰。“快張口!”


    延壽死命掙紮,努力想掙脫他們的掌握,她眼前浮起了水霧。韓寶笙的手力氣好大,她覺得自己的頰骨就要被掐碎──


    “哇啊!”突然,韓寶笙爆出慘叫。


    壓力頓減,延壽驚喘著不住顫抖,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誰?!”東方冶驀然迴頭,公主寢宮內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名年輕男子。


    他,身材修長俊逸,臉龐光潤如玉。


    “你是誰?老夫從未見過──”東方冶突然微微抬起下顎,眯起了眼。“你就是傳說中的神醫辛無歡?”


    “痛啊!痛啊!”韓寶笙哭號著在地上打滾,看不出來到底中了什麽暗器。“師父救我!”


    “你到底對我的徒兒下了什麽毒手?”東方冶蹙起眉,不敢靠近韓寶笙,深怕他身上有什麽古怪。


    辛無歡竟連理都不理會他,逕自走到階下,細細察看了暈倒在地的隨墨,隨手點了她幾處穴道;隨墨隨即睜開雙眼,眼睛一睜開,便駭然躍起。“公主!”


    東方冶愕然,殷隨墨的武功極高,統領著整個飛鳳營的她,論武術,在宗殿內可排入前十名,若不是突然發難,他跟韓寶笙兩人哪裏會是她的對手。如今大勢已去──他突然轉身,掐住延壽的臉,延壽一時措手不及,牙關已開!


    “吃下去──”


    身影飄忽如鬼魅,是她驚訝之際看錯了眼?還是他真的動作快得如閃電一般?


    錦盒落入辛無歡手中。“這麽好的東西,你自己吃吧。”辛無歡冷笑,將錦盒往東方冶口中一倒,呆若木雞的東方冶自喉嚨深處發出恐怖的聲音,身體卻是怎麽也動不了。


    辛無歡朝他身後一拍,東方冶猛地一跳,突然重獲自由,他雙手死命掐住自己的脖子,嘴裏發出呴呴怪聲,模樣怪異至極。他看一眼辛無歡,眼神又驚又怕,半晌之後,終於霍然轉身逃出破綠樓。


    “師父!師父!救救我啊!師父!”躺在地上不住翻滾怪叫的韓寶笙哭叫掙紮著,卻隻能眼睜睜地望著東方冶棄他而去。


    “你真該死……”腳步聲響起,隨墨的身影已在他跟前,她臉上火辣辣的兩個五指印泛起青紫色。


    “饒命……饒命啊!隨墨姑娘!小人……小人也是逼不得已的──!”


    “我本來應該一掌殺了你。”說這句話的時候,隨墨眼中殺氣陡生。她深唿吸一口氣,眼神黯了黯,想必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但若你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真相。所以你放心,你這條狗命暫且保住了──”


    “感謝隨墨姑娘不殺之恩!感謝隨墨姑娘不殺之恩!”韓寶笙又痛又喜,臉上的表情錯綜複雜。


    “但,”隨墨上前揪住他的頸項,惱怒地揮了兩掌。“該我的,你還是得還。”刷刷兩聲脆響,韓寶笙的痛唿隨即響起。


    韓寶笙白淨的臉上多了八道血痕,他那張引以為傲的俊臉已經毀掉了。


    ***


    辛無歡坐在窗下,歪著身子倚靠著牆,那雙流動著燦光的銀眸微合,像是在閉目養神。


    她心裏百轉千迴,望著這陌生、卻又對她有救命之恩的男人,忍不住微微蹙眉。“辛先生請到寢宮外歇息。”


    “這裏很好。”


    ……對誰很好?延壽不悅地抿起唇瓣唿喊:“蕊兒?繡童?”


    “她們被支開了。公主貴人多忘事,你不是已經差遣隨墨去尋人了嗎?”


    “本宮身邊無女官相陪,辛先生在此與禮不合──”


    微微睜開一隻眼睛,其中銀芒流動,映著溫暖的紅燭,他臉上有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公主該不會是怕了在下?”


    延壽沒答話。這麽無禮的言語不該從一個大夫口中說出來,但辛無歡顯然不是尋常的大夫。


    她索性也閉上眼睛,不去理會他,隻希望隨墨早些迴來,讓他們不用再如此尷尬地單獨相對。她討厭辛無歡眼中那種嘲諷的光芒,更討厭他露出那譏誚的神態,她是醜,醜得無能為力,但,那又怎樣?


    她是宇文延壽,東海之國的公主,一個一生都在與病魔糾纏、隨時都會隨風化去的不祥之人;她習慣了旁人對她投來同情理解的眼光,那些眼神像是刀子似的一次又一次淩遲著她。


    她又病又醜,徒有公主的頭銜,卻是個病得不肯死的妖怪。


    盡管她的四肢在“死後”已經消了肥,白嫩白嫩得像是豆腐一樣的皮膚泄氣似的幹癟了下來;她的臉又幹又澀,顴骨與額頭高高隆起,雙頰卻強屍似的塌陷著;她的手交錯著放在自己的腹部上頭,感覺那裏像是懷胎十月,有個又大又硬的圓肚子。還有,她那少年白的頭發,隨時都會一把一把掉落,露出難看的頭皮。


    她很清楚自己的模樣,也難怪眼前瀟灑俊朗得神仙都難比的辛無歡會露出那種神情。在他眼裏,她必然是醜不堪言。然而他又不得不留在她身邊,隻因為她的父親──宗主宇文祥瑞──不合理的命令:救不活公主就得死。


    所有的人都怕她,就連那些長年隨侍在她身邊的宮女們也一樣;她活得那樣畸形,幾次走到生命盡頭,卻總是又奇跡似的活返迴來;她的樣子一天難看過一天,隻剩下那雙籠罩著死氣的眼睛還閃動著微弱的光芒。


    她應該活得更像個病人,虛弱、無力、滿懷悲傷,然而她卻不願意。


    上天錯待了她,因此她更要活得高傲自負,嘲笑無眼的老天。


    思及此,她微微昂起下顎,就算自己真如此醜怪又如何?這人是個大夫,大夫有何權利批評病人的美醜?


    看到她充滿挑戰的姿態,辛無歡有些好笑。這女子倒是很有骨氣,已經落魄到這種地步了,居然還有那種驕傲的容顏。


    她都已經快死了。


    他十二歲開始行醫,看過無數將亡者,她身上就有那種即將死亡的氣息──混濁、汙穢、周身帶著濃濃的死氣。他幾乎可以看到她身後的陰影裏矗立著由冥域前來拘魂的陰差,以及鐵煉嘎嘎作響的怪聲。


    這女孩快死了,就算是他──有著「聖手”美譽的辛無歡也束手無策。


    他很想同情她,還這麽年輕,卻受了那麽多折磨;還這麽年輕,命火卻已經燃到盡頭,然而他沒有辦法。


    他所有的同情心都已經被摧折得半點不剩;在他眼裏,躺在他眼前的不過就是一具將亡者的身體罷了。直到他看到延壽那一臉的倨傲,充滿挑戰的眼神冷冷瞅著他,仿佛正問著:你想怎麽樣?


    他還能怎麽樣?不就是坐在這裏等她死嗎?


    他們兩人就這樣對峙著,空氣中凝結著層層寒冰,幾乎可以吐氣成霧。


    一個醫者、一個病人,雖然是陌生人,但這層關係應該讓他們擁有起碼的默契,但此刻他們麵對著彼此,卻完全忘了這一點。


    認真要說的話,他們此刻的關係,說是仇人好像還稍微妥切些。


    “公主。”


    突然,荷新踏入了寢宮,她身後跟著幾名陌生的武士,他們全副武裝,模樣看起來雄壯威武,然而宗殿內的武士們從來不曾穿得這樣正式。


    “荷新?”延壽不由得笑了起來,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終於看到自己熟悉的麵孔,不需要再跟辛無歡單獨相處,不用時時提防著會從他那流動著燦光的眸裏看到厭惡。


    荷新是之華姊身邊的貼身侍女,之華跟聖衣來探視她的時候,荷新也會來。荷新總是悄悄地遞些點心讓她解饞,俏皮的眼兒水汪汪地眨著,訴說著她們之間的小秘密。


    “怎麽來了?是之華姊命你來的?”


    “是。”荷新垂首,她的眼飄向倒在一旁、兀自瑟瑟發抖的韓寶笙;霎時,她身子微震,俏臉上罩上寒霜,氣急敗壞地吼:“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怎麽韓大夫倒在這裏無人聞問?!”


    聽出荷新聲音裏的怒意,延壽微怔,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辛無歡,詫異地從他那雙流動著燦光的眸中看出殺機。她張口想說什麽,荷新的速度卻遠比她更快。


    “殺了公主!抓住辛無歡!”


    延壽錯愕得沒法反應。那是荷新說的話?!她真的說“殺了公主”這四個字?!眼前這麵目冷峻無情的女子真的是以前那個說起話來總是細聲細氣、小臉兒上總掛著俏皮笑意的荷新嗎?


    因為她死過一次,所以醒過來之後這世界全都轉了樣?


    沒人理會她這個病公主腦袋裏究竟在想什麽,全副武裝的武士甚至懶得先動手殺她──畢竟她又能跑去哪?他們一擁而上,摩拳擦掌對著「看似”文弱的辛無歡大夫。


    是的,“看似”文弱。


    誰會想到這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竟會有那麽快的身手、那麽狠毒的手段──


    八名武士一起出手,八名武士一起倒下。


    荷新嚇得傻了,連忙扶起倒在地上的韓寶笙;或許是驚嚇中所激發出的神力,單憑荷新這個弱女子,拖著一個大男人,竟也能走得那麽快!八名武士才倒地,他們已經踏出寢宮。


    辛無歡的速度更快。藍袍風動,已經攔在門口與荷新過招。


    延壽沒注意到他們如何過招,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寒風中的落葉。望著倒在地上的八名武士。他們怎麽了?方才韓寶笙倒在門外,她沒看到他的慘狀,然而這八個人就躺在她跟前。


    時間到底過了多久?她不複記憶。眼前的景況太淒慘,震得她的心簡直要從口裏跳躍出來逃走。


    “好狡猾的小姑娘。”辛無歡空手而迴,手裏拎著韓寶笙多挨了好幾指的身體;此刻的韓寶笙已無法叫痛,他翻著白眼、口吐白沫,手腳不住抽搐。“用自己的愛人當擋箭牌?我還以為她應該愛得更激烈些。”


    延壽驚嚇得說不出話來,顫抖著唇,驚恐地望著躺在地上不斷翻滾哀號的武士,他們看起來狀極淒慘,像是正有人拿著刀子在淩遲他們似的。“你……殺了人……”


    “我?”辛無歡挑挑眉。“我沒殺人,他們還活著。”


    “他們現在這樣子與死何異?”延壽蹙起眉,冷漠的臉上透著股厭惡。與死亡相處十多年的她並不畏懼“死”,但她無法見人如此受苦。


    “每個人最後都是要死的。”他歎口氣,俊美無儔的臉孔帶著幾絲譏誚。“你害怕?”


    “本宮不怕死,但厭惡你的手段。身為醫者,我以為你該有點慈悲心。”


    “慈悲?”他想了想,決定從善如流。


    他上前,再度點住他們身上的幾個大穴,那武士們果然不動了,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像條死魚。


    她感到頭皮發麻,恐怖的感覺從腳底一絲絲往上竄,渾身像是泡進冰水裏似的抖個不停。


    “他……他們的……眼睛……”


    躺在地上的武士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速度之快,根本不像活人能做出的動作。


    “眼睛也不能動?”無歡唿口氣搖搖頭。“我想想……連眼睛也不能動的話,嗯……四白、瞳子膠、絲竹──”


    “住手!”眼看他又翻起手要點穴,延壽連忙大吼,心裏一急,身體不由自主地便彈跳起來,整個人伏在床上不住喘息,卻還是掙紮著往前爬。“快住手……”


    無歡微微蹙眉,扔下躺在地上的兩名武士,眨眼間已經來到她身邊扶住她,柔聲道:“別亂動,你這一身亂七八糟的經脈可禁不起。”


    “你……殘酷。”延壽連忙使勁想撥開他,然而螳臂擋車也不過如此,她虛弱地拍著他的手臂,而那完全看不出有抵抗的意味。


    “你知道他們是來殺你的吧?你剛剛聽到了,‘殺了公主’。”他輕聲開口,那雙神秘的瞳靜靜地凝視著她,瞳裏慢慢流動著燦光,如夢似幻。


    “知道。”延壽努力支撐起自己,努力不讓自己被那雙眸子迷惑;她是如此的專心,連說話都變得迅捷清晰。“他們隻是受人之命,而且我相信如果真的有機會,他們會給我一個痛快。”


    “所以說如果有人要殺你,你就會乖乖的引頸就戮?因為他們也是迫不得已?”辛無歡好笑地望著延壽那張慘白的臉,她的唇顫抖得那樣厲害,好像那些人是她親手殺的。


    “不……當然不是。但這樣……這樣折磨他們太……太殘忍。”


    “嗯,原來如此。公主是嫌棄在下手段太毒辣?這個好辦。”


    他說著,身形別地消失,一轉眼,地上三、四個人全被點中死穴,當場斃命;再一轉瞬,八個人死得精光。


    延壽傻了,怔怔地望著躺在地上的屍體,他們的肢體曲成詭異的姿勢,任何一個還活著的人都不可能擺出這樣的姿勢;而他們的臉孔猙獰扭曲,顯然死前受了極大的驚恐與折磨。


    吐出一聲破碎的嗚咽,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無歡背對著她,背影挺拔修長。“從來沒見過死人?嗯?”


    他可以理解。這地方據說夜不閉戶,從來都是太平康樂,在這種地方大概就連死隻小貓小狗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吧?他自然不同,他看過太多的死人,而且……有許多都是死在他手上。


    “死亡”這兩個字對他來說早已經麻木了,不過他還記得第一次醫死人時內心所遭受的巨大衝擊與震撼,因此他願意破例多開導開導這位樣子看起來高傲、內心其實單純又愚蠢的笨公主。


    “我隻是覺得任何對生命沒有半絲尊重的人該受到懲罰。他們不知道臨死之人的內心有多麽恐懼、驚怕,所以他們理當也要受到同樣的對待。而且……”他頓了頓,迴過身來望著她。“這不是什麽可怕的事,你很快就會習慣了。”


    習慣?!延壽露出恐怖的表情瞪著他,他剛剛真的說“習慣”這兩個字?


    這魔鬼,居然習於殺人!他草菅人命,手段是如此的殘酷無情。


    她以為左右二使前往中土是為她找大夫,然而他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帶迴來什麽?這人甚至不是殺手,他是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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