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介輕步走到楊青羽跟前,低聲道:“大人,此案府衙也已經知道了,新知縣走馬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判這樁案子...大人此時迴來,若有其他發現,不妨當著眾人的麵...”


    楊青羽聽出了方一介言下之意,也就順勢朗聲問道:“仵作,刑獄之事何者為要?”


    許值:“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刑獄大事,決人枉曲,定人生死,查驗傷情死因當為首要。”


    “那你為何敢妄稱蘇老漢是死於韓嶽之手,而韓、蘇二人是死於自盡?”楊青羽厲聲質問道。


    許值吃驚不小,身形怔了怔,啞然看著楊青羽。


    雖隻一問,也如驚雷乍響,眾人紛紛起疑,絮絮談論起來。


    方一介驚聞此言,謹慎問道:“大人莫非是指三人死因,另有玄機?”


    沈末見楊青羽示意,走到蘇老漢跟前,問向許值:“你覺得憑韓生的斤兩力氣,能打斷蘇老漢幾根肋骨?”


    蘇老漢被打斷三根肋骨確有其事,但胸前淤傷已被掩了,本不易察覺,而蘇老漢左頰腫脹烏黑,嘴角尚有血漬清晰可見。


    許值深曉麵前這人不問明傷問暗傷,能一語中的,必是有備而來且懂勘驗之術之人,不敢再有輕待之心,穩了穩神思,也不再隱瞞傷情,從容道:“按說以韓秀才的縛雞之力,打斷蘇老漢肋骨確非易事,但蘇老漢日前斷了腿骨,行動不便,若韓生有殺人之心,再以鈍器相傷,打斷幾根肋骨,也並非難事。”


    “鈍器所傷,可有找到兇器?若無兇器,如何斷定韓生是兇手的?我看過了,蘇老漢之死,並非如仵作所說的因受傷引發哮疾而亡,也並非是為鈍器所傷,而是被人用拳打斷胸前肋骨,傷了內髒,當場暴斃。”沈末一邊解開蘇老漢衣衫一邊講說。


    方一介追問道:“若是被拳頭打死的,是否可證韓嶽並非殺人兇手?”


    沈末:“據我所知,蘇老漢已經同意二人婚事,韓生並無殺人動機,兇手另有其人。”


    “兇手是誰?”方一介略顯激動問道。


    許值麵色微變,諷道:“無憑無據,我看你是為了混淆視聽吧。”


    沈末不應不睬,從元少修手中拿過一窄口瓶和一塊方巾,朗道:“打斷了肋骨,胸前該呈紫黯微腫狀,諸位可近前一觀,蘇老漢並無明顯傷痕。”


    方一介早已看過屍身,但不明沈末言語中意,率先搶步近前又看了看,疑問滿心:“對啊!怎麽會不見傷呢?”


    另有觀者也想到近處一看究竟,被衙差攔了迴去。


    “以芮草投醋中塗傷損處,可隱其痕,蘇老漢的屍體是被人動過手腳了。”說話間,沈末把瓶口緩傾,將瓶中所盛之物以細股狀均勻倒在了蘇老漢前胸各處。


    又以方巾輕拂了少許,繼道:“以甘草汁解之,候一時,其痕可複現。”


    沈末一舉一動,許值均看得真切,待到見沈末拿出了早已備好的甘草汁,看似輕描淡寫,實則非行家裏手不敢輕為,許值也愈顯慌亂,不知額上已汗出如雨,趕忙卷起袖口擦了擦。


    陳駱自楊青羽二人現身至此,出乎意料之外的一言未發,聽沈末說完可見傷痕後,便立在蘇老漢屍體跟前,寸影不動。


    楊青羽本還懷疑此事或跟陳駱相關,甚而蘇老漢之死或是其所為,但見陳駱神色如常,又無半點遮掩姿態,一時疑竇叢生。


    甫才過兩刻鍾,突聽陳駱高聲嚷道:“現了,現了,真的有傷!”


    方一介與許值二人也幾乎同時爭相上前,方一介見蘇老漢胸前果有兩處隱約可見的淡淡印跡,扭頭向沈末望來。


    倒是許值見後並不稱奇,淡然道:“胸前有傷也不過情理之中而已。”


    沈末拿出方巾將蘇老漢胸前揩拭幹淨,嗬然淡笑:“若是鈍器所傷,傷痕必呈斜長或橫長狀,蘇老漢胸前傷痕為方圓,所以可以斷定,他當是死於重拳。”


    方一介猶豫片刻,低聲問道:“即便如此,又如何敢斷定韓秀才不是兇手?”


    沈末又拿出一幹淨方巾墊在手裏,托住蘇老漢下頜道:“左臉頰破損,頜骨脫臼,舌齒都有斷裂,以如此力道傷人,兇手右手指骨必會淤傷,三兩日功夫,也該還沒散盡。”


    方一介急忙繞到韓嶽處,抬起韓嶽右手,撥開袖口仔細看了看,發現完好無傷,喜道:“沒有傷,半點也沒有,兇手不是韓生。”


    “陳班頭!”命案初見眉目,楊青羽也不作絲毫遲疑:“速帶人逐一查驗苟府上下所有人等,連同蘇家街坊四鄰,凡發現右手指骨有傷者,立刻緝拿,押赴衙門候審。”


    陳駱領命後,火速招唿上兩名衙差出了去。


    方一介略帶鄙夷的看了許值一眼:“仵作可有異議?”


    許值僵直著身子,緩道:“隻怪小的學藝未精,幸有知縣大老爺請得高人相助,否則若因小人一時失察錯判了案子,冤枉了好人不說,還會讓殺人兇手逍遙法外,如此罪責,小人可萬萬擔不起。”


    楊青羽輕一哂笑:“會否擔責,還看仵作驗屍依憑幾何,是否公允了!”


    方一介附和道:“本官以為,倘若蘇老漢並非死於韓生之手,那韓生畏罪自盡一事,所出無名,是自殺還是他殺,我看還需再驗。”


    又向楊青羽道:“大人,仵作初驗既有疏漏,下官建言,韓生和蘇錦娘二人屍體都應重驗,以查明二人真正死因。”


    許值頓顯慌亂,忙道:“大老爺,小人奏請由在下重驗...之前所驗或有些許遺漏處,此次再驗,必當慎之又慎,絕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見沈末頷首默許,楊青羽即道:“好!那就有勞仵作,方縣丞和在場列位都可作證。”


    三具屍體,許值之前已經初驗過,無需再做清洗。惟有韓嶽是從水中打撈起,衣物上汙穢滿布,未易除去。


    許值解開韓嶽前襟,袒出胸腹,比劃道:“屍身肉色黃而不白,口眼開、兩手散,頭發寬慢。肚皮不脹。初驗時,口、眼、耳、鼻無水瀝流出。”又順勢比劃到四肢繼道:“指爪罅縫並無沙泥,兩手不拳縮,兩腳底不皺白卻虛脹。”


    敘完屍況,許值突地頓住,不再言語,隻看著沈末。


    沈末接過話頭:“若是生前墮水,人必掙命,氣脈往來,搐水入腸,故會麵色微赤,兩手自然拳曲,腳罅縫應各有沙泥,口鼻也應有水沫流出,腹內當有水脹。”


    方一介聽沈末一解,疑惑問道:“你是說韓生不是淹死的?”又轉頭問向許值:“你不是說他身上沒有傷嗎?又不是淹死...那...是中毒?”


    許值解道:“迴大人,若是中毒,身體必有表征,或麵黑,或唇紫,或手足指甲俱呈青黯色,韓秀才周身並無此狀,並非中毒。”


    方一介難解疑惑,漸顯著急,來迴跺了幾步,又自覺無計可施,隻得讓楊青羽再拿主意:“大人,這韓生死的蹊蹺啊,若查不出死因,案子可就不好斷了。”


    三具屍體均被動過,重要證據是否已被隱去,尚在存疑間。沈末見許值一番屍檢,不論巨細,也算麵麵俱到,幾無錯漏處。隻是先後兩次驗屍陳詞,出入甚大,究其因由,若非受人嗾使,也必當是被人脅迫。


    雖說許值身上也大有文章可做,但當務之急,是要纖毫必較,厘清案情。


    韓嶽之死,沈末初探時已有所獲,也不管許值是真未發現,還是因故佯作不知,沈末直問楊青羽:“你可還記得燕家滅門案?”


    突有此問,讓楊青羽倍感震驚。


    燕家滅門案,牽涉甚廣,楊青羽與幹戎二人周旋日久,連自己也深陷其中,劉宜身死,繼而殷壽被殺,更讓二人覺得背後另有莫大陰謀。雖說此事以孟南山父子認罪而結,楊青羽卻一直心有餘悸,個中事也曆曆在目,記得猶清。當中又以燕家滿門滅門為最。


    燕家上下二十三口人,死狀如一,均是被人以火釘打入天靈蓋而亡,因而傷口細微,不易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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