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件事,顧寧遠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才開始是打算把沈約放在自己名下,再沒有兩人的名字同在一張戶口本上,互相能夠繼承對方的財產更加穩定又值得放心的關係了。可後來仔細想一想,實在是不妥。


    而挑選一個適合沈約的戶口本,也實在是個難題,他並不想把沈約隨意安在哪一家的頭上。


    話說起來還是要牽扯到顧家現在亂成一團的情況。顧律和秦姝去世後,顧寧遠一人單成一戶,明明白白的隻寫著一個名字,這張戶口本上也是繼承權的證明,顧律留下來的,至少明麵上,都是顧寧遠的。


    顧隨一時沒想通,目光一轉,落到顧寧遠的身上。隻見顧寧遠端著粉繪彩瓷的茶杯,飲了一口茶,動作舉止是一貫教養良好的矜貴。此時已經是六月,驕陽似火,他因為正生著病,還穿著長袖,翻卷起來的袖口露出一節手腕,骨節突出而分明,血管微微鼓起,是黯淡的青色。


    真是清減了,但也是真看不出他的歲數。


    顧寧遠放下茶盞,眉眼舒展,不緊不慢地說:“這事,真是有原因的。”


    顧隨被請著坐在一旁,打算促膝長談的模樣。


    “你說現在外麵是什麽情景?”顧寧遠先不提沈約,眼神幽暗,轉了個毫不相幹的話題,“顧升全?顧鴻?齊思樓裏的那些人,一個兩個,怎麽做的?”


    顧隨沒料到顧寧遠就在他麵前這麽輕描淡寫的交了底,名字都直接說出來了。他是和顧寧遠親近了不少,可也不想摻和到顧家一攤子利益紛爭中,他沒那個本事精力。


    顧寧遠先開口,打斷顧隨打算開口的話,“不必緊張。”


    顧隨幹巴巴地笑了笑,喉結上下移動,把話給咽迴去了,“寧遠你真是說笑了。”


    顧寧遠慢悠悠地替他倒了一盞茶,也並不笑,臉色卻顯得柔和,“這外頭的環境可真是糟透了,你說,我能把沈約放在自己名下嗎?”


    話說的這麽明白,顧隨終於反應過來了,顧家現在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在顧寧遠身上,要是那張戶口本上忽然多了一個陌生人的名字,怕是要千方百計打探算計,沈約也過不上安穩日子。


    顧隨還在深思,可這孩子養在顧寧遠這裏,戶口在自己這,說什麽也牽扯不清。


    顧寧遠是很難得對沈約以外的人笑的,此時卻泛著微微笑意,又添了一個籌碼。他從不擅長以情動人,反倒是威逼利誘的手段用的熟練的很。


    “我知道你的那一家公司,正在爭取一個新專利是不是?那個人我恰好認識,倒能介紹一下,你說怎麽樣?”


    這個舉動對於顧隨無異於雪中送炭。


    那是今年公司最重要的一個項目,正做到一半卡了殼,好不容易找到技術,對方卻死守著不賣,兩相爭執,拖得顧隨腦子都疼。


    “好。”顧隨咬了咬牙,顧無雙和沈約以後隻會越來越熟,自己和顧寧遠的關係也越來越親密,早晚是要上一條船的,倒不如是現在。


    顧寧遠笑意終於達到眼底,伸出手來,“合作愉快。”


    還沒等顧隨的手握上去,遠遠的來了兩個孩子,是沈約和顧無雙。


    沈約走在前頭,顧無雙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沈約的影子後頭,還在喊:“小叔,等一等我!”


    沈約的腳傷好的倒是很快,才不過幾天,消腫之後,走路已經沒有問題了。


    隻見沈約走到顧寧遠的躺椅前,還沒來得及顧得上顧隨,先把手表翻出來,指著上麵的時間,一臉嚴肅地說:“時間到了,醫生說你生病了,要少在外麵吹風。”


    顧寧遠麵色不變,心裏卻微微歎了口氣,把手轉了個方向,捏上沈約軟軟的,小小的手,從靠椅上起來,對背後的顧隨隨意擺了擺手,“我放風結束的時間到了,下次再見。”


    沈約才看到顧隨,先問了聲好,才抿著唇露出一絲禮貌的笑意,“我……”


    說到這裏頓了頓,他還從沒有在外人麵前親密的喊一聲“哥”。似乎有些害羞,但又勇敢又仿佛想要炫耀,昭告世界一樣,把剩下的話說出口。


    “我哥現在身體不好,等以後身體好了,再和您談事情。”


    顧隨愣了愣,沈約已經領著顧寧遠走遠了。


    顧寧遠落後沈約一步,沈約認認真真地挑選著,前路沒有任何障礙,顧寧遠像是踩著他小小的影子。這樣大小顛倒過來的領路,倒是頗為罕見。


    顧無雙癟了癟嘴,抱怨道:“小叔都不理我,也不陪我玩了。”


    顧隨看了這傻孩子一眼,心裏想,以後這小叔,就真成了“親生”的小叔了。


    這話卻不能說出口。


    “一天到晚隻會玩,看看你的小叔,作業寫完了嗎?”


    顧無雙委委屈屈地搖了搖頭,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顧隨迴了家。


    ————————————————


    沈約把顧寧遠當做一個易碎的玻璃娃娃了。


    沈約帶著顧寧遠走進樓上的臥室,一進門就被冷氣一驚,不知道是不是打掃的傭人嫌熱順手開的,又忘了關。他立刻把顧寧遠推出去,自己“咚咚咚”跑到屋內,迅速關了空調,打開窗戶,把冷氣散出去。


    過了好一會,沈約才又把顧寧遠拉進來,床上的被單已經展開了,隻差把顧寧遠塞進去了。


    顧寧遠作為一個擁有至高錯覺,認為自己已經痊愈,實際咳嗽不斷,低燒不停的病號,待在床上也不□□分,薄被隻蓋到腰腹。


    沈約嘟囔了一句,彎下腰,妥帖地把被子扯到顧寧遠的胸口處。


    在沈約眼裏,顧寧遠已經成了一隻易碎而珍貴的玻璃娃娃,需得小心仔細對待,碰著怕碎,冷著怕崩,每日從早到晚,眼珠子都盯在他身上。


    顧寧遠這場病來的急且兇,原本隻是普通的著涼感冒,沒想到高燒不退,後頭又引發了肺炎,實在意外。


    醫院裏的條件很好,可奈何顧寧遠並不是一個好病人,他生起病來脾氣大的很,連藥都不太願意吃,甚至並不把這場病當做一迴事。


    全家上下,顧寧遠本人是最大的,沒有人能管的住他。柳媽心疼極了,最後沒有辦法,讓沈約上陣,看能不能有些效果。


    沈約在急救室哭腫了眼,幾天都沒消下去,忽然接到這樣的重任,一瞬間如臨大敵,小心謹慎。他就像隻小兔子一樣紅著眼,顫巍巍地站在病床上,小心地把每一樣藥分門別類地挑出來,親自送上水。


    這叫顧寧遠心甘情願地把脾氣咽迴去。


    自此以後,到現在為止,被沈約管的嚴嚴實實。


    顧寧遠一隻手撐著額頭,無所事事地看著個子小小的沈約忙前忙後,歎了口氣。


    “啊?”沈約轉過身在接熱水,隻聽到傳來的聲音,還以為是說話,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又轉過來把水遞給顧寧遠,並不說話,隻是用黑沉沉的瞳子盯著他。


    顧寧遠迫不得已投了降,又喝下了大半杯熱水,熱氣騰騰,整個人仿佛都置身在火籠裏。


    沈約安靜地坐在床邊,那凳子是原來為了顧寧遠照看沈約定做的,有些高。沈約坐上去腳都碰不到地,懸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的,汗珠順著鼻尖滑下來,在淺色棉質的衣服上化成了一個個小圓圈。


    他忙到現在,理應比顧寧遠熱的多。


    顧寧遠坐起來,順手拿了一張濕巾替沈約擦了擦臉,皺著眉問他,“熱成這樣?去隔壁屋子裏待著去,把空調開著。”


    不僅是頭發,沈約連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都沾染上了汗珠,臉上泛著水光,看上去柔弱極了。


    沈約捉住顧寧遠的手,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會好好的,妥帖又仔細地照顧顧寧遠,就像是顧寧遠以往那樣照顧他一樣,怎麽會因為這麽點小事就自己避熱離開呢?


    顧寧遠一怔,他反握住沈約汗津津的手,十指交握,兩隻手上全是汗,才說:“我也很熱,最起碼,能搬一個電扇過來,那個風我總是能吹的。”


    前幾天晚上,顧寧遠高燒的厲害,第二天醒的又遲,沈約不懂事,很久後才發現不對勁,高燒過度,直接轉成肺炎。吹不得空調的冷風,大多就用自然風代替,電扇也勉強能湊到裏頭算上一份子吧。


    沈約不相信這句話,他自己爬到床上湊過去,用還冰涼涼的額頭抵著顧寧遠的,兩人之間距離太近,睫毛都要交織起來,像是要融在一起。


    顧寧遠正溫柔地看著他。


    大約的確感受到了汗水的存在,沈約總算同意了。他從床上爬下去,差點沒站穩跌了一跤,“我去拿電扇。”


    說完便急匆匆地跑出房門。


    沈約迴來的很快,後麵跟著的一個人把電扇搬到合適的地方,通上電。沈約站在風扇前,一個一個按下按鍵先自己吹一吹,挑選出認為合適的大小。


    顧寧遠走到沈約身後,長臂一伸,把他從風口裏撈出來。


    “那並不是你的錯,”顧寧遠忽然被強風一吹,忍不住咳了一聲,“我生病是因為自己,你不用這麽折騰自己。”


    沈約背對著顧寧遠,聽了這話仿佛連掙紮都忘了,像是輕而易舉地被說服了。


    然而並不是。


    沈約說:“哥,你就是這麽想我的?”


    顧寧遠一怔,手臂失了力道,沈約衝出去,第一件事先關了風扇。


    風扇漸漸停止,扇葉最後強撐著轉動最後一圈,“嗡嗡”聲完全消失,一切歸於寂靜。


    沈約並沒有轉過身,隻聽得他冷靜的質問:“以前我的眼睛受傷了,顧先生是怎麽對我的?顧先生喂我吃飯,替我穿衣服,講故事給我聽,怕我煩悶,又帶我出去透風。可是那時候,我和顧先生又有什麽關係呢?”


    “而現在,”沈約的終於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顫音,“我的哥哥病了,我連調一調風扇,都能是因為犯錯後的道歉了嗎?


    這冷靜大約是極其克製才得來的,興許是咬住了牙,或是捏緊了手,總之聽起來便全是偽裝。


    顧寧遠一怔,他看不到沈約的臉,卻感覺到薄薄的一層衣服的覆蓋下,遮不住他微微發抖的脊背。


    他糟蹋了那孩子對自己的一片心意,又叫沈約傷了心。


    顧寧遠覺得自己該真心實意地道一個歉,再來哄一哄他。


    “我錯了,對不起。”那溫柔的聲音輕輕在沈約的耳邊說。


    沈約並沒有立刻轉過身,而是輕輕提高音量,“你真的知道錯了嗎?”


    顧寧遠從沒被人這麽反問過,又好笑卻得忍住,挑著眉迴答,“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既然你認錯了,”沈約側著半邊臉,把醫生叮囑的小本子遞過來,“那以後就要乖乖聽話,什麽都照著這上麵來。”


    顧寧遠的笑一僵,最後割地賠款,退讓十分,還是同意了。


    此時沈約才扭頭過來,是一個大大的笑臉,唇角高高翹起,眼睛都笑眯成一條弧線,像隻做了壞事得逞了的小狐狸。


    “我才不會生哥的氣呢!”


    顧寧遠也明白過來,他笑了笑,捏住沈約的鼻尖,“嗯?用得著這樣嗎?小壞蛋。”


    沈約小大人似得歎了口氣,“還不都怪你不聽話。”


    顧寧遠:“……”


    到了晚上,差不多才八點鍾,沈約和顧寧遠都已經躺在了床上了。


    屋裏隻點了一盞壁燈,顧寧遠坐在燈光下,手裏拿著一份報表,正在仔仔細細地核查。


    沈約看了看表,捉住顧寧遠的手腕,他人小手也小,捉不住一整隻,看起來有些費力。


    可還沒等沈約開口,顧寧遠先把報表合起來,放到床頭櫃上。


    他摸了摸沈約的腦袋,語氣溫柔,“答應你的事,總不會做不到。是不是要八點之前睡?”


    沈約呆呆的點了點頭。


    顧寧遠熄了燈,黑暗裏同時傳來一句。


    “晚安。”


    然後兩人都笑了。


    顧寧遠側著身,臉朝著床外。其實本來感冒就容易傳染,是不應該讓沈約和他睡在一起的。沈約嘴上是被柳媽的苦口婆心勸服了,扭過頭就能搬個凳子守在床頭,打算徹夜不眠。顧寧遠也沒有辦法,沈約的性格裏,最不缺的就是倔強,有什麽法子呢?


    原來的計劃的姿勢應當是雙方都背對著,顧寧遠確實是背過去了,沈約仗著沒人瞧見,自己卻對著顧寧遠的背。偶爾黑夜裏間歇傳來兩聲壓抑不住的咳嗽聲。沈約便能立刻貼上去,輕柔地拍一拍他的背。


    過了一會,顧寧遠無可奈何地說:“真想把你扔出去,又不聽話。”


    沈約瑟縮了一下,總算規矩一點,向外頭退了退,離得遠一些,努力營造出假象。


    顧寧遠的手伸過來,穿過兩床被子,摸摸索索間找到沈約的小手,毫不費力地裹了起來。


    “睡吧。這樣總能放心了吧。”


    良久,沈約在黑暗中睜開眼,他微微探身,又斂了斂被角,動作並不敢太大,生怕驚動了顧寧遠。


    顧寧遠的唿吸緩慢而綿長,應當是已經墜入了深沉的甜夢鄉。


    沈約總算放心下來,他年紀小,早就困得不行,隻是因為心裏放不下,一直強撐到現在。


    他在枕頭上一歪,很快陷入沉沉的睡眠。


    ……


    六一兒童節過了,很快端午就來了。


    一大早,柳媽就把準備好的艾草煮好水。不僅如此,家裏的花瓶,門前,角角落落,到處都擺上了艾草。


    沈約以前沒見過,倒是很新奇,前前後後看了一圈,歪著腦袋聽柳媽的解釋。


    柳媽忙碌的很,卻還是歡喜,大約是老人對這些節日都有特殊的念想。


    “這艾草啊,是驅邪避穢的,端午在門前掛上,再在艾草水裏洗一個澡,一年都會平平安安,好運連連,再也不會生病。”


    沈約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柳媽又說:“可先生從小到大都沒有洗過艾草水,他呀,自小就有主意,嫌艾草水不幹淨,不願意。”


    沈約眨了眨眼,自告奮勇,打算上去勸一勸顧寧遠。


    此時顧寧遠和陳伯在上麵的書房裏。


    往常這個時候,顧家人大多人大概都已經來了,慶祝端午這個節日,也是為了交流感情。這個規矩是秦姝定下的,她是個再溫柔善良不過的人,總想著顧家這麽大,親戚這樣多,若是不找機會在一起,感情都沒有了,怎麽能算作一家人?便在端午這些節日邀請顧家其他人來。這個習慣漸漸傳了下來,將近有二十年了,可今年顧律和秦姝一去,竟然沒有一個人來。


    一個早晨,陳伯接了不少電話,都是顧家人的,全是推脫今日有事,不能再去顧宅一聚,或許還要添一句,要顧寧遠好好保重身體,就不來打擾他養病了,免得像秦姝之後纏綿病榻。


    陳伯自覺修養足夠,都差點沒氣的摔了電話。


    這些打電話來還算是少數,剩下更多的人,連一句話都不說,直接消失的不見人影。


    顧寧遠倒是平靜的很,他上輩子便經曆過,雖說沒這一場病,他也竭力爭取了,隻不過零零散散來了幾個人,白白浪費了那麽多桌酒席。


    顧升全說自己在顧家年紀最大,這樣的宴席理應也應由自己舉辦,便又借機在外麵舉辦了一場,顧家人自覺已經看清楚形勢,大多以為顧寧遠爭不過顧升全,急巴巴地貼上去。即使不願意巴結的,也沒有在兩人中間摻和的打算,哪一方都不去。


    而這一輩子,顧寧遠連爭鬥沒爭,自然連一個人都拉攏不過來。


    顧寧遠唯一有些可惜的,是秦姝浪費在那些顧家人身上的心意,人死如燈滅,她再也不會知道了。


    陳伯還在忿忿不平,“都是些狼心狗肺的東西!”


    顧寧遠麵色不變,眼神幽深,他難得笑了笑,“並不要緊,我送了一個禮物給四叔公,他想必是喜歡的。”


    說完這句話,顧寧遠走出書房,下樓走在樓梯上,迎麵而來的是沈約。


    顧寧遠停下來,拉住他的手。


    兩個人慢慢走下去,窩在沙發上,顧寧遠也沒有談工作上的事,他挑挑撿撿,又找了一本風俗習慣的書,頗為符合現在端午節的氛圍。


    沈約以為是故事書,他並不喜歡聽故事,也許是因為顧寧遠這個人本來夜不喜歡故事,所以講起來沒什麽趣味,幹巴巴的,沒意思透了。反倒很喜歡顧寧遠帶著他念書學習,顧寧遠的邏輯清晰,講述合理,那對沈約而言,那可有意思多了。


    可沈約並不會要求讀什麽看什麽。隻要是顧寧遠和他一起看,什麽都讓他高興。


    顧寧遠的病好的差不多了,接觸起來也隨意親密的多。他一把把沈約攬到自己懷裏,下巴抵著沈約的頭頂,軟軟的有些癢,可顧寧遠並沒有在意,順手展開了書。


    “今天要過節,哪有過節還寫作業讀書的?你乖一些,我說些別的故事給你聽。”


    這些流傳下來的風俗習慣和故事,顧寧遠意外的講的很好,生動有趣,叫沈約都入了迷,揪著顧寧遠的袖子,迫不及待地翻開下一頁。


    其實說起來這些並不算是顧寧遠說的,而是秦姝當做床頭故事,曾一個一個講給年幼的顧寧遠聽的。顧寧遠以為自己都忘了,卻還記在腦海裏,那是非常珍貴的記憶,現在一點一點緩慢迴憶起來,再說給沈約聽。


    柳媽正在一旁裹粽子,她眼睛含笑看著兩個人,心裏念了一句,上天保佑,秦姝這麽多年積德總算有了福報。老爺夫人不久去世,少爺又找到了可以相互依賴的家人。


    這可真是太好了。


    ——————————————


    與顧宅的冷冷清清不同,顧升全的家現在熱鬧極了。


    別墅的門是緊閉的,屋頂吊著的大燈亮如白晝,閃爍著耀眼的光。


    到處都是顧家人。男人是西裝領帶,女人是珠寶皮草,每個人手捧香檳,觥籌交錯,談笑嫣嫣。


    隻是並不是像是促進感情的家庭宴會,人人臉上都是得體的笑,倒像是一場商業晚宴。


    顧升全最近被捧得飄飄然,現在更是高興的過了頭,喝了不少酒,雙眼通紅,腳步也有些不穩,嶽寶琴陪在他身邊,一個人頂了兩個人的位置,又當兒子擋酒,又當兒媳婦勸解顧升全。


    有人稱讚說:“您老可真是找了個好媳婦,真是有才有賢。”


    顧升全不太看得上她,聞言隻是一笑,“她嗎?做她的本分罷了。”


    嶽寶琴也不爭執,低眉順眼,又替顧升全擋了這個人的一杯酒。


    而顧鴻呢,他照舊鑽在女人堆裏,顧家同姓的人是動不得的,可是瞧一瞧,欣賞一下,總是不犯法的。


    嶽寶琴早就不指望他了,自己有本事比什麽都強。她手裏捧著酒杯,向賓客陪著笑,交際的手腕用的熟練,一杯接一杯的酒水喝下去,露出潔白的脖頸,姣好的臉蛋泛著淡淡的紅暈,倒叫旁人不再忍心了。


    酒喝了許多,忽然有一個傭人過來,恭恭敬敬地捧著一封信,上頭寫了幾個字。


    “顧升全親啟。”


    那字是好字,一筆一劃,極有風骨,一時間晃花了嶽寶琴的眼。


    嶽寶琴不動聲色地接過來,告了一句抱歉,讓傭人上前接過自己的位置,走到了陰暗的角落,長長的指甲一動,揭開了信封,拿出夾在其中的信紙。


    這張紙很長,疊的很仔細,隻是薄薄的,仿佛還透著光。


    嶽寶琴莫名眼皮一跳,指尖滑過第一行字,眼神順著看過去。


    隻看了不到十行,嶽寶琴臉色慘白,咬緊著牙,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可卻幾乎承受不住這張紙的重量。


    她最擔心的事發生了,不,是要比她想象中還要壞,還要狠!


    旁邊過去一個穿著寬裙擺的女人,搖曳的裙擺微微一動,掀起一陣細微的風,那輕薄的一張紙就從嶽寶琴手裏滑落,慢慢地飄到不遠處。


    嶽寶琴撲過去,顧不得什麽禮儀形象,一隻手撐著地,另一隻手把紙緊緊抓在掌心。她愣了好一會,又向周圍看了看,並沒有注意到這裏的動靜,重點是那張紙。


    一個男人以為他不小心摔倒了,伸出手扶她起來,嶽寶琴麵色白的像鬼,即使是再豔麗的妝也遮不住。她勉強露出一個笑,急匆匆地趕到顧升全身邊。


    嶽寶琴了解自己的公公,丈夫,甚至是公公的情婦,仔細鑽研著家裏的每一個人,每一步都小心謹慎,才從一個連家門都進不了的女人爬到現在的位置。


    才開始是為了愛情,後來呢,愛情沒有了,就為了把錢抓在手裏。


    就像現在,她再怎麽害怕,也不會把這件事在現在這種場合,大庭廣眾之下,顧升全的耳朵裏說出真相。而是另尋了個理由,把顧升全騙到了樓上,關了房門,才把信紙給遞出去。


    “公公,有一樣重要的東西,得交給您定奪。”


    顧升全還泛著酒意,訓斥了嶽寶琴一句,“有什麽事!今天的日子,我都缺席了,下麵還有什麽意思。”才伸出幹瘦的手,一把把信紙拽過去。


    嶽寶琴在內心譏諷地想,要是被在座的各位知道了這件事,莫不說缺一個是你,估計連一個人也留不住。


    不到一刻鍾,顧升全的酒全醒了,完完全全地清醒過來,一個激靈。


    他年紀大了,原本已經能算得上喜怒不形於色,可最近喜事太多,叫他忍了這麽多年的功力有所下降,此時完全壓抑不住怒火。


    “畜生!畜生!”


    這兩聲也不知道是罵誰,嶽寶琴隻聽得一聲巨響,顧升全一腳踢到紅木桌子上,沒踢倒桌子,自己倒後退幾步,氣的要命,又把桌子上的東西全摔了。


    隻是那張紙,還是牢牢攥在掌心裏,不敢放鬆一絲一毫。


    這張紙是顧寧遠送過來的,信封上的幾個字還是他親手寫上去的。


    裏麵隻是詳述了顧鴻在近幾年來沉迷賭博,輸光了錢財,又不肯賣車賣房丟了麵子,偷偷拿公司股份出去抵,抵著抵著,公司股份去的七七八八,叫賭場的那幫人拿住把柄,出去的錢越來越多,卻沒有一點股份迴來。


    而顧寧遠呢,他自述自己是個好晚輩,花了大價錢把股份買迴來,順手印了一張現在公司持股人的表格,裏麵少了兩個人,一個顧鴻,一個顧升全。


    顧升全氣的差點一口氣沒喘的上來。


    偌大的家業,至高的權利,美好的未來,一瞬間全都化成了泡影。


    嶽寶琴等顧升全稍微冷靜下來才敢湊過去,她這時候已經完全冷靜了,顧家的股份本就沒有她的份,她要著急,確實應該,可實際幹係不大。


    她裝作滿臉憂心,猶猶豫豫地勸,“公公,要不要咱們先打一個電話給顧寧遠,先探一探他的口風,聽他怎麽說?”


    說是這樣說,其實就是現在貼上去死皮賴臉的求情,說親戚情分。


    顧升全才把顧寧遠踩在腳底下,以為顧家全是自己的了,這時候再讓他貼上去,實在是頗為為難。


    嶽寶琴歎了口氣,再勸,“公公,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向小輩說一說,頂多算是讓他們孝敬你,又有什麽關係呢?”


    外頭有傭人上來敲門,說是有幾位客人要同老爺說話,顧升全一聲嗬斥,瞬間沒了聲。


    顧升全終於下定決心,撥通了顧宅的電話。


    陳伯從樓下下來,“先生,是四太爺的電話。”


    顧寧遠眼神一頓,並不十分在意,隨意擺了擺手,同沈約把故事最後收了個尾,又遞給沈約一本畫冊,才有閑心接過電話。


    這漫長時間的等待,要把顧升全的怒氣消磨幹淨了。他把從顧律去世至今,顧寧遠的舉動想了一遍,越發覺得可怕。


    這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嗎?


    他並不是蠢,否則也不可能忍到現在,隻是因年紀而輕視了顧寧遠,自己兒子又太蠢,拖他下水,才一敗塗地。


    “是四叔公嗎?”顧寧遠走到院子裏,漫不經心地問道。


    “是我,你可真是我的,好侄孫啊。”顧升全這一句話還是忍不住透露出徹骨的恨意。


    誰說不是呢,先把權利交到了自己手裏,再輕而易舉地奪迴去,誰能不恨。


    顧寧遠坐到小亭子裏,語氣倒還算是尊敬,“怎麽了?我送您的端午節禮物,倒還讓您開心嗎?”


    “開心,開心極了。”


    顧寧遠的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麵,“那就好。”


    “你到底想要如何?把那東西先給我,而不是現在散在外頭。”顧升全終於忍不住怒火,忽然道。


    “那自然是孝敬。至於我嗎?”顧寧遠的聲音逐漸冷淡下來。


    這次是重點。


    “我是有一件事要托付給你。”顧寧遠頓了頓,語氣又平緩起來,“如今公司太大,我的年紀又小,沒什麽本事,怕不能服眾,想讓四叔公替我先管一管公司,您德高望重,我十分中意。”


    電話那頭一片沉寂。


    忽然衝出一聲怒吼。


    “顧寧遠!你什麽東西!這是我要替你管著顧家那幫人!好算計!”顧升全氣喘籲籲地罵道。


    顧寧遠充耳不聞,一片落葉從他的眼前飄過去,他眼也沒抬。


    “那又怎麽樣?”顧寧遠終於恢複以往的冰冷,又像是替他考慮一般的權衡利弊,“顧升全你是要沒了股份也沒了臉,還是即使股份沒了,還有份臉麵,拿一份巨額工資呢?”


    隻說完最後一個字,顧寧遠毫不猶豫地掛斷電話。


    煎熬是該留給對方的。


    嶽寶琴見掛了電話,眼皮一跳,“公公,怎麽樣?”


    顧升全還在權衡,良久,才歎了一口氣,“他嗎……”


    大約覺得這個媳婦還算是有點本事,在宴會上遭遇了這麽大的事,還能如此鎮定,便把這件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嶽寶琴驚的睜大雙眼。


    過了好一會,顧升全總算提起力氣,“去,入給我把那個孽障叫過來,都是他!他這麽個東西!”


    嶽寶琴趕緊攔住他,“公公,可不能告訴鴻哥。他那個人,心思最直,知道了怕就,瞞不住了……”


    顧鴻是什麽性格,最沒用最慫,又藏不住事,知道了可能留直接鬧到了顧寧遠麵前,到時候可真是天下皆知。


    “這,這倒是。”顧升全握住嶽寶琴的手,“都是顧鴻,他好運氣,娶了你這麽個好媳婦。現在我年紀大了,就你管著他,叫他不能再這麽渾下去了。”


    “有什麽好不好的,都是為了咱們家。”


    嶽寶琴一笑,紅豔豔的嘴唇彎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顧寧遠掛斷電話轉過頭,隻見沈約貼在玻璃門上,長睫毛像小刷子一樣,緩緩地眨動,又像是刷在了顧寧遠的心上,莫名叫他一癢。


    雙手推開門,彎腰將沈約抱起來,顧寧遠親密的蹭了蹭沈約柔軟又白皙的小臉蛋。


    沈約現在已經不會為了這麽點小事而臉紅了。


    “中午了,我們去吃粽子吧。唔,你愛吃嗎?”


    “……沒吃過,不知道?是什麽味道?”


    “嗯……很多種,有甜的,紅棗的,紅豆的,鹹的也有。”


    “我要吃鹹的。吃完了粽子,我們去洗艾草水吧?我也沒有洗過,哥你陪我好不好?”


    “……”


    “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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