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郎世祺離開淺野詩織的生日宴,迴到郎邑飯店時,已經過了十點。


    電梯一如往常地在頂樓停下,他步出電梯,獨自一人在長廊上走著,壁上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拖得好長,他的步伐踏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每一步都迴蕩著清冷的踅音。


    今晚宴席散了之後,父親將一張寫有淺野詩織電話的紙條塞到他的手中,並囑咐他:“找機會約詩織去吃飯,彼此多熟悉熟悉,培養感情。我和淺野悟已經有了默契,依我看,你們的事就這麽定了吧!”


    當時,他目光震驚。


    “爸,我不想娶她!”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父親的臉上雖帶著笑,但目光卻驟然轉冷,定定地望著他許久,然後慢慢開口:“你以為我要你和淺野詩織結婚,為的是什麽?”


    “為了郎氏──”


    郎東進吼了出來,“我是為了你!你懂不懂?現在你是郎邑的總經理,但你隻是在為人作嫁!將來這一切全都屬於世睿,你以為到了那時候,郎邑還有你的立足之地嗎?你要知道,在這個社會上,人脈遠比實力更重要!如果你和淺野詩織結婚,有了淺野集團的撐腰,將來即使我不在了,世睿也會看在與淺野集團的合作關係上,不至於太過為難你,為什麽你就是不明白我的苦心?”


    在世祺小的時候,他從沒好好抱抱他,或者摸摸他的頭,給他一句稱讚。他喜歡這個兒子,他覺得世祺比世教更像他!但是,礙於妻子,他無法給他太多父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在郎家的權力核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看著沉默不語的兒子,郎東進歎了一口氣道:“我答應過你媽盡力給你最好的生活,我不想違背對她的諾言。”


    “和淺野集團聯姻,就是爸所謂的‘最好的生活’嗎?”郎世祺的反問中,帶著些許譏嘲。


    麵對兒子的質疑,郎東進幾乎要勃然大怒了。


    “比起將來你被踢出郎氏,這個做法對你絕對是最好的安排!”又道:“一個月內,我會親自上淺野家,為你向淺野詩織提親。”


    郎世祺一愕,“爸──”


    “你和淺野詩織的婚事,勢在必行,你自己看著辦吧!”臨走前,郎東進再度深深的看了兒子一眼,道:“世祺,愛情不能當飯吃,這段婚事攸關你的未來,理智一點,不要讓我失望!”


    不要讓我失望──這句話,長久以來已成了郎東進對郎世祺的緊箍咒。


    那一瞬,郎世祺感覺自己仿佛迴到了小時候,踏入郎家的第一天,父親將他叫進書房,對他所說的話──


    世棋,要在這個家立足,你要設法讓自己變成一個有用的人!隻要你對郎氏越有用,你在這個家的地位就越穩固!


    而今,他的婚姻終於也成了一項交易,用來證明自己對郎氏的意義。


    “這是對你最好的決定,你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照辦!”丟下這句話,郎東進頭也不迴的驅車離去。


    照辦?他的終身大事,竟連容他置喙的餘地也沒有,居然隻能照辦而已?


    有一刻郎世祺很想質問父親,究竟他的婚事和公事有什麽不同?


    很早以前,郎世祺就知道他的婚姻必然奠基在“商業利益”之上,隻是沒想到,在他愛上喬子蘋,明白愛情為何物之後,商業聯姻這迴事卻忽然讓他深惡痛絕起來。


    他簡直不能想像,伴著一個不愛的人過一輩子究竟是什麽滋味!


    拿出口袋中那張寫有淺野詩織電話號碼的紙條,郎世祺有股衝動,想要彷效邢七洋丟掉相親照的惡行,將那張紙條也丟進垃圾桶──但是,他畢竟不是邢七洋那個天之驕子!


    丟掉這張紙條,意味著丟掉父親的信任,以及長久以來他所努力的成果!


    如果他不是郎邑集團的總經理,如果他被逐出郎家,如果他不能再姓“郎”──那麽他過去的努力又算什麽?


    懷著沉重的心情迴到房間,郎世祺以為一進門就能看見喬子蘋漾著笑顏開心地迎接他迴家,沒想到,他的房裏除了歐弟,空無一人。


    郎世祺打開連接著喬子蘋房間的那扇門,沒想到她也不在房間裏。


    巨大的寧靜匯集成黑色的洪流,緊緊將他包裹。


    曾幾何時,失去了喬子蘋的笑聲,房間竟如此空洞難忍──他幾乎想不起來,還未遇見喬子蘋的那些年,他一個人究竟是怎麽熬過來的?


    從口袋中拿出手機,撥了喬子蘋的電話,待手機一接通,郎世祺皺著眉,語氣不善地質問著:“子蘋,你現在在哪裏?”


    “世祺,居然是你?好難得你會打電話給我。”喬子蘋又驚又喜的聲音,馬上就衝淡了郎世祺的不悅。


    “你在哪?”他放柔了聲音問。


    “我在夜市啊!昨天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想吃蚵仔煎嘛!可惜你不能來。我跟你說,賴記的蚵仔煎真的很好吃喔!本來想買一份迴去給你,可是蚵仔煎冷掉就變硬了,不過沒關係,下次我們再一起來!你知道嗎?賴記的蚵仔好大又好新鮮噢,聽說是每天從東石新鮮宅配送到的喔……”


    郎世祺躺在喬子蘋的床上,扯掉領帶,放鬆身體,讓喬子蘋的香味圍裹住他,聽著她嘰哩呱啦的形容賴記的蚵仔煎有多好吃,他冰寒的目光逐漸有了溫度,嘴角不自覺的上揚。


    不知道為什麽,聽著她像隻麻雀般的說個不停,他竟然有種荒謬的滿足感。


    “既然你已經吃完蚵仔煎了,別在夜市瞎晃,還不快點迴來?”今天一整天,他最想見的就是她。


    第一次聽到郎世祺催她迴去的聲音,喬子蘋心裏甜絲絲的。


    “好啦,我馬上就迴去了──”


    這時,郎世祺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插了進來。


    “小蘋果,來,你的酪梨香蕉牛奶!這可是新鮮現打的,快嚐一嚐。”


    聽見男人的聲音,郎世祺的笑容一瞬間消失了,他立即從她的床上彈坐起來。


    “你跟誰在一起?”


    喬子蘋被郎世祺冰冷的語氣嚇了一跳。


    “那人你也認識的……”


    “是張子易?”郎世祺咬牙切齒,“我今晚有事不能陪你,你居然就找他?!”


    “世祺,你……你在生什麽氣?”喬子蘋又惶惑又不解,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那麽兇。“我找他是為了謝謝他之前請我吃潤餅,隻是這樣而已……”


    “夠了!你馬上給我迴來!”說完,他不給她申辯的機會,立時掛掉電話。


    “居然掛我電話!”喬子蘋嘟著嘴,氣結地瞪住手機。


    什麽嘛!剛剛還說得好好的,下一秒就風雲變色,還掛她電話,根本就不尊重她!


    氣死了!要她馬上迴去是吧?她偏不!


    把手機收迴包包中,喬子蘋笑咪咪地轉向張子易。


    “子易,我不急著迴去,你再介紹幾家知名的美食餐廳給我吧!”


    郎世祺惱怒的瞪著腕表上的夜光指針。


    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喬子蘋居然還不迴家!好得很,那家夥越來越不怕他了,居然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


    十二點過二十分,郎世祺總算聽見門鎖被打開的聲音。


    喬子蘋才踏進房,房裏的燈立時亮起,她嚇了一跳。


    “還知道要迴來?”郎世祺的聲音冷冷響起。


    “你怎麽在我房裏?”喬子蘋這才發現房裏都是煙味,她驚訝的盯著他指間的煙,她從來就不知道郎世祺會抽煙!


    “你說呢?”郎世祺按熄了那支他抽不到三分之一的煙,將堆滿煙蒂的煙灰缸推到一旁去,慢慢地從座位上起身,黑眸危險地眯起。“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才剛過十點,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喬子蘋咬住下唇,目光望向別處,沒有迴答。


    雖然她是他的女朋友,但她一點也不喜歡被盤問,那種感覺好像她是他的囚犯。


    郎世祺不喜歡她迴避自己的目光,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麵對自己。


    “以後不準再跟張子易單獨出去!”他用命令的口氣說。


    “為什麽?”她不高興的反問。


    “什麽?”郎世祺眯起眼,像是不敢相信她居然敢質疑他的話。  ?


    “為什麽我不能跟子易出去?”喬子蘋氣鼓鼓的問。


    “有什麽理由你非和他出去不可?”郎世祺冷聲反問她。


    “我不懂!跟朋友出去需要什麽理由嗎?”  


    “朋友?”郎世祺冷嗤,“別傻了,張子易不是什麽簡單的角色,他接近你隻是為了打聽我們的八卦而已!”


    他對台灣的媒體圈再熟悉不過,張子易是什麽樣的人,郎世祺心裏有數,他接近子蘋的動機絕不單純。


    喬子蘋有些生氣的迴嘴,“你為什麽一定要把他想得那麽壞?他隻是個美食記者,又不是專門挖人隱私的狗仔,難道就因為他是記者,你就不準我跟他做朋友嗎?”


    “你們之間真的隻有單純的朋友關係嗎?如果他對你而言隻是普通朋友,你為什麽要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外人跟我爭吵?要你不要見他有那麽困難嗎?”


    郎世祺尖銳的反問,使喬子蘋霎時啞口無言。


    誰知道,喬子蘋的啞然,卻讓郎世祺心火更熾。


    “如果你覺得我的要求是強人所難,如果你覺得他對你來說比較重要,那你就去找他好了,再也不要來找我!”


    說完,郎世祺氣衝衝的走迴自己的房間,將連接兩人的那扇門重重甩上。


    “砰!”那決絕的甩門聲,把喬子蘋的心震碎。


    她愣愣地望著那扇隔絕彼此的門,半晌,一顆顆眼淚滑下她的臉頰,她卻傻傻的不知道要擦。


    世祺為什麽這麽生氣?她究竟做錯了什麽?她不懂啊!


    和張子易出去,真有那麽不可原諒嗎?


    就算世祺不相信張子易的為人,難道他也不信任她嗎?


    為什麽非要逼她做選擇?難道有了情人,就不可以交朋友嗎?她真的不懂啊!


    喬子蘋搖搖晃晃地蹲下來,抱著膝蓋越哭越厲害。


    去道歉吧!明天一早就去道歉。


    世祺要她不見張子易她就不見,隻要能讓他相信她,要她做什麽她都願意,隻要……隻要他不要趕她走,不要跟她提分手……


    不管怎麽樣,她都不想失去他。


    淩晨兩點,獨自躺在大床上的郎世祺無法成眠,他無法克製的一直迴想起今晚與喬子蘋的爭執。


    他知道自己今晚發脾氣發得莫名其妙,明明喬子蘋沒有做錯什麽,他卻衝著她吼。他承認自己是故意借題發揮,其實他隻是想用這種方式,來確認她有多在乎他而已,但什麽都不知道的子蘋,卻成了他的出氣筒。


    她一定很難過吧?不知道哭了沒有?


    想到喬子蘋可能因為他的責怪而偷偷哭泣,郎世祺躺不住了,掀被起身來到通往她房間的那扇門前,打開──


    她的房間,悄無聲響。


    燈還亮著,空氣裏,也還飄著他所留下的淡淡煙味,一切就如同他離開之前的樣子。


    郎世祺走進喬子蘋的房間,搜尋著她的身影。


    郎世祺很快就找到了喬子蘋──她就坐在地毯上,靠著床沿睡著了,蒼白的小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


    他離開以後,她一個人哭了多久?那一瞬,強烈的心疼湧了上來。


    看她哭成這樣,郎世祺內心自責。


    她是他最不想傷害的人,沒想到卻是傷她最深。


    父親已經下達指示,要他和淺野詩織進一步交往,那意味著父親已經將她內定為二媳婦的人選。


    父親的意思,向來是無可違拗的。從淺野詩織被內定為未婚妻的那一刻起,他與喬子蘋的時間,便已開始倒數了。


    在這麽有限的時間裏,他不想要任何人、任何事再分去他和她相處的時間,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已經這麽少,怎麽還能讓張子易來瓜分?


    沒想到他不自覺把話說重了,卻反而讓她難過。


    他怎麽會不明白子蘋對他的感情?這個小傻瓜的心裏就隻有他,那麽坦率,又毫不矯飾。


    郎世祺伸手,輕輕的拭去她臉上的淚痕,沒想到這細微的動作,卻驚醒了她。


    “……世祺?”一睜開眼就看見郎世祺,喬子蘋又驚又喜,但她以為是自己在作夢,所以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次:“是你嗎,世祺?”


    她害怕期待落空的反應,讓郎世祺心中酸澀。


    “是我。”他將她擁入懷中,讓她感受真實的自己。


    “真的是你……太好了!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她摟緊了他,眼裏再度浮現淚意,“對不起,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子易和我就隻是朋友而已啊,我跟他之間什麽也沒有,你若不喜歡我跟他見麵,我以後不會再這麽做了,我保證……”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聽見她道歉,郎世祺更加難受,他箍緊她的腰,嘴貼在她的耳畔,他有那麽多需要對她說抱歉的事,但郎世祺說出口的僅僅是一句:“我……不該對你兇。”


    他的道歉那麽含糊,沒有說明原因,也沒有說明理由,可是喬子蘋卻輕易的原諒他。


    “沒關係……沒關係的……我們和好,再也不要吵架了。”隻要他沒有離開她,她就心滿意足了,所有的爭吵,她都可以當成過眼雲煙。


    “你真傻,你為什麽這麽快就原諒我?”郎世祺低啞地問。


    他怎麽又罵她了?喬子蘋輕推開他,惶惑地眨著眼。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可以罵我,可以怨我,可以把我趕出去,可以刁難我,要我想盡一切辦法來求得你的原諒,為什麽你這麽輕易就原諒我?”  Q


    如果她肯為難他,或許他的歉疚還不會那麽深,可是她偏偏這麽容易就放過他,害他的罪惡感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重。


    “可是……我不想那麽做啊!你說的那些……什麽罵你,什麽把你趕走,那些都不是我要的,我真正想要的,就隻是跟你在一起啊!”喬子蘋望著他,再度淚眼迷蒙,“世祺,我們不要吵架了好不好?你跟我吵架,我很難過……真的很難過……我愛你,我一點也不想跟你吵架……”


    驀地,他用力拉她入懷,那一瞬,強烈的感動使他的心狂顫。


    他不知道自己上輩子是積了什麽福分,竟能修到一個這麽愛他的女人。辜負她,他簡直是該下十八層地獄……


    捧起她的臉,他側首吻住她的唇。


    她的唇上,還留有淚水的濕意,嚐起來帶著一點鹹。


    但是他不在乎,那是她淚水的味道,即使是鹹的,他也甘之如飴。


    他將她抱上床,與她溫存地做愛。


    他將所有無法訴諸於口的愛戀,全都以行動表達。


    那一晚,他極盡所能的取悅她、憐寵她、親吻她、擁抱她──不是需索,而是奉獻。他不斷念著她的名字,執意要聽見她的迴應,仿佛隻有這麽做,才能確定她一直在他的懷中,沒有消失。


    歡愛過後,郎世祺仍不肯放開喬子蘋。他由背後抱著她,兩人如同櫥櫃裏的湯匙一般緊密依偎著。


    “子蘋。”他低喚她。


    “嗯?”她帶著濃濃的倦意迴應。


    “從明天開始,我打算請一星期的假。”


    聽見這話,喬子蘋原本帶著困意的眸子忽然睜大。


    她側過臉,望向郎世祺,“為什麽?”


    “這一陣子我太忙了,我想好好陪陪你。你之前不是想去北京全聚德吃烤鴨嗎?之前我一直沒有時間,現在我能抽出空了,我陪你去吃。不僅是烤鴨,你想吃什麽我都帶你去。”  %


    “什麽都可以嗎?”她好開心,卻又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可是,請這麽久的假……真的沒關係嗎?”


    “嗯,沒關係。”


    “飯店丟著不管,不要緊嗎?”


    “不要緊。”


    “不怕我會吃垮你嗎?”她半開玩笑地。


    他輕笑了聲。“不怕。”


    “世祺,你對我真好,我愛你。”喬子蘋轉過身,感動地埋入他的懷中。


    “子蘋……”托起她的下巴,他再度吻住她。


    郎世祺抱緊懷中的人兒,好想就這樣把她揉進體內,與她合而為一,再也不分彼此……這樣,就沒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在這一刹,語言已是多餘。


    那些不能說,無法說的事,就讓他暫時放在心裏。


    郎世祺明白,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但是,在秘密公開之前,他隻想守護令子蘋幸福的片刻,至少在這段時間裏讓她盡情歡笑,不再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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