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是平淡的。


    至少對於衛茗是這樣。她每日重複著吃飽了就睡,睡飽了便吃的生活,因為克主這個特殊體質,無人敢於使喚她,使得她在采薇閣的角落裏活得似乎比宮中任何一位主子都要瀟灑自在和滋潤。一次失血兩次落水失掉的精氣在不知不覺中補了迴來,手肘的傷亦漸漸康複,實在值得慶賀。


    但對於杜媛和她身邊的宮女來說,這樣的日子卻又是不平靜的。


    度過了夏日裏那段炎熱後,杜媛胎氣漸漸穩定,自從被貶為采女之後,安帝便來得更少了,爬迴往日位分的機會便也所剩無幾,由此杜媛的脾氣跟著肚子一起長,將一切壓在了肚中孩兒身上,小心翼翼得有些過頭。


    眼見她成日裏防這防那,躲躲閃閃沒有安全感的眼神,和她那愈加嚴重的疑心病和動不動便開始打罵身邊人借此發泄的舉動,衛茗便知,此女最終要麽借子上位,不可一世得罪眾人,被人暗算;要麽走向瘋狂,自我毀滅。


    然而,看著杜媛一步一步自取滅亡的不隻有衛茗一人,從前對杜媛動手的葉家忽然罷手,在衛茗謹慎了四個月長了一圈贅肉後,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被葉家拋棄,這才緩了口氣。


    杜媛的精神狀況卻越來越糟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周身所有的營養都集中到了孩子身上,整個人容顏憔悴,沒有一絲孕婦的豐盈,再不複當日那個鎮定果決的司飲杜媛的風采。


    這座華麗的牢籠,又毀去了一位如花一般盛開的女子。


    “采女若繼續如此,隻怕對孩兒十分不好。”羅生請完脈,搖頭勸道,“采女就算不想吃也要逼著自己吃,不想睡也要逼著自己睡。您現在不是一個人,您的肚子裏是大晏國天家子嗣,萬分貴重,還望采女好好將息自己。”


    杜媛不以為然冷哼:“說來說去,你們也不過是著急這個孩子而已。”


    “也為了采女您的聲譽著想,”羅生皺眉,語重心長道,“持續的焦慮與不安,休息不足,營養不足……這些都可能導致早產,想必采女您心裏十分清楚,在宮中,早產意味著什麽。”


    杜媛臉色一僵,別眼看向窗外,眼底已是一片死灰,不願再說一言。


    羅生心知自己已盡職責,站起身告辭,剛出門便撞見了起來覓食的衛茗,兩人紛紛一愣。


    “衛姑娘氣色紅潤,想來病已恢複。”羅生溫潤一笑,“殿下也可少掛心了。”


    聽他提起景雖,衛茗不可避免地迴憶起幾個月前陰差陽錯的兩吻與背後溫溫的擁抱,不知該說什麽,隻好客套道“承蒙殿下關心,羅太醫照拂周到……”微微頓了頓,她揚唇笑道:“璿璿可好?”


    羅生搖搖頭,“臣與姑娘提殿下,姑娘卻與臣扯璿璿。殿下知道了隻怕會怨恨璿璿在姑娘心中地位高於他。”


    衛茗故意顧左右而言他,“聽羅太醫如此為璿璿考慮,奴婢很欣慰。”


    “罷了,姑娘不願跟臣說殿下,臣便不說了吧。”羅生見她如此,不再勉強,轉而道,“臣想跟姑娘說說另一人。”


    “太醫請講。”


    “此話我雖知不當講……”


    “不當講的話,那便不要說了吧,省得奴婢背個秘密,改日又被人滅了口。”衛茗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興趣。


    羅生抬眼看著她,“但在下想姑娘有權利知道。衛姑娘可知,阿夜……葉之夜太醫,已被降作醫官使。”


    “奴婢好歹是這采薇閣的一員,夜太醫因為我家娘娘的身孕而被降職一事,奴婢自然是知曉的。如果羅太醫是論此事,也不該找奴婢。”


    “在下要說的,是後麵的事。”羅生正了正臉色,“阿夜被家裏人叫迴去了,目前處於禁足的狀態。”


    衛茗張了張口,最終垂下眸子,緩緩搬出台麵上的話:“夜太醫診治不周,葉家替陛下處罰夜太醫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在下說,是因為你呢?”羅生定定看著她。


    衛茗抬眼震驚地望向他,錯愕一刹後,隻聽羅生一本正經繼續道:“阿夜是為了替你求情,想讓葉家放過你,這才惹惱了葉家的家主葉卿。”


    “……”衛茗腦子一片空白,不停迴響著“阿夜是為了替你求情”這句話。


    “葉家每代都會出一位天才,個個都是情種,為情而死。陛下的生父為了先代女皇陛下而死,上代公子葉泊為了前朝太子妃而死……這一代,便是阿夜。葉家允他自由發展玩世不恭,卻不會允許他重蹈覆轍。在下這麽說,姑娘明白麽?”


    衛茗迴過神,重重點點頭。


    原來,葉家要除掉她,並不僅僅因為她“告密”這麽簡單。


    那麽,葉家如今暫時的放棄,也是因為那個人的表現麽?


    抬手覆上心口,卻感覺不到心跳的紊亂,就好似一粒石子投入平靜的湖中,撇開初初的細紋,終究沒有掀起大浪。


    這樣的事,由羅生嘴裏吐出來,著實讓人吃不消。“羅太醫會為夜太醫說話,還如此熟悉葉家的事,奴婢很意外。”


    羅生鎮定自若一笑:“殿下於臣,是明主,臣對他忠心不二。而阿夜與我卻是一同學醫的摯友,告訴你這些是為了朋友道義。”


    “卻不知,如果有一天朋友道義和君臣忠義相悖,太醫會選誰?”衛茗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問出。


    羅生一愣,末了眯眼笑道:“看來在姑娘心中,殿下已在不知不覺中博了如此多的分量。”


    衛茗眼波一顫,幾乎是下意識別過眼:“太醫,奴婢在就事論事。”


    “在下亦是在就事論事。”羅生語氣十分溫和,但其內容卻是咄咄逼人,“但在在下看來,無論是阿夜,還是殿下……都非姑娘的良人。”


    衛茗看著遠方,輕笑:“太醫今日讓奴婢十分陌生,奴婢真怕太醫下一句便說出‘在下才是你的良人’這樣的話。”


    羅生哭笑不得:“璿璿會殺了我,然後哭給衛姑娘看的。”


    “那便請太醫別再提他二人的事了。”衛茗恭恭敬敬屈膝一禮,“奴婢一直都知道,安安分分混到出宮,才是最好的結局。”


    “姑娘出了宮,多半也會落到阿夜手裏。”羅生笑著搖搖頭,“而留在宮裏,多半便是成為殿下的枕邊人。”依照他與二人相處多年來看,這才是正常的劇情走向。“姑娘前有狼,後有虎,臣十分同情。”


    衛茗瞥了他一眼:“羅太醫,請您在說‘十分同情’時,別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好麽……”


    羅生失笑,與她寒暄了兩句,便告辭了。


    衛茗呆呆地站在院中,迴想方才聽到的話,隻覺周身一片寒涼,仿若跌入一片散雪中,越是有知覺,便越是能感覺到周身覆蓋的雪因自己的體溫而融化,浸透全身,無論怎麽掙紮,也僅僅隻能感覺到越來越徹骨的寒意罷了。


    白茫茫的一片,沒有光,也沒有黑暗。


    她漫無目的地揚起頭,晶瑩的雪片落在臉頰上,好似一點透,點醒了她。


    她對葉之夜,是仰望。這一點仰望,早已在意識到他也是凡人之後煙消雲散,僅餘當年救命之恩的感激。


    然而,對百裏景雖,卻是依賴與舊時遺留的護犢之情。


    閉上眼,感受著今年冬天裏的第一場雪,眼中浮現的,卻是五年前冰天雪地中,宮令聞香姑姑那張威嚴的臉:“殿下說了,他不想看見你。”


    “姑姑,奴婢求您再讓奴婢見一見殿下……”當年的她不撞南牆不迴頭,不信前一刻還和善友好的少年,會在她一如往常泡了一杯茶後,做出如此大的轉變。


    但現實卻讓她不得不信。


    十二歲的少年板著臉,並未看抱著他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少女,冷若冰山道:“衛茗,你這樣很難看。”


    “殿下,奴婢究竟是做錯了什麽?”她哽咽,因為是他,所以她一定要問個所以然。


    卻見景雖搖搖頭,“你不能留在這裏,我……不想你留在這裏。”


    十四歲的她一時經受不了如此大的變故,低聲下氣懇求:“殿下,奴婢做錯什麽,您說……奴婢改……您別趕奴婢……”


    背對著她的景雖閉上眼,深吸了口氣,艱難地高聲命道:“來人,拖她走!”


    屋內立即湧進兩名侍衛,一人拽一手,像拖死豬一樣把她從太子殿下腿上拽離,毫不留情往外拖。


    “殿……殿下……”一旁的關信清清楚楚窺到自家主子臉上的痛苦,小心翼翼勸道:“不如先留……”


    “關門。”景雖心煩意亂地揮揮手。


    他此令一下,衛茗卻不折不饒要作死,死死掰著闔上的門不放,心懷最後一絲希望等待著少年迴心轉意。


    五年之後再迴首,隻能笑歎自己太天真,狼狽不堪不說,還賠了自己一雙手。


    是了,太子殿下的命令,何時收迴過?


    東宮的人一向唯命是從,何時心軟過?


    她畢竟力道不足,掰著門的手抵不過侍衛的勁道,來不及縮迴,被門縫狠狠夾住。這一瞬巨大的痛楚使得她忘記掙紮,身後兩名侍衛趁機將她往後一扯……


    太過疼痛,衛茗甚至已經記不得,自己的十指是怎樣因為外力被拽出來的。


    她在東宮的雪地裏跪了一夜,痛到麻木的手指沾上雪水,甚至感覺不到徹骨的冰涼。


    她當時便知道,她一雙手算是廢了。


    但一雙手並沒有換來過往的溫暖,隻換來了一道任職書,目的地是淨房。


    她衛茗便是如此這般,華麗麗開始了她刷夜壺的生涯,中途雖然斷斷續續換了不少職位,克倒了不少主子,最後都還是迴到淨房刷夜壺,一刷便是五年。


    五年,足夠心死,足夠看清這個宮中各種紛擾。比她苦命的多了去了,她當年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


    ***


    關信膽戰心驚地看著自家主子站在椅子上,找書架頂端的書籍,找著找著卻倏地停了,看向窗外,不由得小心翼翼勸道:“我的殿下喂,咱要站得高看得遠,能下來再看不……您在折小人的壽啊。”


    景雖無動於衷,倚在書架上,看著窗外悠悠揚揚飄下的雪花,喃喃:“關信,你看,下雪了。”


    “是啊是啊,”關信嘴上應答著,眼睛卻絲毫不敢離開他,生怕一轉眼太子殿下便摔下來。“殿下,咱下來再賞雪吧?”


    “五年前,也是這個時候吧。”景雖在他的攙扶下一步跳下來,“下了雪。”


    關信一愣,意識到他話中所指,語重心長道:“殿下,既然如此掛心耿耿於懷,當年又何必遣走衛姑娘……”


    為什麽?


    五年前,東宮眾人背著他,不知問了多少個為什麽。就連聞香姑姑,也以為他是因為聽了她的故事,才趕衛茗走。


    當年母親林皇後新殤,父親安帝為了安慰自己,時不時趕來新建好的東宮看望他。卻在那一日,喝了衛茗泡的茶後,失魂落魄問他出自何人之手。


    他見父親神色不對,並沒有直接告訴他,而是將話題扯到了別處。之後詢問了聞香姑姑,從而得知了一段往事。


    聞香姑姑說,安帝陛下至始至終愛的,都是一名茶女,此人姓杜,乃是如今微州嫩尖的當家,亦是衛茗的姨。


    “那為何……父皇沒有娶她?”景雖不明白。


    “前事諸多,實在不應從奴婢的口中說出。奴婢隻知當年那名杜姓女子果斷地拒絕了陛下……奴婢曾得見過一次,的確是一名爽朗的女子。”聞香沉吟片刻,又道:“殿下,衛茗與她姨三分形似,七分神似。”


    景雖一怔,“姑姑的意思是……?”


    “這隻是奴婢的猜測——陛下如果見到衛茗……”聞香沉了沉嗓音,陰寒道:“恐怕衛茗就走不了了。”


    “……”景雖一時震驚,絲毫不敢拿聞香的猜測冒險。


    父親立他為太子後,因著對他母親林皇後的愧疚,與對江山社稷的考慮,來東宮的次數越加頻繁,遲早會撞見衛茗。


    而他,即便身為太子,也沒有公然與父親搶人的能力。


    要將衛茗永永遠遠藏在自己的內室麽?


    十二歲的他,生出這個想法時,連自己都是一驚。


    末了,卻是無盡的排斥。


    他迴想起了無數次,母親林皇後獨坐高台,等待自己不常到來的夫君,望月歎息,鬱鬱寡歡,最終落下病根。


    他知道,他不該記恨那姓杜的女子,更不能怨怪衛茗,但短期內將她留在跟前,時不時提醒著他,母親是因為父親的愛著別人而鬱鬱寡歡致死,卻是不能的。


    所以,他一狠心,決定遣走衛茗。


    “姑姑,這座宮裏,有沒有什麽地方……是父皇這樣的人絕不會去的?”沉默中,他開口問道。


    “即便是冷宮,也保不準陛下心血來潮前往,這……”聞香姑姑忽然一頓,似乎想起什麽:“的確有一處,奴婢敢保證,這宮裏的主子都不會去,甚至不會靠近。”


    “哪裏?”


    “淨房……也就是處理宮裏夜壺的地方。”


    “……”景雖抿唇不語。


    “殿下,事不宜遲。”聞香勸道,“多留一刻,便多一分暴露的危險。”


    他握拳,深吸了口氣:“……好。”


    於是,便有了之後衛茗抱著他的腿懇求他留她下來,有了他狠下心轟人避免自己一時心軟挽留她,有了他背著身子衛茗手指受傷他卻不知,有了衛茗跪了一夜他也在內室輾轉反側了一夜的過往。


    然而,次日替他跑腿的段璿璿卻上報:“殿下,衛姑娘的手……好像廢了,奴婢看著好心疼……誒,殿下,你去哪兒……”


    他不知,他背著身子聽到她的哭泣,卻什麽也不知。


    等他心急火燎趕到太醫局時,這才想起羅生受命去了疫區。他不想驚動上頭,隨便喚來了一個醫官使,說了令他後悔一生的話——“淨房有個宮女手指受傷了,你替我去瞧瞧。”


    新上任的醫官使葉之夜“臨危受命”,看著眼前少年心急如焚的神情,眼角一揚,眼底閃過一絲饒有興趣的光芒,“微臣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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