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限的黑暗和冰冷裏,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也許他真的死了,就不用再感受那般的痛苦。


    唯一維係他和這世間的隻有母親握著他的手,母親似乎在不斷將什麽注入他的身體裏。


    但和那無邊無際的寒冷比起來,母親指尖的那一點暖流不過是杯水車薪。


    在地獄裏的時間是那麽的長,長到好似人的一生。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清楚地感覺到寒毒滲入他的身體。


    蠶食他的生機。


    直到最後,他連母親手的溫度都感受不到。


    母親絕望的唿喊在他的耳邊越來越遠。


    他覺得非常對不起。


    雖然隻有六歲,但他還是本能地感覺到離別的時刻到來了。


    真的非常對不起。


    他什麽都沒能做到,甚至連抬起手安慰一下母親都做不到。


    他真的很想再睜開眼睛,看這世上一眼。


    但他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


    就這樣吧。


    父親已經死了,這個國家的皇帝金口玉言連誅五子,即便不凍死在這裏,也會在刑場被斬首。


    他是十惡不赦的欽犯死囚。


    這世上沒人能救他。


    他終將落入死亡的深淵。


    年幼的他最後深吸了一口氣,迎接他本該到來的死亡。


    本該如此。


    本該如此。


    到底是為什麽呢?


    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在死亡的寂靜裏。


    他聽見了那個聲音。


    ……


    ……


    嗒。嗒。嗒。


    在黑暗之中,他聽見了那個腳步聲。


    至今他都沒有明白,當時已經無限瀕死的還是個小男孩的自己,為什麽會聽見那個人的聲音。


    而平素走路幾乎不發出的聲音的那個人,為什麽那個時候會發出腳步聲。


    他不從得知。


    但那個時候,他的確聽見了。


    而就是那個聲音,喚迴了他的意識。


    失去視力的小男孩,聽見了從黑暗中傳來的腳步聲。


    他曾經無數次痛恨,為什麽他在那個時候,偏偏失去了眼睛。


    他隻能憑借那些刻骨銘心的聲音記憶,在腦海裏一遍遍重現那個時候的情景。


    即便沒有親眼看見,但他卻依舊可以想象,那個時候的母親看到的,是一個多麽近乎奇跡的情景。


    極度酷寒和極度安靜,連唿喊聲都會被吞沒的冰之地獄。


    在黑暗裏,從天牢的深處,走出了一名少女。


    對於不明情況的人來說,那恐怕是會讓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在寸草不生,絕無人影,生靈絕滅的寒冰天牢裏,在無限空曠的黑暗的巨殿下,那個少女孤身一人靜靜地走了出來。


    她的腳步聲非常輕,但在失去視力的小少年的耳朵裏,卻一步步宛如敲擊在心上。


    他看不見,但下一瞬間,他聽見母親屏住了唿吸。


    這是絕無人能想象到的一幕。


    那個眼睜睜看著幼子在眼前就要死去原本就要崩潰的女人,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來人。


    行於黑暗,但卻身似光明。


    那一刻,他看不見她的身影。


    但在無盡的黑暗裏。


    她朝他走來。


    僅僅隨著她的靠近,連四周的酷寒仿佛都被驅逐開來了,和緩了一些。


    她,是誰?


    下一刻,他聽見母親怔怔喚道。


    “殿下?”


    下一刻,他聽到了她的聲音。


    “嗯,許久不見,夫人。”


    這下連意識模糊的他都怔住了。


    來人開口了,卻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子的聲聲。


    一個隻能被稱之為少女的聲音。


    “你居然真的來了。”母親緩緩地開口,聲音裏是他無法理解的複雜情緒。


    她來了。


    深夜,孤身一人出現在天牢深處,來看謀反欽犯的家眷。


    “我今日正巧當值,巡視寒冰天牢。”


    那個少女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隨後淡淡開口。


    居然讓這樣一個小女孩巡視寒冰天牢?


    那個時候的他隻是本能地覺得奇怪,但後來他才明白這是一個多麽自然的……


    “你說謊。”


    多麽自然的借口。


    上一刻情緒還趨於崩潰的母親卻無比肯定地否定了那個女子的借口。


    “這裏是我監修的地方。”那個少女繼續堅持開口。


    “夫君大人前日曾經說過,”母親同樣淡淡開口,“殿下月前被派往青州大營踐習。”


    年輕的齊王妃靜靜凝視著站在牢門外的少女,輕聲開口。


    “踐習期為,半年。”


    麵對還想繼續開口胡扯的少女,年輕的婦人補上最後一刀。


    “而且我很清楚,那個人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把你調迴來。”


    把那個最危險,他也最疑心的女兒調迴來。


    牢門外少女欲言又止的嘴閉上了。


    徒留那個年輕母親複雜的眼神。


    眼前這個近在咫尺的人,此時本該身處青州的軍營中,卻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這裏。


    下一刻,沉默了一會兒的那名少女終於放棄了找理由,輕聲開口。


    “你知道,出了這種事,我不可能不迴來。”


    “你偷偷迴來的吧。”


    他當時不知道母親麵對唯一出現在他們麵前的人,語氣為何如此冷淡,但到他真正明白一切的時候,才明白那名少女到底幹了什麽樣的事。


    麵對聞聲沉默的少女,母親繼續開口。


    “月娘不會答應讓你迴來。”


    少女抬頭看了牢內婦人一眼,“你還真了解她。”


    “她不會願意讓自己的女兒摻和進這種事。”齊王妃冷靜地分析道,“隻要摻和進這種事,不會有人有好下場。”


    十惡之首,謀反。


    沾上,就是死。


    哪怕是皇族,都死無葬身之地。


    禍及,家人。


    聽到母親的話,那名少女卻突然抬頭開口問道。


    “你恨他嗎?”


    年輕的齊王妃一怔。


    恨誰?


    他也同時怔住了,但不知為何,腦海中卻突然浮現了清晨一言不發轉身走出家門的,父親的身影。


    下一刻,他聽見母親冷冷的聲音。


    “恨。”


    他心頭一跳。


    但下一刻,他聽見了那名少女更讓人困惑的問題。


    “哪個他?”


    哪個他?難道這少女所問的,是兩個人?


    不等年幼的他反應過來,母親卻已經再次開口。


    “有區別嗎?”


    那名少女似乎也怔了怔,下一刻,他聽見她微微唿出了口氣,靜靜開口。


    “現在是深夜,那個人白天處置完逆臣就暈倒了,應該不知道你也被下麵那些人陽奉陰違送進來了。”


    這話裏的信息量太大,幼小的他無法理解,但他身邊的母親卻僵住了。


    “看在你們過去青梅竹馬的份上,明天早上那人醒了,應該放你出來旨意就會到了。”


    母親的身體顫抖起來。


    隨後抓住了他的手。


    “可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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