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被圍,禁軍殺入之後的事,其實他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他當時年紀太小,當時的情況太慘烈。


    在長大之後,他才意識到當時經曆了什麽。


    他的經曆的,名為。


    滅門。


    在父親謀反伏誅消息傳來之時,齊王府的天就塌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根本沒有通報,沒有任何預兆,所謂的消息是尖利刺耳的一聲聲高喊。


    “齊王謀反,殺無赦!”


    殺無赦。


    大門被轟的一聲撞開,因為根本無法判斷整府的人到底哪些是同黨,所以直接。


    殺無赦。


    三千禁軍一路殺了進來,遇到所有齊王府人,盡數誅殺。


    而那個他記憶裏大的如同迷宮一般的家,在那一天,成為了人間地獄。


    一人謀反,雞犬不留。


    那些曾經在他身邊,在早晨才剛剛見到的人們被屠戮殆盡,而唯一剩下的,隻有女眷,和他們五個兒子。


    而他們五個兒子,不是不死。


    而是,不能在這裏死。


    他們的命已經定下了,要在三天後,在天下人的麵前斬首。


    這才是,他們的天命。


    在天塌下來的劇變裏,他唯一記得的,就是母親當時的鎮定。


    他至今也不明白,在那個消息傳來的時候,母親為什麽能那麽的平靜。


    在禁軍闖入的時候,母親沒有安排任何的人抵抗,她什麽都沒有做,隻是將所有的子女召集到主屋,屏退了所有的下人。


    她就那樣整理好儀容跪坐在地上,仿佛對這一刻的到來已經有了預感。


    哥哥們學著母親的樣子並排跪坐在母親身後。姐妹們則被母親安排在側室。


    隻有他不知所措,離開了乳母坐在地上慌張不已,母親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將他拉到身邊。


    緊緊貼著母親,在那濃烈的血腥味裏,他才終於平靜了下來。


    他在母親身側抬起頭,看到那個年輕女子堅毅端莊的下顎。


    齊王妃到最後一刻,都保持著她作為華陰李氏嫡支大小姐的尊嚴。


    而唯一一次神情出現變化,是他在被禁軍拉走之時跌倒的時候。


    二伯父下旨放過了府裏的女眷。


    但是不可能放過父親的兒子。


    斬草,必須除根。


    母親跪坐在地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禁軍破門而入,將身邊的三個兒子一個個拉走。


    大兒子和二兒子已經在天策書院被抓,直接押入了天牢。


    母親到死都沒有再看到他們一眼。


    三哥和四哥都隻有七歲。


    但那個時候的他們卻仿佛已經感受到了什麽,兩個小男孩眼眶中滿是淚水,在被禁軍一把從地上拉起再摁在地上捆綁拖走時,一句話都沒說。


    但他卻不知道這些,日光裏那些大手伸來,他隻是本能地感覺到這些人是要把他帶離母親身邊。


    他拚命推搡那些人的手,卻如蚍蜉撼樹,隻換來更猛烈地拉扯,他整個人跌倒在地,渾身上下無處不痛,但他隻是絕望地拚命扭過頭,看著跪在原地的母親。


    他被扭脫臼的手腕軟軟地垂下,但他卻依舊拚命地向母親的方向伸去。


    他不明白,平素最疼愛他的母親,為什麽會一言不發。


    看著被拖搡在地的幼子如同重傷的幼獸迴過頭來。


    看到幼子的眼睛之時。


    那個心鐵如石的大小姐終於崩潰了。


    “等一下,等一下。”母親終於泣血般發聲,他喜出望外,但為首的禁軍隻是居高臨下地望著那個俯身在地的婦人。


    “陛下有旨,齊王謀反罪大惡極,五子全部入天牢,本官也隻是奉命行事。”


    “罪婦知道,知道……”母親將頭低下,卑微地請求。


    “罪婦隻求,和他一起去。”


    “一起去?”死死抓住他的禁軍皺起眉頭,“陛下宅心仁厚,已赦免罪臣高元女眷。”


    “罪婦感激陛下恩典,但罪婦自願前往天牢為夫君贖罪。”


    “喂!那邊做什麽呢?大人在問了要速速將罪臣高元五子押入天牢!”


    嘶啞的吼聲從外邊傳來,為首的禁軍皺眉向身邊的人說了些什麽,外麵有人傳話。


    “一起帶走!”


    母親踉蹌著爬起來伸出手來,將他擁入懷裏。


    他頓時感到無比安心地閉上眼睛。


    但他沒有想到,他將從一個地獄,前往另一個地獄。


    一個時辰後。


    他牽著母親的手。


    到了那個地獄。


    ……


    ……


    冷。


    好冷。


    這是他當時唯一的感受。


    他從未想到,所謂的天牢,竟然是這樣一個地方。


    更沒有想到,那份冷意,將伴隨他終生。


    在很久以後他才從師父那得知,當時關押前太子懷王和齊王謀反案相關的皇族的地方,是天牢之中的天牢。


    人間地獄,寒冰天牢。


    但他當時能記得的,隻有那刺入身體所有地方的冷。


    那種滲透骨髓的冷,他永遠不能忘記。


    剛進去的時候,一開始還有衛兵押在他們後麵,但後來隨著寒氣的洶湧,連衛兵都不再往前走,隻是用一個綁著尖刀的長長的棍子把他和母親往前捅。


    “進去!”


    “往裏走!”


    寒風是真的刀,比刀刮過肉還要疼。


    疼著疼著,他的身體就逐漸麻木了。


    而等他終於走到他的牢房,他已經不能走路了。


    母親凍的青紫的手拖著他,不斷的搓揉他的手腳,他一開始還能迴應幾聲,但後來,他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微弱。


    他聽見母親的哭泣聲,感到有冰冷堅硬的東西落到他的臉上。


    他睜開眼睛,想要安慰從不哭泣的母親。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


    他的視野裏,母親的臉卻變得越來越模糊。


    不要,不要,不要這樣。


    老天爺,不要這樣。


    他從未感到如此的害怕。


    如此的絕望。


    但上天沒有聽他的祈禱。


    源源不斷的酷寒不聽他的話,瘋狂地鑽入他的每一根骨頭,跗骨之蛆般吞噬他的血肉,凍結他的每個感官。


    最終,他深愛的人,從他的視野裏消失了。


    他的世界,從那一刻,墜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那一年他六歲,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兄弟,失去了眼睛。


    在寒冷中失去了一切。


    掉入無盡的冰冷深淵。


    ……


    ……


    然後。


    在深淵的盡頭。


    他遇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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