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天臘月,前日才下過場大雪,洛京城中的屋瓦草木都覆了雪,白茫茫一片。


    清晨,城中道路上車馬稀稀落落,車轍嵌在粉雪中,像耙子耙過白麵。


    蕭家九郎蕭熠坐在馬車上,透過車窗望著滿目冬景,心中卻如同有春風拂過。


    馬蹄踏著積雪嚓嚓作響,不似平日亮堂,然而喜事臨門,他聽著這樣的聲音隻覺酣暢。


    西北形勢如一團亂麻,幽、並、冀又落在司徒徵手中,蕭九郎想到此節,心頭也掠過陰雲,隨即又釋然了。


    自有天子和三公九卿去憂國憂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一個侍郎而已,在這兒操什麽勞什子心。


    何況驟雨不終日,羌胡看起來來勢迅猛,其實不足為慮,死幾個邊民罷了,橫豎洛京還是歌舞升平的盛景。


    至於司徒徵真的打到京都……也並非不可能,不過天子也不會坐以待斃。


    這些遠憂比起他近在眼前的喜事,實在是微不足道了。


    隻有衛十一郎迴京之事令他頗為不悅。


    想起當初在蕣華樓受的威脅,他的心底就隱隱約約有些不安——過完年關一開春,他就要尚清河長公主,到時候他就是當今天子的小舅子,他不信那衛家豎子有這等能耐。


    隻是有些許不安。


    蕭九郎不自覺地揮了揮麈尾,那點不安也如煙雲般散了。


    馬車隆隆地駛入宮城,禦道上的積雪自有人掃到兩旁,堆在道旁像瑩石的山壁。


    蕭熠下了車往舉行朝會的昭陽殿走,走到半道,一駕四台肩輿從他身邊經過。


    他叫那金漆閃了眼,不自覺地去覷著眼睛朝肩輿看了一眼。


    輿上的人也在看他。


    蕭九郎看清楚那人的麵容,正是衛十一郎。


    真是冤家路窄!蕭九郎心裏泛起厭惡,不過仍舊退避道旁,揖了揖,似笑非笑地道:“衛將軍別來無恙?”


    顯然是有恙的,不然天子也不會特地派肩輿抬他上朝。


    衛琇吩咐輿人停下,對蕭九郎道:“衛某還不曾恭賀蕭侍郎之喜。”


    蕭熠尚主之事雖未正式定下,可在朝臣中早已不是秘密,連京城百姓也都猜得**不離十了。無論家世才幹還是容貌,蕭九郎都是最合適的人選——至於他和薑二娘那段往事,究竟無傷大雅。


    蕭九郎眼中微有得色:“未議定之事,何喜之有。倒是蕭某未及賀衛將軍右遷之喜。”


    衛琇並不把他話裏話外的幸災樂禍放在心上,眼眸微垂,長睫像世家女手中的繪扇一般精致。


    接著他掀了掀眼皮,突然一笑:“蕭侍郎說的是,世事無常,不過衛某從不輕忽然諾,蕭侍郎大可放心。”


    蕭九郎一口悶氣堵在胸中,盯著那揚長而去的肩輿,心裏忿然道,虛張聲勢罷了,自己能不能活著從西北迴來還是兩說呢!


    待自己尚了當今的同胞妹妹,宦途畢竟一帆風順,到時候就不知道是誰看誰的臉色了。


    ***


    司徒鈞坐在禦座上,西北烽火一起,他的兩鬢又添了些風霜,二十多歲的人連眼神都有些蒼老。


    他看了眼衛琇,對身邊侍立的黃門道:“給衛將軍看座。”


    朝會時朝臣一律須占著,隻有對年邁的股肱之臣破例以示優容,衛琇一派寵辱不驚,不卑不亢地謝恩:“謝陛下。”


    朝會一開始,張邵率先出列:“臣有事啟奏陛下。”


    司徒鈞的目光落在衛琇臉上:“張愛卿請說。”


    “臣欲劾太保裴霄勾結反賊司徒徵,意欲謀反,指使罪臣陶謨貪墨青州賑災錢糧,合謀罪臣陳瓊,謀害朝廷重臣……”


    他話音未落,班列嘩然,殿上的臣工們連朝儀都顧不得了,無不麵麵相覷,震驚之情溢於言表。


    張邵渾然不覺,說完呈上彈疏。


    遭彈劾的裴霄無論心裏作何想,至少看起來麵不改色,可是站在他身後的蕭簡卻刷地白了臉,虛汗從額頭、後背不斷冒出來,他雙股戰栗,雙手直打顫,幾乎拿不住手裏的象牙笏板。


    蕭九郎如墜冰窟,用陰鷙的眼神死死盯住衛琇,此時他才明白衛琇方才在殿外說的那番話是什麽意思。


    司徒鈞從黃門手裏接過奏章,一行行地閱覽,臉色越來越差,到最後將帛書往侍立的中書舍人身上一扔,勃然作色道:“你給諸位愛卿念念!”


    那舍人領了命,將張邵的彈疏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口齒清晰,聲音清朗。


    蕭九郎的臉色一點點灰敗下來。奏疏條理清晰,證據確鑿,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天子的態度顯而易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他祖父蕭簡早年一直靠著裴家這棵大樹,新帝上任數年,裴家勢焰熏天,蕭簡看著情形不對,惟恐引火燒身,已經逐漸疏遠裴家,然而他們家多年來仰人鼻息,被裴霄差遣著做了多少他本人不便出麵的事!哪裏是想撇清就能撇清的!


    “裴霄,你有何話說?”天子冷冷地問道。


    裴霄出班跪下:“老臣冤枉,天地可鑒!”


    “啟奏陛下。”一直冷眼旁觀的衛琇突然站起身。


    天子臉色稍霽:“衛愛卿請直言。”


    “臣奏劾太保裴霄於丁亥之亂中勾結庶人司徒錚,逆賊楊安,謀害太子,戕害琅琊郡公……”衛琇頓了頓道,“琅琊郡公衛昭一門男女老幼一百四十九口人,請陛下明鑒。”


    殿中眾人大驚失色,衛氏滅門一案當年就已揭過,裴氏當初奉先帝之命與楊氏虛與委蛇,沒想到竟然在衛家的慘案中也摻了一腳。


    更想不到衛十一郎多年後舊事重提。


    衛琇的麵龐沒有一絲表情,點漆般的雙眼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看著像一座沒有七情六欲的玉雕。


    天子接過他呈上的奏章,沉默良久,鄭重其事道:“衛愛卿,孤必定還琅琊郡公同你一個公道。”


    “謝陛下。”衛琇平靜地謝了恩,抬起頭直直地望向司徒鈞。


    司徒鈞迎著那空洞的目光,心裏一凜,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即便如此又如何?


    衛十一郎和他祖父衛昭是一樣的人,他不會眼睜睜看著山河破碎,黎庶塗炭。外敵當前,他便是一把良弓,一柄寶刀。


    這一場朝會之後,太保裴霄免官押赴廷尉待審,韋重陽與鍾禪奉命徹查裴霄一案,蕭簡隨即上奏乞骸骨。


    一時間朝野震動,百姓奔走相告。


    至於蕭家九郎和清河長公主的親事告吹,已經無人關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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