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寧五年九月九日重陽,風輕雲淡,秋高氣爽,正是登高的好時節。


    明淨秋山沐浴在晨曦中,山中秋氣更比洛京城颯然,山風已帶上了輕寒。


    景致最佳勝處莫過於玉筆峰壽安寺一帶,沿途三四裏山道綿延盤旋而上,道旁遍生楓樹,落葉鋪了一地的赤金酡紅,遠看宛如九天之上落下的一幅華錦。


    此地去都城有些路,即便都中士女天未亮便啟程的不在少數,可路途上也要耗費數個時辰。


    時辰尚早,山道上車馬行人寥寥無幾,兩個褒衣博帶的年輕公子騎馬緩緩而行,馬蹄踏著秋葉發出簌簌輕響。


    兩人都生得朱唇皓齒,光映照人,不過神韻卻大不相同。其中一人身著鬆綠羅錦袍,襯得他肌膚勝雪,眉眼又生得過分精致,以至於略帶女子氣,然而舉手投足間卻是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甚而有些許魯莽。


    另一人著一身夕顏紫的綾袍,若單論容貌其實比那同伴略遜一籌,隻是那對婉轉含情顧盼神飛的桃花眼生得實在太妙,為他平添了幾分難以言說的風致,叫人挪不開眼去。


    行了約莫一個時辰,那綠袍公子指著前方道:“十郎你瞧,前邊兒有個茶攤,時候還早,上山也沒甚好看的,咱們何不停下歇息會兒?”


    蕭十郎順著薑曇生所指方向張望了一眼,果然見岔出的一條小道邊有那心眼子活的山民用竹竿和油布支起個臨時的棚子賣茶水果子。


    騎馬行了幾裏路,他也有些渴了,便從善如流道:“也好,且去喝碗茶坐一坐。”


    兩人將馬拴在一旁的老榆樹上。攤主是個麵膛黑紅身條精壯的中年漢子,麵前立著兩個帶蓋子的大木桶,見兩個衣冠楚楚的年輕公子下馬,熱情地掀開桶蓋請他們挑選。


    一桶是黑乎乎漂著幾片幹棗的蜜棗茶,另一桶則是連酒味都聞不大出來的菊花酒,兩人不約而同選了那看起來幹淨澄澈些的兌水菊花酒。


    那攤主見他們衣飾華貴,便操著一口古怪的土話兜售起野果來,那些果子非李非杏,三五個一堆擱在塊大石頭上,下麵墊著幾片葉子,兩人見那果子色澤紅豔,嬌俏可愛,還沾著晨露,便一樣要了幾個。


    兩人付了錢,捧了粗陶酒碗,挑了塊平整些的岩石坐下。這茶攤選在一處山崖上,視野開闊,往下望去便是入山的必由之路,打那兒經過的車馬行人一覽無餘,而他們自己卻掩在山石背後不易發覺。


    蕭十郎和薑曇生一邊慢慢啜飲,一邊閑適地望著上山的遊人,酒碗見底了也沒人說要走,那攤主心中打著自個兒的小算盤,也沒問他們要不要,強買強賣地又給滿上了幾迴。


    太陽逐漸升高,路上的車馬也越來越密,不一時便有些摩肩接踵的意思。今日幾乎半個洛京城都出動了,世家貴女大多坐牛車入山,也有那不拘一格的穿著袴褶戴著冪籬,如男子一般騎在馬上。


    更有一些普通人家的女兒,沒那麽多講究,好幾個人湊錢租一輛拉貨的露車上山,那些女孩兒平日都習於勞作,不像許多世家女一般窈窕纖弱,臉頰紅撲撲的,鬢上簪著自己紮的絹花,別有一種健碩的美。他們也不懼於旁人的目光,拿好奇又熾熱的眼神打量從身旁經過的郎君們,尤其是那些被服綾羅騎著駿馬的士族公子。若發現模樣俊郎風度翩然的,便交頭接耳地哄笑一陣,臉帶紅霞地向他們揮帕子,或是從袖兜裏掏出香囊朝他們擲去。


    兩人看著此情此景覺得甚是有趣,尤其是薑曇生,簡直看得入了神,嘴唇微翕,眼裏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向往。


    他專注地看了一會兒,突然驀地歎了口氣,低頭掰著手指默數了一會兒,追悔莫及道:“咱們這五六年算是虛度了,那地方渾不是人待的,莫說女子,連頭清秀些的母豬也見不著。”


    “也就前兩年苦些,”蕭十郎笑著道,“若不是先生拿笞杖抽打著趕我下山,我倒是寧願待在學館裏。”


    兩人相識那麽多年,蕭十郎極少提及家中事,不過薑曇生對蕭家事也略有耳聞,知道他的難處。依照北嶺學館的規矩,第三年開始逢年過節可以獲準迴城與家人團聚,然而蕭十郎一年到頭卻隻在除夕夜迴蕭家一趟,元旦日祭了祖,晌午便又返迴北嶺。


    薑曇生不欲提這些使他不快,便扯開話題道:“隻可惜那些世族小娘子的牛車都遮得嚴嚴實實,連個影兒也見不著。”


    “讀了一肚子聖賢書卻連非禮勿視的道理都不懂得,若是叫先生知道必定抽爛你的腚。”蕭十郎邊說便粲然一笑,眼睛彎彎有如新月。


    薑曇生想起初入學館時那暗無天日的時光,牙根子直發酸。說起來他能那麽早學成歸來多虧那一身不經打的細皮嫩肉——說胖子肉多扛打的不是沒胖過就是沒挨過打,那時的薑曇生像個皮薄餡多的大包子,簡直吹彈可破。


    北嶺先生凡事都講求連坐,常常是一溜兒小郎君趴在地上露出一排齊齊的光腚,先生打起笞杖來雨露均施,輕重緩急都一樣,每次都是薑曇生最先發紅,最先起杠子,最先破皮。


    他沒有旁的辦法,夾著尾巴做人也沒用,每隔三五日總要連坐那麽幾次,惟有懸梁刺股囊螢苦讀,隻求早日刑滿開釋,這麽一來倒成了同期裏最先叫北嶺先生點頭放歸的。


    “哎!哎!”薑曇生突然興奮地叫起來,“快瞧!那輛馬車真夠寸的,輪子陷到溝裏去了,哈哈!”


    蕭十郎對他的操行已經習以為常了,輕輕搖搖頭朝那輛倒黴的犢車看過去。那是輛蓋著銀紅織錦車帷的通幰車,金漆車轅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一看便是富貴人家女眷乘的車子。


    輿人下來查看了一番,躬身隔著帷幔對著車內之人說了些什麽,片刻之後隻見那帷幔一動,一隻纖纖玉手將車帷撩開,緊接著一個戴著冪籬的紅衣女子探身下了車,隨即又有一個著鵝黃紗衣的女子緊隨其後。


    兩人看身形都是豆蔻年華的少女,著紅衣那人身量略高些,身姿極窈窕,一條寬腰帶掐出弱如春柳的腰肢,她背對著他們,似乎正彎下腰看那輿人搗鼓車輪。


    “嘖嘖,”薑曇生道,“瞧那小腰細的,真怕風一吹把它給折斷咯!單一個背影就如此有味道,還不知臉蛋兒俏成啥樣呢!”


    “說不定貌若無鹽呢?”蕭十郎抱著臂,以食指撫了撫手肘笑道。


    “這你得信我,別看我在那和尚廟裏待了好幾年,可底子還在,看那女子的身姿步態便知是一等一的絕色佳人,不信你等著。”


    那女子似乎也嫌那冪籬垂到地上礙事,便摘下來拿在手中,那一頭堆雲般的青絲又叫薑曇生讚歎了一番。恰好身後那黃衣女子似與她說了什麽,那紅衣少女不經意地轉過身,抬手將鬢邊的一縷發絲別到耳後,淺淺一笑,蕭十郎隻覺天地間倏地失了色,眼中隻剩下一抹顏色亮得灼眼,便是那少女的淺笑。


    隻是很快薑曇生煞風景的哀嚎便將他從恍惚夢境中叫醒了:“不許看不許看!那是我妹妹!”


    評頭論足評到嫡親妹妹頭上,薑曇生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活似吞了個蛞蝓,看樣子都快哭出來了。


    蕭十郎一勾嘴角,將酒碗擱下,一言不發地解了韁繩翻身上馬,一夾馬腹便朝著那犢車的方向絕塵而去,隻剩下薑曇生目瞪口呆,半晌才迴過神來,低聲罵了句也拍馬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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