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一場接著一場,倏忽已入暖風熏人的四月。


    這陣子衛家公子時常登門拜訪薑悔,薑景仁與有榮焉,得知庶子的小院裏連個待客的地方都沒有,便慷慨地將自己的外書房借了他,橫豎這書房隻是個擺設,一年到頭也用不上幾迴。


    這一日,衛琇在薑家外書房落了座,從小僮阿寶手中接過冰鎮過的酪碗,與薑悔聊了會兒詩賦,接著道:“愚弟不日將入鍾家家學,不知薑兄是否願意同往?”


    薑悔覺得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象牙般白皙的臉龐霎時變作紅玉,一雙秀目比平時更亮了三分,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雖有誌從戎,但骨子裏還是個讀書人,鍾氏家學對他來說不啻於可望而不可及的仙山瑤台——鍾熹本人就是海內宗仰的名儒,才學冠於當世,平生極是愛才,深信有教無類,家學中除了鍾家子孫外,貴遊子弟有之,寒門士子亦有之,但凡自恃才學兼人的都可投自己的文賦一試。


    隻不過這家學中連同鍾家子弟在內不過三十來人,能夠脫穎而出如願以償的不過是鳳毛麟角,時人將得入鍾氏家學稱為“登龍門”,可見其不易。


    薑悔自然也曾在夜深人靜之時癡心妄想過,可太陽一曬便同朝露一樣化為虛有——鍾氏家學不拒寒素,但卻不收德行有虧者,薑悔出身便帶了汙點,他起先不知自己的德行是如何虧的,可既然人人都如此說,久而久之他自己便也當真了。


    他的狂喜隨著臉上的紅暈一起漸漸褪去,很快便清醒過來。衛琇自然是好意,可他欣然接受難道不是挾恩圖報嗎?衛十一郎開口,鍾家不會拒絕,可他如何自處?恐怕於衛琇的名聲也有妨礙,他要憑一己之力撐起衛氏門楣,一言一行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實在不能行差踏錯惹人非議。衛琇算是薑悔有生以來第一個朋友,他如何能將他置於這等尷尬的境地?便道:“承蒙足下抬舉,隻是薑某已與叔父約定,一年之後便要投入其帳下,隻能辜負足下的好意了,著實慚愧。”


    衛琇方才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下已是了然,沉吟片刻道:“鍾公愛才之心盡人皆知,入鍾氏家學常能得其親自點撥,以薑兄的悟性,一年時間必能有所小成,愚弟騎射功夫稀鬆,然若蒙薑兄不棄,與薑兄作個平日裏切磋對練的同伴,尚能勉力一試。”


    見他仍舊麵有難色,又道:“不怕薑兄見笑,前日愚弟自作主張將兄賜之賦文呈與鍾公一覽,今日正是奉了鍾公之囑托前來相邀,若是兄執意不允,愚弟恐難複命了。”


    薑悔聽他把話說到這樣地步,再推辭倒成了矯情,便行了個大禮道:“足下的恩德某沒齒難忘。”


    “薑兄言重了,兄以才學見重於鍾公,愚弟不過舉薦微勞,安敢居功?”衛琇淺淺一笑道,略有些促狹地道,“實不相瞞,自鍾大人與夫人南下,鍾公正缺個消閑的差事,薑兄能得一良師,鍾公又能以傳經授業為樂,實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鍾大人與夫人離京了麽?要去多久?”薑悔詫異道,因二娘子時不時向他打探鍾家人的近況,他也不由自主地留心起來。


    鍾禪是在楊安篡政時被矯詔革職的,逆黨得誅,按理說他早該官複原職,可聖心難測,天子晾了他幾日,彌留之際卻下了道詔書將他外放廣州,新皇登基後便著他前往番禺赴任,前些時日剛啟程。


    衛琇不好在背後道人是非,隻道:“鍾大人遷廣州刺史,去了有十來日了,歸期未定,想來至少也要三五年吧。”


    薑悔了然地點點頭,官員外任,何時能夠迴京天子說了算,莫說幾年,一輩子迴不來也是有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想當日若是大皇子即位,鍾禪作為太子少傅必然是執鈞之士,可世事如白雲蒼狗,朝夕之間天翻地覆,鍾家如今門庭冷落,實在惹人欷歔。


    薑悔送走了衛琇,想起今日還未去探望過二娘子,便直接去了她的院子。照例問了問二妹的傷勢,扯了會兒閑篇,將衛十一郎邀他入鍾氏家學之事說了,鍾薈自然是喜出望外,阿翁和阿耶的性子她是最了解了,若薑悔自身才學平庸,他們斷不會隻看衛琇的麵子破格收下他。


    “我早說了阿兄你才華過人,必定不會一直埋沒的,看,叫我說準了吧?”鍾薈興高采烈道。


    “哪有這迴事,都是托賴衛公子大力舉薦。”薑悔忙擺擺手謙遜道。


    “阿兄莫妄自菲薄。”鍾薈笑道,“阿妹雖不學無術,卻也分得清好賴,鍾氏家學久負盛名,斷不會自砸招牌,定是你得了鍾老太爺和鍾大人的青眼。”


    薑悔心下納罕,他這二妹倒是和衛十一郎所見略同,聽她越誇越沒邊,忙紅著臉扯開話題,將鍾大人與夫人去外州赴任一事說了。


    鍾薈臉上的喜色一瞬間消失殆盡。薑悔眼見她看著像要哭出來了,忙關切問道:“是傷口疼麽?”


    鍾薈搖搖頭,眼神依舊有些發直,半晌歎了口氣,他們原先都以為先帝對三皇子寵愛有加,卻都猜錯了,他對二皇子的舐犢之情才是真的殷切,因君王一念,她父母便要在那濕熱瘴癘之地待上數年,再想想曾經盛極一時如今庭生荒草的荀衛兩家,隻覺渾身發冷,仿佛血都凝成了冰。


    ***


    鍾薈心中憂憤,傷情時有反複,到了五月頭上才完全愈合,能下地活動了。


    薑老太太見她能跑能跳,越發不給她好臉色看,鍾薈陪了無數個笑臉,才算把她的氣順了過來。


    這日鍾薈與大娘子去給老太太、曾氏請了安,時辰尚早,大娘子便提議去園子裏逛逛,鍾薈早惦記著園子裏的桃子熟了不曾,自然無有不應。


    兩人帶著婢子看完桃子,沿著七拐八彎的曲廊轉悠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到了園子西北角的一處院落前,院門半掩著,可以望見裏麵牆根處盛放的錦葵和幾株夜合,那庭院不大,卻打理得很有畫意,姊妹倆不由駐足看了一會兒。


    鍾薈好奇地問阿棗:“這小院子倒風雅,是誰住在此處?”


    阿棗露出有些莫測的神情,壓低聲音道:“是白姨娘。”


    鍾薈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原來是蒲桃,良久對大娘子道:“阿姊你先迴吧,我進去看看她。”


    他們主仆的事薑明霜略有耳聞,點點頭道:“你仔細著傷,莫在外頭待太久。”


    當日賊人潛入薑府,蒲桃護主有功,隨後便提了姨娘,卻也因此動了胎氣,產下個不足八月的男嬰,曾氏以她虧了身子為由將孩子抱迴自己院裏養,月逾便夭折了。


    鍾薈迴來之後一直躺在院子裏養傷,蒲桃著人來送過些溫補的藥材,兩人一直沒見過麵。


    鍾薈和阿棗推門而入,一個伶俐的小婢子迎上前來,殷勤地將他們請進屋去。


    蒲桃身著一件雪青色的軟羅衣裳,婦人髻上簪了根素銀簪子,胸前瓔珞上掛著珍珠串和白玉墜,大約是生產虧了血氣還未恢複,臉色白慘慘的,比起上迴見她又消瘦了一些。


    見到鍾薈主仆,蒲桃擱下筆道:“小娘子清減了。”


    鍾薈向她笑了笑,探身過去看她案上的花樣子,綿紙一株形神兼備的菖蒲,有葉無花,隻差最後一片葉子便畫完了。


    “畫得真好!”鍾薈由衷地讚歎道,“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絕技。”


    蒲桃淡淡一笑:“不過是無聊,畫著頑消磨時間罷了。”又對在旁待命的小婢子道:“帶你阿棗姊姊去西廂吃果子吧。”


    阿棗對蒲桃始終是疙疙瘩瘩的,既鄙夷她自甘墮落,見她形貌憔悴,又念及昔日的情分有些可憐她,緊緊抿著嘴不答話。


    鍾薈也道:“去吧,我與白姨娘說會兒話。”


    “你有什麽打算?”鍾薈開門見山地問道。


    “我拿他去搏前程的時候,沒怎麽想過他的安危,”蒲桃答非所問地道,“生下他時也未覺怎樣,那麽小一個,皺巴巴的,很是難看。”


    鍾薈這才意識到她話中的“他”指的是那早夭的孩子。


    “我隻給他縫過一件衣裳,是為了拿給大郎看。他在的時候我也不愛抱他,他隻認乳母,我一抱便哭,”葡萄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當日不顧他死活去搏富貴,如今又要拿他作筏與曾氏鬥,你說他前世作了多大的孽才托生到我肚子裏?”


    鍾薈默然地看著她眼睛裏慢慢沁出水光來,歎了口氣道:“你莫說賭氣話,好好將養身子,自苦又有何益呢?”


    蒲桃噗嗤一笑,靜靜地盯著她的臉看了會兒道:“你看,你終究與我不是一路人,若是換作我,巴不得你和曾氏鬥得死去活來,哪裏會勸。”


    鍾薈翕了翕唇,蒲桃抬起一手製止她:“我知你在想什麽,即便曾氏沒把孩子抱走他也不一定能養住,我知道,可我不認,我就要把我孩子的一條命栽到她頭上,我要她不得好死。”


    她含著笑,輕柔地吐出那幾個字,臉上也不見什麽戾氣,仿佛在開玩笑,可鍾薈知道她心意已決,隻好道:“你要對付曾氏,我不攔你,也不會幫你,隻作壁上觀,但是三娘子和八郎是我手足,若牽扯到他們身上……”


    “有你這句話便夠了,”蒲桃道,“我隻要她一個人償債,與旁人無涉。”


    鍾薈無言地點點頭,兩人相對著靜坐了一會兒,蒲桃在那株菖蒲上添了幾筆,雙手拎起來晃了幾下,待墨跡幹了捧給鍾薈道:“我這裏也沒什麽能入你眼的物件,你若不嫌棄便拿去吧,叫阿棗繡衣裙上應個景。以前做女孩兒時姊妹們常叫我描花樣子,如今那些人也不知道流落到哪兒去了。”


    ***


    荊門渡外,平野蒼茫,江流初縱,水天一色。


    一葉扁舟破開如鏡的水麵,一人立在船尾,目送楚蜀群山漸漸遠去,他年近不惑,臉上已生出些細紋,但卻有一雙極年輕的眼睛。


    汝南王司徒徵叫舟人停了棹,任小舟在秋水中隨波逐流,仿佛漂浮在畫卷中。


    “外麵風涼,酒溫好了,進來暖暖身子,”虛雲禪師緊了緊夾棉的僧袍,見司徒徵不動,又道,“一把年紀了,還把自己當二十啷鐺歲的年輕人呢?一會兒染了風寒莫怪我沒提醒你。”


    司徒徵笑著低聲罵了句,弓腰進了船艙裏,解下鶴氅,從禪師手中接過個缺了口的粗陶碗,一仰頭,一口熱酒入喉,皺著眉道:“好賴也在崇福寺趁了幾年香火錢,怎麽比當道士那會兒還窮酸?”


    “罪過罪過,香火是佛祖的,與我何幹,阿彌陀佛。”虛雲禪師笑道。


    “你這假和尚還當上癮了,”船艙狹小局促,司徒徵便佻達不羈地盤腿而坐,“酒倒沒少喝,臊也不臊?”


    “這能算酒?聊以驅寒罷了。”他臉不紅心不跳地喝了一口,被辣得齜牙咧嘴。


    “再這麽下去我倆怕是等不到京城就叫這劣酒毒死了,”司徒徵一邊抱怨一邊毫不含糊地示意禪師滿上,“不過毒死了也好,是社稷之福。”


    “你倒頗有自知之明。”禪師揶揄道。


    “我沒什麽旁的,隻剩這點好處了,”司徒徵搖搖頭,“不過有這也夠了,已經強似我二兄一大截了,他設了那麽個局將荀、衛、楊三家一鍋燴了,還搭上兩個親兒子,恐怕到死還在自欺欺人,見己之不明可見一斑,可憐啊可憐。”


    “當日你如何知道是先帝做的局?”禪師饒有興味地問道,“得意了一年半了,還不說與我知道?”


    “說破了便不稀罕了,”司徒徵一笑,眼角細紋裏盛滿了孩童般的笑意,讓人不由得跟著歡喜起來,“罷了罷了,告訴你罷。


    “我這個二兄啊,為了江山社稷夙興夜寐,他借楊安這把刀除了荀衛二氏,必定尋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安自己的心,什麽''權不兩錯,政不二門''、‘荀、衛貪秉朝政,假公濟私’……這樣的藉口我能替他尋出一堆來,若我說他是為報一己私怨,恐怕他會從皇陵裏跳出來掐我脖子。


    “可事實就是如此,他母親原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宮人,這出身就如隱疾一般折磨了他一世,當年還是庶皇子時求娶衛氏女不得,娶了個荀氏女卻能文能武,樣樣壓他一頭,你道當初大皇子在行宮燒成個傻子,最高興的誰?他能放心托孤荀衛?我把頭割下來與你頑。”


    “如此說來,薑夫人所出的五皇子豈不是與先帝身世更相似?五皇子與今上年齒差得也不多,緣何不選五皇子呢?”虛雲禪師不解地問道。


    “他能把薑萬兒和司徒鍇寵上天,可他瞧不起他們,”司徒徵道,“二皇子才是他心肝肉,韋氏雖不甚顯赫,但詩禮傳家,積澱不下鍾、衛,若是讓他自己挑個阿娘,他挑的大約就是韋氏那樣的,自己的娘不能挑,看著兒子過過幹癮也是好的,權當重活一遍了。”


    見虛雲禪師一臉困惑,汝南王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道:“這本事我這樣妻妾成全的風流公子能學得,清心寡欲的和尚卻是學不得的。”


    “說起韋氏,倒不知你和那位出了名守文奉法、進善信道的韋大人是何時攪合在一處的?”虛雲禪師酸溜溜地道。


    “韋太宰是個剛直方正的君子,如何會與我這不學無術的酒色之徒同流合汙?”司徒錚悠然自得道,“他們這些博識弘雅的君子就是如此,總覺得咱們這些不入流的人無足掛齒,要用時便用,用完了棄之如敝履,就沒想過沾上手會甩不脫!


    “你看,人就是這樣,一葉障目,以己度人,韋重陽是如此,衛昭也是如此,他當年恃才傲物說裴霄‘案牘小才’時,隻怕未曾想過有朝一日裴霄會因此落井下石趕盡殺絕。”


    “你這番詭辯,倒將我繞進去了,”虛雲禪師無奈地笑道,“隻是我仍有一事不明,當日你本可以袖手旁觀,卻為何出手救那衛家小公子?”


    “可以說是為了與衛家薑家結個善緣,日後也許人家會與我個方便,不過若實話實說,或者是因為那時身邊恰好有個和尚,做點善事應個景,又或者僅僅是貪戀那一念之間決人生死的快意,誰知道呢?事後總能拿出個合情合理的說法搪塞自己。人這種東西啊,總不願承認自己不過是欲念驅使下四處亂撞的無頭蒼蠅。”


    “那你呢?”虛雲禪師突然抬起頭來,空洞的眼神對著他的臉,仿佛在用一雙盲眼覷他。


    “我自然也是概莫能外,不能免俗,”汝南王將碗中餐酒一飲而盡,把陶碗往江水裏一拋,拎起氅衣走到船頭,“我要這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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