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薈看了眼更漏,亥時已過,本來這時候都該會周公去了,又說了這麽久的話,八歲的身子有點支撐不住,她捏了捏眉心道:“念在我們主仆一場的緣分,我給你兩條路選,一是你自己尋個理由自請出府,我與你些銀錢,你出去嫁人也好,置辦些田產也好,做些小本營生也罷,也算全你一個體麵。”


    蒲桃聞言膝行兩步,匍匐在鍾薈腳下,泣不成聲地道:“奴婢辜負小娘子的信重,罪無可恕,但求小娘子顧念奴婢孤苦伶仃,在這世上沒有父兄可以依靠,奴婢一個勢單力孤的女子,實在難以頂門立戶,求小娘子莫要趕我出去。”


    “那就隻剩下一條路,你自個兒去求夫人,從哪兒來迴哪兒去,隨她怎麽安置你,我是不能再留你在這院中了。”二娘子的嗓音如山間清泉般悅耳,此時卻帶上了肅殺的冷意。


    蒲桃果然嚎啕大哭起來,不住地磕頭,她的額頭隻隔一層薄薄的地衣敲擊在磚石地上,“砰砰”的聲響令人頭皮發麻:“求小娘子饒奴婢一命,奴婢來世當牛做馬、結草銜環來報答您。”


    “你上迴說你幼時因災荒逃難到京城,親人在途中染疾而亡,是不是?”鍾薈突然不答所問,答所不問,提起她的身世來。


    蒲桃幾乎把嘴唇咬破,一雙眼睛已經腫得像桃子一般,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奴婢不是有心欺瞞小娘子,奴婢的家鄉遭遇兵禍,熟在地裏的麥子叫反軍割了,後來又是蝗災水災不斷,然而奴婢的家人並未流亡北上,奴婢是抱著兩歲的阿妹逃家的……娘子,您想必聽過易子而食吧?奴婢那日夜半起身,經過我耶娘窗下,聽他們一邊哭一邊商量著明日要將我兩歲的四妹換東鄰同歲的小娘子來食……我迴屋就將阿妹背在背上,連夜逃了出去,後來便隨著流民一起北上了,可憐我阿妹,還是沒熬到最後……生生餓死在半途,死後還不得安生,待我發現時已隻餘骸骨……小娘子,您知道人肉什麽味道麽?”


    說到此處蒲桃禁不住抽泣,緊緊捂著嘴,眼淚不停地從腮邊滾落,再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要不落忍。


    鍾薈自然不是鐵石心腸,聽了這樣慘烈的故事也覺揪心,沉默良久,她方才黯然道:“你說得這樣淒慘,我差點就真信了。”


    蒲桃的身形一僵,悲泣戛然而止,接著她慢慢地直起身,從容不迫地從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眼淚道:“這故事是真的,隻不過不是我的。小娘子,奴婢叫你坑得好苦,是誰說那吳茱萸不怎麽厲害的?”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又俏皮地一笑,“我是如何露出破綻的?”


    鍾薈這才發現,她其實是個很好看的小姑娘,隻是因為平日木著一張臉,所以才顯得呆板而乏味。她滿意地點點頭:“我還是喜歡你這個樣子,平日裏太過拘謹了,說說笑笑的多好。”


    又指了指對麵的小榻道:“跪久了傷膝蓋,坐著說話吧。”


    蒲桃也不推辭,那方素帕仿佛施了術法,將她方才臉上的誠惶誠恐與眼淚一齊抹了個一幹二淨。她在坐榻上正坐,身姿優雅,儼然是一副世家做派。


    “我第一次起疑是上個月在書房,我叫你替我取一冊書,我記得當日對你說的是“南邊第二個架子最上一排第十七冊,《白虎通義》首卷。其實那本書是左起第十六冊,你說你不識字,卻取來了我要的書。”


    “原來你那時就開始試探我了,倒是我疏忽大意了。”蒲桃以指尖輕點唇角,說不出的嫵媚。


    鍾薈無可奈何地道:“我說過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日是我記錯了,後來才想起前日曾從架子上抽過一冊書。”見蒲桃笑得意味深長,懊惱道,“信不信由你罷!”


    “或許是我剛巧數錯了呢?”


    “我當然怕冤枉你,所以須得試你一試,婕妤娘娘賜的香藥裏有兩種新合香,晚玉與琥珀光,裝在一模一樣的銀匣子裏,當然盒子上是注了香名的。那日我叫你拿晚玉,你將兩個盒子都打開比了比——因你不識字嘛,然後果然取來了對的那盒。然而晚玉與琥珀光兩種香丸憑色形根本難以辨別,一個連字都不識的奴婢又是如何僅憑氣味分清楚上貢的香品?所以你是識字還是識香?抑或兩者皆識?”


    蒲桃撫了撫額角道:“是我棋差一著。你既然把這些抖落,想必已經知道我是哪家人了吧”


    “今日方才知曉,我叫阿棗去打聽了上巳那日進我房裏取被子的婆子,她是喬家舊仆,數年前喬府被抄時沒為官奴,後來宮中娘娘賜了一批仆人下來,她就在其中。一個人甘願為你鋌而走險,除了利便是忠了。”


    “這迴卻是你料錯了,”蒲桃眼裏閃著促狹又不屑的光芒,“忠也須得以利邀買,這老嫗的忠義要價可著實不低。”


    鍾薈一時語塞,隨即又厚著臉皮釋然了,她這不是才八歲麽,天真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是喬家庶支庶女,平日裏好事沒我什麽份,抄家流徙倒是沒漏了我們。”蒲桃講起別人的故事聲淚俱下,說起自己的事卻一臉漠然。


    “既然你是喬氏之後,為何要隱瞞身份進入薑府,適才又不惜一番做作,執意要留在這裏?”鍾薈思來想去,薑家值得被人惦記的大概就是同宮裏薑娘娘那層關係了。


    “我若說沒什麽圖謀你信麽?”蒲桃彎了彎細細長長的眼睛道。


    “你試都沒試過,焉知我不信?”鍾薈抬杠。


    “無論你信與不信,我確實沒什麽圖謀,隻想叫自己的日子好過些罷了,”蒲桃說著站起身,撥了撥燈芯,滿不在乎地道,“當初混在流民中迴京,除了自賣自身也沒什麽旁的出路,我不想給個能當我阿翁的半百老頭做妾,便隻剩下當奴婢了。世家那一套你也知道,用的全是世世代代的家奴,如我這樣來路不明的根本連門邊都摸不到,況且規矩多得煩死人,哪有在薑家舒坦呢,上迴那樣的小麻煩,與那著姓高門中的陰私比起來著實不算什麽。本來在曾氏手底下還有些不稱意,自從來了這院裏,我真是恨不得一輩子不挪地方才好呢。”


    “你充當曾氏的耳目能說不得已而為之,”不知是否是夜風太涼,鍾薈覺得從骨子裏生出一絲寒意來,“我落水那迴,你選擇袖手旁觀,我險些喪命,阿柰一家數口非死即殘,你雖不是主事之人,卻也推波助瀾,難辭其咎。而這迴為了除去季嬤嬤,你不惜栽贓嫁禍,設計陷害,難道你就沒有半分猶豫麽?”


    “我還有旁的路可以走麽?”蒲桃撇了撇嘴角道,“我知你想說什麽,我可以去稟告老太太,或者提醒你,對麽?小娘子,人走在岔路口,望著前方四通八達,總是錯以為自己能選擇走哪條路,其實不是的,是路在選你,你是什麽樣的人,就有什麽樣的路等著你。我的眼前隻有這條路而已,遇上擋路的,除去便是了。”


    蒲桃又輕笑一聲,似惆悵又似解嘲地歎道:“我永遠不會是蒲桃,就像你,永遠成不了薑明月的,鍾十一娘。”


    鍾薈如墜冰窟,雞皮疙瘩都有些不夠用了,她揭人老底揭得正津津有味,冷不丁被人長驅直入端了帥帳,天道循環簡直報應不爽。


    鍾薈好不容易才把一句“你如何得知”鎖在齒關之內,硬是擠出個無辜又疑惑不解的笑容來:“哎?你在說什麽?”


    一邊絞盡腦汁地迴想,到底是哪裏露出了馬腳——她自知與薑明月相隔了風馬牛的距離,可沒道理讓人知道自己姓鍾啊,她確定自己前世與這位喬家娘子從未相識相交,至多也就是宴會上擦身而過的緣分。


    蒲桃撲哧一笑,有一瞬間幾乎有些像那個貌不驚人的小婢子蒲桃:“您是不是已經記不得自己八歲時是什麽樣了?”


    鍾薈心說我八歲時就這樣。


    喬娘子仿佛掌握了傳說中的讀心術,詫異道:“哎?八歲時就如此不可愛?”


    鍾薈仿佛被人塞了滿口的雪,又冷又噎,心道你個蛇蠍心腸的歹毒女子倒好意思評判人可愛不可愛,情不自禁地翻了個白眼——這叫她前世的阿娘見了是要請動家法的,世家女子的白眼隻能翻在心底,切不可露在人前。


    “算了告訴您吧,免得您輾轉反側睡不好覺,耽誤長個子,”蒲桃慷慨地道,“我與您曾有過一麵之緣......不用想了,您不會記得的。您是鍾太傅的掌上明珠,高高在上的京都第一貴女,如何會留意我一介小小庶女,我確實識香,還不是一般識,我姨娘家裏是開香鋪的,她沒什麽心機手腕,姿色也是平平,不過倒是傳了我一個特別靈的鼻子,我久仰鍾十一娘獨有的‘拾遺’香,便借著那擦身而過的當兒記下了那種香味,迴去還試著調配過,有九成相似呢。我倒要問問小娘子您,是如何誤打誤撞將鍾十一娘秘不外傳的拾遺香合出來的?”


    鍾薈的冤屈簡直無處可訴,真想學項王對天歎一聲“非戰之罪”,然後抹脖子一了百了。她已經算得謹慎了,昨日出門還特地換了尋常香品,誰想自家院子裏藏龍臥虎呢?


    然而要她親口承認是斷然不能夠的,她打定了主意裝傻充愣到底,隻一味地打哈哈:“什麽十一十二的,越說越玄乎,我都叫你說得頭皮發麻啦!”


    “我知你不會認的,”蒲桃無奈地笑笑道,“不過也不打緊,我不打算揭穿你,於我又無半點好處。”


    鍾薈心道你倒是會做順水人情,本來她也沒什麽真憑實據,這種捕風捉影的猜測著實算不得什麽把柄,隻要她咬死了不認,難道曾氏還能把她當妖孽燒了不成?


    蒲桃曉之以理不成隻得動之以情:“說到底我與你並無仇怨,你當真不願留我?”


    “我可沒有枕戈待旦的嗜好。”鍾薈敬謝不敏。


    “你倒不怕我迴身就去找曾氏,將你的秘密告訴她?”蒲桃又道。


    “秘密?我一個八歲的孩子哪來什麽秘密,”鍾薈眉毛一挑,一臉倨傲地道,“至於其它,你大可以試試看。耍什麽手段悉聽尊便,想挾製我,你是癡心妄想。”


    “沒想到鍾十一娘竟是個性情中人,”蒲桃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在意氣與我而言一錢不值,我不會與你爭這口閑氣,放心,既然你已厭我棄我,我留在這裏便沒什麽前程可言了,明日我就自行求去,曾氏嘛......我看她年紀輕輕嘴邊已生了餓紋,不像是個福澤深厚的主,我還是離她遠些為好。”


    鍾薈說了半天的話,嗓子已有些啞,見案邊有半碗涼透了的林檎麨茶,便拿起來潤了潤喉嚨。


    “小娘子莫喝涼的,奴婢去給您弄些熱的來罷。”蒲桃不由自主地道,隨即自嘲地一笑。


    人是種奇怪的東西,即使是劍拔弩張的時候,那些半真半假的情分還是會在不經意間一閃而過,就像三尺寒冰下一尾活魚,明知道抓不住,看著也能叫人心生歡喜。


    “無妨。”鍾薈搖搖頭,一口冷茶入喉,激得她打了個冷顫。


    蒲桃便站起身,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大禮,垂首道:“時候不早了,小娘子早些安置吧,奴婢去喚阿杏來伺候您。”


    說罷轉身向門外走去,走出幾步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停住腳步迴眸一笑道:“除卻第一口的噁心,其實也就和牛羊豬狗差不多,吃完猶嫌不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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