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嵩僧人是被西山穆家堡的堡主穆崇嶺請到陵陽城的,因此,他與葉則剛進入陵陽城沒多久,就被穆崇嶺的幾位弟子領進了穆家堡。


    穆崇嶺之所以要請道嵩僧人來穆家堡,就是為了他那一身冠絕天下的醫術。


    世人皆知南海佛門的道真住持有一位最喜雲遊四方的師弟道嵩僧人,他卓絕的醫術堪比神醫胡不思。


    不過,比起醫毒雙修、性情莫測的胡不思,懸壺濟世的道嵩僧人顯然要更受歡迎一些。


    穆崇嶺身上的暗傷發作,他找不到行蹤難測的胡不思,就隻能延請道嵩僧人到穆家堡一趟。


    穆家堡內處處是機關,如若沒有人引路,稍有行差踏錯就可能會命喪黃泉!


    葉則一邊跟著道嵩僧人,一邊暗暗記下這一路下來的機關奧妙。


    “小師父,你幾歲啦?”一個偷眼覷了他好幾迴的嬌俏少女終是忍不住心底的好奇開口問了。


    葉則淡淡迴道:“五歲半。”


    他雖然眉眼稚嫩,卻氣質淡漠,一副非常靠譜的小大人模樣反倒顯得頗為可愛。


    少女忍不住捂嘴輕笑:“我叫穆婉蓉,你叫什麽名字?”


    葉則道:“小僧法名‘印溪’。”


    穆婉蓉看著他神色淡然的模樣,不由牽住他軟軟的小手,誘哄道:“印溪啊,姐姐有一個比你大兩歲的弟弟。他叫穆珩陽,你們一定能玩得很好。”


    葉則想要抽迴手,卻沒想到她看著柔柔弱弱的,手上的力氣倒是一點兒也不小。


    於是,他隻能開口道:“施主,男女授受不親。”


    穆婉蓉狡黠一笑:“可是佛說‘眾生平等’,想來男女之別對於出家人來說也沒有那麽重要。小師父,你覺得我說的可有道理?”


    葉則:“……”


    他還沒開口,前麵的道嵩僧人就說道:“女施主年紀輕輕,不想卻頗具慧根。貧僧與印溪真是受益匪淺。”


    葉則嘴角抽了抽,不過他被師父拆台拆習慣了,也懶得開口去辯駁。


    穆婉蓉忙擺手道:“大師過譽了!這不過是小女子的一些淺見拙識罷了。”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到了穆家堡的迎客堂。兩排蒼翠的迎客鬆巍峨佇立,為庭院增了些許生機。


    聽到堂外傳來的腳步聲,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中年男人按動了一下扶手上的機關,一下子便轉過了身來。


    中年男人麵容威嚴肅穆,兩鬢已染霜白。仔細一瞧,他的雙腿和左臂竟都是以精鐵製成的。


    那巧奪天工的技藝,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是穆家堡出品的。穆家堡的機關暗器之術若為天下第二,誰人敢稱天下第一?


    道嵩僧人雙手合十道:“穆施主,別來無恙。”


    穆崇嶺微微頷首道:“大師千裏迢迢來為我醫治暗傷,在下感激不盡。”


    他雖然坐在輪椅上,卻不給人矮了一頭的感覺,反倒讓人覺得是在仰望他了。


    道嵩僧人與穆崇嶺寒暄了幾句,便直入正題,問起了他的暗傷。


    穆崇嶺看了一眼穆婉蓉等弟子,他們便乖乖地退出了迎客堂,順手把一旁的葉則也拎了出來。


    人小力薄的葉則:“……”


    *****


    穆婉蓉帶著葉則去了演武場,找到了正吃力地舞著一把紅纓長·槍的穆珩陽。


    看到這一幕,葉則有一瞬間的恍惚。


    ——厲寒朔還沒有照夜槍高的時候就開始修習厲家槍法了,不過比起穆珩陽此時狼狽的姿態,他顯然更加遊刃有餘。


    葉則想,厲寒朔果然不愧是百年難遇的將才!


    “珩陽,你過來一下。”穆婉蓉高聲喊道。


    滿頭大汗的穆珩陽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一個踉蹌,就被沉重的紅纓長·槍壓倒在了地上。


    他的後腦勺重重地撞在了堅實的地麵上,縱使深知“男兒有淚不輕彈”的道理,他也被疼得險些飆出淚來。


    作為罪魁禍首的穆婉蓉非但沒有關心他一句,反而還哈哈大笑起來,“珩陽,你這樣簡直像是一隻翻不過身的烏龜,哈哈哈……笑死我啦!”


    穆珩陽心裏暗恨——真是可惡的姐姐!


    下一秒,一道稚嫩柔和的嗓音響起:“喂,你還好嗎?”


    穆珩陽睜著淚花閃爍的眼睛看去,模糊的視線中,一個鋥亮的小腦袋映入眼中。


    他被刺得眼睛一痛,忍不住閉了閉眼,而後就感覺到有一隻柔軟的小手拉住了他。


    穆珩陽順著那力道站起身來,再度看向麵前這個矮了他半個頭的小不點兒,他不由窘迫得紅了臉:“……謝、謝謝你,我叫穆珩陽。你呢?”


    葉則微微笑道:“印溪。”


    穆珩陽麵上更紅了幾分,脫口而出道:“你長得真好看!”


    葉則一怔,“……多謝誇獎。”


    穆婉蓉見兩人相處和睦,不禁笑道:“珩陽,印溪比你小兩歲。他是道嵩大師的徒弟,你要好好招待他,知道了嗎?”


    穆珩陽點頭應道:“姐姐放心罷。”


    穆婉蓉揉了揉他的頭發,又摸了摸葉則光溜溜的小腦袋,趁著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迅速地收迴了手。


    她揚聲笑道:“好,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們好好玩罷。”


    葉則:“……”


    目送著穆婉蓉的身影消失不見,穆珩陽才晃了晃葉則的手,在他看向自己的時候,有些緊張地說道:“印溪,我還有半個時辰才能離開演武場。你……你可不可以等我一會兒?”


    葉則輕輕點了點頭,道:“好。”


    穆珩陽聞言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仿佛所有的陰霾都在頃刻間散去,世間隻餘下燦爛千陽。


    這般天真幼稚的快樂總是很容易感染旁人,就連葉則波瀾不驚的眼眸中也多了幾分笑意。


    半個時辰之後,汗流浹背的穆珩陽迴寢屋洗了個澡換了身衣衫,就急吼吼地跑到外麵來找葉則了。


    葉則站在穆珩陽的寢屋外麵,一襲僧衣不染纖塵。他周身的氣息平靜寧和,穆珩陽看著他,不知怎的一顆躁動的心就靜了下來。


    穆珩陽走過去牽住他的手,咧開一個笑容:“印溪,我帶你去探險!”


    *****


    穆珩陽是穆崇嶺的幼子,他自小生於穆家堡、長於穆家堡,這裏的大多數機關他都能熟稔地破解。


    對於他來說,穆家堡就是最好的冒險之地。


    能夠與小夥伴一起分享這份快樂,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情。


    道嵩僧人為穆崇嶺醫治暗傷期間,穆珩陽已帶著葉則走遍了穆家堡內他能夠來去自如的地方。


    這一日,葉則在演武場看著穆珩陽揮舞紅纓長·槍。


    炎炎烈日下,穆珩陽額上熱汗直冒。


    他人還不及紅纓長·槍高,舞動長·槍的時候旁觀者難免會覺得有幾分可笑。可他如此堅定的模樣,卻也讓人覺得實在可愛。


    葉則不由問道:“珩陽,你是跟誰學的槍法?”


    穆珩陽氣喘籲籲道:“……嗯?我是跟烈·火·槍風行雲學的。”


    葉則聽過烈·火·槍風行雲的大名,卻沒見過他的槍法。不過,私心裏,葉則還是覺得厲寒朔的槍法最是厲害。


    穆珩陽提起他的師父風行雲的時候,雙眼幾乎是在放光,顯然十分崇拜他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父。


    葉則當然不會說風行雲的槍法不好,他的情商又不低。


    他隻是從落兵台上取下一把長劍,對穆珩陽笑道:“珩陽,你一個人練槍,倒不如與我對接幾招。”


    穆珩陽驚訝道:“印溪,你練劍嗎?”


    葉則輕輕“嗯”了一聲,拔劍出鞘。


    劍芒在陽光下刺目非常,這把劍可以說是他拿過的品質最低劣的長劍。


    葉則握著劍柄,擦得雪亮的劍身上映出他清澈的雙眼。


    穆珩陽隻覺得他拔劍出鞘的時候,那眼神簡直比劍芒更加寒冷鋒銳,令人不禁退避三尺。


    但當他重新抬頭看向自己的時候,那雙桃花眼分明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寧靜。


    葉則道:“珩陽,你向我攻擊罷。”


    穆珩陽睜大了眼,“啊?這、這怎麽可以?”


    葉則淡淡看向他,“好,那我先出招了。”


    話音一落,他手中的長劍已如閃電般刺向了穆珩陽,如同晴空下的一道霹靂!


    穆珩陽急急後退,再不敢小瞧眼前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豆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來應付他。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葉則是在指導穆珩陽。除了最開始那一招,之後他再沒有攻擊過穆珩陽,僅僅隻是在防守。


    他的防守密不透風,顯然對長·槍的攻擊路數早已爛熟於心。


    演武場邊,不知何時已多了三個觀戰的人。


    這三個人無疑都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輕易就看穿了這場毫無懸念的打鬥。


    穆崇嶺道:“我第一次看見這孩子,就覺得他根骨非凡,不想他竟是一個天生的劍道奇才!”


    道嵩僧人的麵色卻有些凝重,“他拿起劍的時候,簡直不像是一個人了。”


    站在穆崇嶺另一邊的青年接道:“反倒像是神,無情無欲的神。”


    穆崇嶺不禁說道:“若是讓葉曇淵瞧見了這孩子,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收他為徒。隻可惜……”


    ——隻可惜葉曇淵走火入魔,已失蹤多年。


    三人看了一會兒,道嵩僧人說:“穆施主,你該換藥了。”


    穆崇嶺點點頭,說道:“有勞大師了。”


    青年在後推著輪椅,不一會兒,三人就離開了演武場。


    葉則抬眼看了一下他們離開的方向,以劍尖輕巧地挑飛了穆珩陽手中的紅纓長·槍。


    天上一朵濃厚的雲恰在此時遮蔽了日光,天色一瞬間就陰了不少。


    *****


    當夜,葉則做完了晚課正要迴暫住的寢屋,道嵩僧人卻朝他招了招手說道:“印溪,你過來一下。”


    葉則走過去,盤膝坐下。


    道嵩僧人摸了摸他的腦袋,問道:“你可知道《浮圖寶鑒》?”


    《浮圖寶鑒》是南海佛門的絕學,共分二十六卷,據說修習到第二十六層就可以破碎虛空、長生不死!


    葉則點點頭:“自然知道,佛門弟子,無人不曉。”


    道嵩僧人笑問:“那你可願意學《浮圖寶鑒》?”


    葉則道:“但憑師父做主。”


    道嵩僧人輕輕一歎,“你這孩子就是看得太通透了,你早就知道我已做了決定。”


    葉則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隻是靜待下文。


    道嵩僧人說:“印溪,明日起你就隨我開始修習《浮圖寶鑒》。在你修習到第十六層之前,你都不要再碰劍了。”


    葉則沒有追根究底,隻淡淡道:“是,師父。”


    聞言,道嵩僧人不知該不該覺得高興。他歎了口氣,溫聲說道:“你去休息罷。”


    葉則垂首道:“弟子告退。”


    他推開佛堂的大門,看到了綴點在夜空的繁星,還有一輪冰月。


    月華如水,像是淙淙的溪流,也像是冰冷的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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