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夢言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夢棲宮的,隻是看著眼前熟悉的景物,想起昨晚才來過這個地方,她的心裏又一陣止不住的疼痛湧起。


    昨晚還有人在外麵等她,可是現在,隻有她一個人了。


    雲千素等了半天不見她開口,隻是一個勁兒地盯著院子裏的花兒不知道在想什麽,她蹙了蹙眉,難道這女人一大早就是來她這裏看花兒的?


    想也知道不可能,於是她終於忍不住先出聲道:“你來幹什麽?”


    昨晚忙了一夜,結果卻一無所獲,她的心裏本來就堵著一團火,現在一大早又看到一個她最不想看到的人,心情怎麽可能會好,所以語氣自然也是差的離譜。


    夢言的思緒被她拉迴,終於收迴目光緩緩掃了她一眼,“我來幹什麽?你猜呢?”


    看著夢言這個樣子,她沒來由的一凜,太詭異、太平靜,是拿到了什麽籌碼或者握住了什麽證據來威脅她嗎?


    雲千素腦子裏飛快地把所有的事情過了一遍,最終終於想起了最簡單卻也最不容忽視的那一點——夢言沒有死,那麽隻要主上見到她,就會知道昨晚的所有事情,包括莫少淵死的真相,到時候,誰也無法保證主上會怎麽自己!


    身體不自覺地繃緊了一點,她攥著手心,飛快地思考著對策。


    如果夢言把什麽都說了,主上還會像以前那樣相信自己嗎?抑或是,從來沒有相信過,但是從來都站在自己這邊呢?


    這一次還會這樣嗎?


    “誰知道你是來幹什麽的!”盡管心懸得很高,可是多少年的修養不允許她在夢言麵前失了風度,所以她說話的時候甚至是揚著下巴透著一股倨傲的。


    “若是你想用這件事威脅我,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主上,更何況昨晚也沒有造成任何損失,皇上因此更加相信雲家,主上一定不會怪我的。”


    “沒有任何損失嗎?”


    夢言微微眯著眼睛,出奇的沒有任何憤怒,隻是濃重的譏諷與輕蔑毫不掩飾地從她的視線中溢出來,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的弧度,笑意卻不達眼底。


    “一條人命在你眼裏,就是沒有任何損失?”


    “莫少淵是自己找死的,關我什麽事?”雲千素想也不想就反駁。


    夢言嗤然一笑:“我有說是他?雲千素,你心虛什麽?”


    明顯看到對麵的女子臉色一變,似要開口,她斂了斂眸,“你當真一點都不怕嗎?莫少淵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個人,他跟主上不隻是上下級的關係,也是朋友,這一點不用我說你也應該很清楚,畢竟,你們一起相處了這麽多年。”


    她的身體裏蓄著濃厚的壓抑,幾乎要把她整個人撐破,可是開口說話的時候,卻是淡淡的平靜的不起波瀾。


    “主上知道這件事,不會放過你的,雲千素。為了一己私欲害死莫少淵,主上不會放過你的。”


    雲千素眉心狂跳,怒吼:“我說了不關我的事,是他自己找死!”


    夢言臉色一僵,“你剛才說誰找死,有種就再說一遍。”


    “我說莫少淵!”


    雲千素絲毫不懼她威脅似的話語,瞪著她冷冷道,“難道他不是自己找死嗎?明知道我想幹什麽,明知道我要殺的隻是你一個人,可他非要湊上來幫你,我有什麽辦法?難道在那樣的情況下,我還要為了他這麽個外人放棄我的計劃不成?”


    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她越說越起勁,眸底的嘲諷比夢言更濃更重,“明明知道你的心裏從來就沒有他,整天像隻蒼蠅一樣撲到你身邊來,你不嫌他煩嗎?夢言,難道你不感謝我替你除掉這麽礙眼的……”


    話未說完,她就驟然瞪大了眼睛,眼底深處劃過一絲明顯的不可置信。


    垂眸,視線落在自己胸口的位子,一把鋒利的匕首挺立在那裏。


    明明刀尖完全沒入了身體,隻剩下匕首的柄還在外麵橫著,可她卻似乎從這匕首柄的地方看到了閃爍的幽幽寒芒,似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割裂一般。


    右手倏地抬起,眼看著一個巴掌就要落在夢言身上,卻聞她慢條斯理地道:“你敢對我動手試試,看你的主上還會不會把你留在身邊!”


    雲千素的動作就這麽僵硬在了半空。


    “你竟然要殺我?”她仍然處於一種發懵的狀態,臉上的震驚猶未完全褪散。


    “我為什麽不能殺你?”夢言嗬嗬地涼笑,心尖上卻似蔓延著陣陣被螞蟻啃噬的疼痛,“你以為我還是當初那個我嗎?你以為我還會處處受你欺淩嗎?如今你心目中的那個神在我這兒早就什麽也不是了,你憑什麽以為我還會受你鉗製?”


    了無羈絆的人,是不會有所畏懼的。


    血色流淌,逐漸蔓延了雲千素身上的衣裳。


    真不知是巧合還是注定,她今日就恰好穿了一身的白,任由那一滴滴的豔紅的鮮血浸透。


    “你以為殺了我,你還能好端端的嗎?就算平安走出這扇門,無緣無故殺了一個貴妃,你以為皇上不會懷疑嗎?就算他真的信任你如斯,你以為他保得住一個殺人犯?”


    “你又搞錯了。”


    夢言眸光直直地盯著她,深色的如同漩渦一般的眼眸撕咬著她,一字一頓地慢慢道:“我剛才隻說,為什麽不能殺你,從沒有說過,我真的就要殺了你——就這麽殺了你,實在是太便宜你。”


    雲千素看著她的臉上似乎沾染著一抹嗜血的冷色,心中沒來由的大震。


    她會武功,可是殺千刀的,她竟然不知為何不敢對夢言動用武力。


    她到底在怕什麽?


    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打她,殺了她,將你身上的那一刀還迴去,可是身體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凍住了一般,完全不聽使喚,僵硬萬分。


    唇上的血色逐漸褪去,雲千素臉色蒼白卻仍是不肯服輸,“你說,要是皇上知道你捅了我一刀,會是什麽反應?”


    “不會有任何反應。”


    話音未落,夢言的手突然伸向了那刀柄。


    雲千素陡然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引來夢言一個詭異的笑容,“怕什麽?”


    她蹙眉冷笑:“我會怕你?”


    伴隨著一聲不屑的冷哼,她抬著下巴道:“別以為你還能……”


    話音未落,身體裏驟然襲來的一陣疼痛蜿蜒至心脈之間,雲千素的眉毛狠狠擰了起來,這一次她再也顧不得什麽後果,直接一個巴掌朝夢言甩過去。


    可或許是因為受了傷反應變慢,又或許是夢言早有防備,所以那素手還在半空就被截下,“啪”的一聲,不重不輕的碰撞,是夢言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


    “我早就說過,幾年前你打我的那個巴掌,是最後一次,我不會再給你機會。”


    夢言冷笑。


    她左手擒住雲千素的手腕,右手仍是握在那刀柄的位置上,慢條斯理地旋轉,皮肉翻湧,就在雲千素抬腳往她腿上踹過來的時候,她又倏地拔出那匕首,刷地往後退了一步。


    匕首從身體裏拔出來,帶起一陣血色渲染遍布了眼眸。


    夢言眼前仿佛浮現了莫少淵的身影,明明沒有看到血,就連那墨色的衣袍上也看不到任何血染的痕跡,唯有她不當心撞到他身上那一下時,鑽入鼻息的血腥味四處蔓延,可是現在每每迴憶起來,那張臉在她的腦海中就是一片刺眼的猩紅。


    她不敢想,卻又毫無征兆地憶及。


    從過去到現在,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生活重心也早就變了,可是從來沒有圍繞過莫少淵這個人,而他卻在她每次需要的時候,義無反顧,不求迴報。


    如今人已經沒了,她要拿什麽來還才好?


    麵前站立不穩搖搖欲墜的女子彎腰蹲在她麵前,幾乎就要跪倒下來,這是她以往想過無數次的畫麵,可是如今,在莫少淵離開以後,她卻對此沒有了絲毫快慰的感覺。


    “夢言你是不是瘋了!”


    顫抖的聲音飽含怒意,雲千素咬牙切齒,“我是雲家大小姐,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沒忘,自然沒忘……”


    夢言嗬嗬嗬地笑了幾聲,幾分淩亂,幾分癲狂,“可是我要聽命的人,從來就不是你啊,雲千素。”


    雲千素雙目充血,隻覺眼前這個女人真的已經瘋了,竟然敢堂而皇之做出這樣的事,難道就真的不怕叫人發現嗎?


    還是說,為了一個莫少淵,哪怕被發現她也在所不惜?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雲千素終於有些想要退縮了。


    她原以為夢言不會想要被人知道這些往事,所以一直都無所畏懼,可是現在莫少淵的死似乎刺激到了這個女人,所謂光腳的不怕濕鞋的,當一個人什麽都可以豁出去的時候,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就像現在的夢言,給她的感覺就有一種不管承擔任何後果都要殺了她的錯覺。


    而她,此刻卻礙於種種原因不敢對夢言動手!


    該死的!


    “夢言,你聽我說!”


    眼看著夢言再一次朝她走近過來,雲千素驟然出聲,“現在這條路——這條死路對於莫少淵而言才是真正的解脫,所以你不能把他的死怪在我頭上,是我成全了他最後的偉大!”


    夢言驀地眯起了眼,寒氣森森,“殺了人,你還有臉跟我說這種話?”


    “難道不是嗎?”雲千素額上的冷汗滴滴落下,終於抑製不住地單膝跪在地上,無論是聲音還是臉色,都透著一股濃濃的虛弱,可是她卻硬是將自己弄得咄咄逼人。


    “他對你的感情你不會不知道,可是你卻一次又一次次利用他,甚至讓他背叛主上,你難道不知道主上是他的救命恩人?”眼看著夢言瞳孔有放縮的跡象,雲千素猛地拔高了嗓音,“你知不知道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心裏是什麽感覺,有多煎熬有多難受?”


    “難難道你知道?雲千素,你可別告訴我,你們倆是能談心的關係。”


    夢言強撐著沒有讓自己露出脆弱的一麵來,可是雲千素說的這些話卻如同一把尖銳的刀紮在她的心口上,看不見血,卻痛得她整個人唿吸都困難。


    哪怕明知道雲千素是故意刺激她,這份疼痛還是不可抑製地傳來。


    莫少淵對她有多好,從前是,現在是,她一直都知道。


    先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麵,她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在找她。而他們第一次重見是在什麽時候?那記憶久遠得她都已經快忘了。


    去年春天,狩獵。


    她一個人走在外頭,他攔下她,叫她小七,眸中的沉痛與欣喜若狂滿的幾乎要溢出來。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恢複記憶,所以根本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後來,她明明恢複了記憶,卻還是不願意認他,因為她怕過去的事情會來破壞她如今的幸福,所以無論是誰,隻要跟她過去有關的,她都一概裝作不認識。


    甚至,她以為他們立場敵對,所以在他詐死之後又出現的時候,她以為他會對自己不利。


    其實,怎麽會呢……


    他說過不會傷害她,確實也從來沒有傷害過她,隻是她不敢相信而已。


    所以一次次冷臉相對,拒絕他的靠近,哪怕是作為一個朋友,一個守護者。


    如今想來,她確實是錯,大錯特錯。


    她過去為主上,如今為君墨影,卻從來沒有為他做過任何事,又一再承受著他的付出。


    她憑什麽?


    莫少淵那個傻瓜,徹頭徹尾的傻瓜,已經這麽多年過去,為何還是放不下……


    她的眼神怔怔地望著前方,雲千素粗喘著看了她很久,然後才道:“就算不是,作為一個旁觀者,難道我沒長眼睛不會自己看嗎?”


    心裏卻無法抑製地湧起一陣苦澀,為什麽所有人都要圍著夢言團團轉,主上是這樣,就連莫少淵也是這樣?


    “主上和皇上,勢必是要站在對立麵上的。就算不是今日,可遲早有一天會是如此,這一點你該比誰都清楚!”


    夢言似乎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雙目無神,怔怔的一直沒有開口。


    雲千素眼前黑了一下,差點就一頭栽倒下去,可是一貫的驕傲不容許她如此,吞了口唾沫,又繼續道:“我猜你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恢複記憶,實際上心裏就已經做出了選擇吧啊?”


    她如是一說,就看到夢言瞳孔驟然緊縮,便愈發肯定了心裏的猜測。


    果然,這個吃裏扒外的白眼兒狼,虧得主上這樣想著護著,可到頭來這個女人卻早已站在敵人身邊!


    可是眼下這不是重點,於是冷哼一聲,雲千素又道:“你說他若是活著,到主上入宮之時,他是應該站在主上身邊對付皇帝,還是該站在你身邊反過來對付主上呢?前者他無法做到,因為他做不到傷害你,後者他更不能,因為主上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做不到像你一樣,變成一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所以你才說他找死嗎?”夢言的嗓子很嘶啞,仿佛穿透了千年的空靈。


    “是!”雲千素萬般肯定地,口氣咄咄地道,“因為你和主上之間,他必須做一個選擇,卻又做不出任何選擇,所以唯有一死,才是他最好的解脫!”


    夢言眸光流轉,往地上半跪的人臉上掃了一眼,然後拾步,緩緩地朝她踱了過去。


    “借口。”夢言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紅唇輕啟,嗓音低低地道,“不管你現在說什麽,在我眼裏,都是你為自己殺了莫少淵而找的借口。我不會原諒你的,主上也不會原諒你的,你就等著他這輩子都無視你這個人的存在吧。”


    她說完這一句,突然蹲了下去,“雲千素,我不會殺你,因為眼看著愛了十幾年的男人永遠厭惡你,你會比死還要痛苦一萬倍。”


    “夢言!”


    “不要叫我。”夢言淡淡地迴她。


    突然又像是想到什麽似的,繼續道:“千萬記得,不要傳太醫……你身上的傷,自己簡單上個藥就好,否則你堂堂貴妃突然受傷,皇上那邊也不好交代。到時候,萬一我的嘴一個不牢,把你昨晚做的那些醜事全部抖出來就不好了,你說呢?”


    其實夢言現在是很不舒服的,懷著身孕又見了這樣血腥的畫麵,雖然心裏已經如死水一般沒有任何感覺,可胃裏卻還是本能地泛起一絲絲惡心的感覺。


    想吐。


    發生的事情惡心,眼前的人更惡心。


    撐著不太爽利的身子慢慢站起來,夢言覺得自己也沒蹲多久,怎麽就頭暈目眩的,有好長一段時間都看不清眼前的路,黑漆漆的,視線一片模糊。


    直到身後的聲音驟然響起:“夢言,我最後問你一遍,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背叛主上?”


    她挽唇淺笑,縹緲而堅定,“我是君墨影的女人,這輩子不會變了。”


    沒有直接迴答,卻比直接迴答更加不容更改、不容置喙。


    雲千素突然意識到,他們真的失去了這顆棋子。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畢竟,這樣的背叛之後,主上一定不會原諒,可是,他們這邊卻又失去一顆這麽好用的棋子……


    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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