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夢央宮之後,君墨影先去偏殿走了一趟,可是得到的結果還是沒有任何結果。


    不得已,他單獨找了院正,去問夢言身上的毒還能堅持多久。


    院正隻給了他兩個期限,一個是今晚,一個是半個月後——若是照這樣的趨勢蔓延下去,孩子今晚就會保不住,而夢言的身體,半個月後也會油盡燈枯而亡。


    聽完之後,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到了夜裏,還是神色如常地陪在夢言身邊,心裏卻是一陣陣的疼。


    在生命麵前,所有的權利都是如此無力。


    “我覺得,我這毒好像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


    夢言剛剛經曆過一次毒發,整個人都顯得恍恍惚惚,麵色慘白,原本紅潤的唇瓣也似成了青紫的顏色,“你老實告訴我,我還能堅持多久?”


    “言言,是朕不好,但是……”


    就在此時,外頭有人前來通報,雲洛雲將軍求見。


    “他來幹什麽?”君墨影皺起眉頭,這個時候,他不想見任何人,“去跟他說,有什麽事明日早朝再議。”


    “皇上,雲將軍說,或許他有辦法可以救娘娘。”


    君墨影臉色驀地一變,視線落在夢言的臉上,分明從那雙已然黯淡許久的眸中看到一閃而逝的光華。


    “讓他進來!”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染上些許顫抖。


    雲洛一身墨袍的身影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尤其是他身上那種屬於夜的氣息,並非陰暗,隻是冷徹。


    他就這樣背著一個藥箱,闊步踏入內殿。


    “皇上,娘娘。”


    行了一個簡單的禮之後,立刻在帝王的示意下走到床邊,目光緩緩落在夢言臉上。


    幾日前,那還是一張可與陽光媲美的明媚燦爛的臉,現在,卻蒼白虛弱得幾近垂危。


    雲洛眸光微微一凝,旋即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瓶。


    “娘娘先把這個吃了吧。”


    他的手原本都已把手伸到半空,似是突然想起什麽,又驀地調轉了一個方向,改朝帝王送去,“此藥雖不能解毒,但可以延緩毒發時間,也能減輕娘娘身上的痛苦。”


    他一邊解釋,一邊看著帝王小心翼翼地喂夢言服下藥丸,漆黑的眸子深邃如潑墨。


    “若是皇上信得過末將,今日起,末將會以金針為娘娘祛除身上的毒素,大約持續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具體就看娘娘中毒的深淺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君墨影迴過頭瞥了他一眼:“你還懂醫?”


    “是家父所授。”雲洛道。


    “家父說,戰場上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用毒更是頻繁易見,還是多學點東西傍身為好。”


    君墨影眉心微蹙,嗓音低沉帶著淩厲:“既然能解淺貴妃身上的毒,為何拖到現在才來?”


    “皇上恕罪。”雲洛垂下眼簾道,“此毒過於罕見,末將起初也不是很確定自己能不能解,便一直在家中查閱古籍,後來製藥又拖了一些時間……”


    君墨影也不再為難他,見他把脈,便聲線緊繃地問:“孩子如何?”


    “末將……盡力而為。”


    雲洛的眸光凝了凝:“不過末將施針的時候,還請皇上迴避。”


    君墨影臉色一變。


    “你在這裏施針,朕在旁邊看著,不會打擾你。”


    雲洛麵上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隻道:“請皇上恕罪,末將施針的時候必須保持絕對的安靜,若有旁人在場,容易出差錯。”


    君墨影麵色陡然一沉,“朕已經說了,不會幹擾你!”


    “皇上對娘娘的擔憂末將可以理解,但也請皇上理解,末將不能在明知有危險的前提下,還讓皇上留在這兒。”雲洛抬眸看著他,毫不閃爍的目光讓人覺得他確實是可信的,最後,他說:“皇上,這是一個醫者的底線。”


    君墨影的薄唇抿得愈發像一條直線。


    沉默良久,才問:“施針部位?”


    聞言,夢言很突兀地“噗”的一聲笑出來,同時把兩個男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她頓時有些尷尬,訕訕地移開了視線。


    不過,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從雲洛開口說可以解她身上的毒開始,她就沒來由得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似乎他能說出來的話,就一定會做到。所以此刻,她的心情已經不像剛才那般緊繃,甚至有閑情逸致為君墨影那個問題覺得好笑。


    施針部位——他是怕人家把她扒光了才能施針嗎?


    要真是這樣,尷尬是必須的。可作為一個現代人,見識過婦產科男醫生以後,對這種事其實也沒多大陰影。在病人麵前,大夫是一種不分男女老少的神一樣的存在。


    雲洛從她身上收迴視線的瞬間,夢言恍惚間注意到他冰涼的深瞳裏閃過一抹柔和。


    “迴皇上,施針部位乃鎖骨以上,還有兩條手臂,所以要麻煩皇上找人剪下娘娘的袖子。”


    君墨影微鬆一口氣——盡管還不是最滿意,可也沒有辦法,抿著嘴唇轉身走到妝台前,直接拿了剪子過來,赫然是準備自己動手。


    在床邊坐下,背對著雲洛的時候,君墨影眯著眼瞪了夢言一眼。


    他知道這小東西方才在笑什麽,雲洛肯定也知道。


    本來很正常的一個問題,被她這麽一笑,倒顯得他有多小氣似的。


    這般想著,剪她袖子的時候動作就快了那麽一點,君墨影發誓,真的隻是了一點點。


    “哎你慢點啊,照你這麽剪,把我胳膊剪下來怎麽辦?”夢言一臉委屈地看著他,配上那張慘白無色的小臉和她有氣無力的聲音,愈發顯得受了欺負似的。


    “傷不著你!”


    雲洛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兩人之間的互動,好像,真的很般配。


    帝王對她,真的很好。


    君墨影帶著那兩截袖子離開之前,深深地看了雲洛一眼。


    他一走,殿中頓時隻剩下夢言和雲洛兩個人,雖然不是第一次單獨相處了,可她躺著、他站著還真的是頭一迴,夢言不由覺得尷尬。


    想了想,也沒什麽好說的,便道了一聲:“謝謝雲將軍。”


    很真心的。


    “謝我什麽?”


    雲洛看了她一眼,提著藥箱走到桌旁,把一會兒需要的東西全都翻出來。


    夢言突然覺得,這個人的冷,或許隻是上天賜了他一幅比較冷漠的皮相,又或者是有什麽事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用冰冷來掩蓋所有情緒。


    心裏忽地閃過一抹莫名的情緒,快得連她自己也沒有捕捉到,夢言恍惚了好久,才想起他方才那個問題。


    抿了抿唇,道:“謝你願意救我和我的孩子。”


    她以為,就算他可以也不會出手的。


    畢竟她的孩子若是出世,對於他妹妹雲貴妃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威脅。


    雖然她一直覺得雲貴妃對她似乎沒什麽惡意,上迴還跟她說了那樣的話,不過興許是看多了宮鬥宅鬥的緣故,她總覺得這些個後妃的家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成天就想爭權奪位。


    熟料,就在她心中怔忪地想著這些事的時候,雲洛那邊發出一聲淡淡的嗤笑。


    夢言詫異抬眸,就聞他淡淡道:“我隻能保證救你,至於你的孩子,我什麽時候說過了?”


    夢言愕然。


    “你剛才不是說……”


    “盡力而為。”


    “你……”


    雲洛整理完了手頭的東西朝她走過來,不知道是不是病入膏肓的緣故,這一刻,夢言竟錯覺他的臉色似乎沒有前幾次那麽冷了。


    明明沒有陽光鍍在他身上……


    或許是燭火吧,是燭火柔和了他的眉宇。


    “你這麽厲害,可以救我,也救救我的孩子吧?”夢言低聲下氣地道。


    她沒想過用貴妃的地位去壓他,隻是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以最卑微的姿態去祈求。


    雲洛睇了她一眼,把手中的金針翻出來,擱在床頭,又轉身去取案上的燭火。


    外焰烤著金針,他的另一隻手不知把什麽藥酒從上麵淋了下去,燃得金針愈發顯亮。


    “沒有孩子就已經寵冠六宮,若有了孩子,當真是不讓別人活了嗎?”


    意味不明中帶著一絲嘲弄的聲音響起,金針已然從燭火上收了迴來,夢言心尖一顫,突然一把抓住他即將落在自己頭上的手,咬了咬唇,“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你這樣求我,就篤定我可以嗎?”雲洛蹙了蹙眉,腕上傳來的綿軟得近乎於無的力道,似乎隻要他動一下,她的手就會重新落下去。


    “能夠撿迴一條命,你該慶幸了。”他一臉冷漠。


    “可能你覺得我太貪心,可是我要這個孩子。”她定定地看著他正對自己卻沒有絲毫起伏的眼。


    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像他說的那般,她篤定他可以,單看他想不想了。


    “求你,救救她。”


    眼前逆光的眸子微微一凝,依舊斂著她看不懂的深沉。


    雲洛的視線繼而落在她那隻手上,淡淡的一瞥之後,伸出另一隻手去握住她,放迴原來的地方。


    明明隻要他動一動,就能掙開她。


    他卻做了這麽多此一舉的事。


    雲洛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抿著唇,幾不可聞地“恩”了一聲。


    夢言這才鬆了一口氣。


    “謝謝你,雲將軍。”


    雲洛沒有再開口說話,撚著金針的手繼續往她的頭頂移去,但見她長如蝶翅的睫毛顫了一下,緊接著就緊緊閉上了眼,泛著青紫薄唇亦是不由自主地抿了起來。


    分明是很害怕的樣子。


    “不疼。”


    隨著這繃直的卻略帶安撫的嗓音落下,夢言還沒來得及詫異多久,發頂就似乎被一雙溫熱的大掌撫過,可是頭皮驟然傳來一陣刺痛,又讓她覺得方才轉瞬即逝的溫暖不過是錯覺。


    疼。


    明明就很疼……


    “隻有這裏,其他地方會好很多。”頓了頓,他又補充一句,“真的不疼。”


    夢言心口一撞,睜開眼,怔怔地抬眸看著他。


    這個人,似乎真的不是那麽冷。


    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夢言再一次閉上了眼,感受著從頭上、鎖骨上傳來的些許刺痛。


    最後到手臂上的時候,痛感越來越小,她忍不住看了看,就發現自己的胳膊已經被紮成了一個馬蜂窩,密密麻麻的都是針。


    興許是怕她亂動,雲洛看到她一眼,另一隻手就按上了她的腕。


    “若是怕,就別看。”


    夢言尷尬地收迴視線,這一次,真的是直到最後雲洛出聲喚她之前都沒有睜過眼。


    “現在我要用刀在你手上割一道口子,把毒清出來。以後每一次都是這樣,事後會給你上藥,不會留疤。你不能哭,知道嗎?”


    “……”


    夢言覺得,雖然她很怕痛,可還不至於在一個陌生人麵前哭出來吧?


    詭異地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見他一臉神色如常沒有絲毫變化的樣子,她也不好多說什麽,隻能點點頭,低低地“恩”了一聲。


    因為清毒的時候需要用到水盆,事先沒有準備好,所以雲洛出去讓人進來了,自然而然地,君墨影也進來了。


    看到她手上劃開的那道口子,眉心徹底擰成了一個死結。


    夢言隻能對他笑。


    不過她覺得自己現在笑起來一定很詭異。


    試想一下,一個手上和頭上都紮滿了針,胳膊上還被劃了道口子汨汨流血的一個人……


    夢言抖了抖,頓時不敢想,也不敢笑了。


    “雲洛,孩子怎麽樣?”


    “迴皇上,母子平安,沒有大礙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當夢言手上流出的黑血逐漸變紅之後,雲洛慢慢把她身上那些金針全部拔了下來,用幹淨的布巾拭去傷口上的血汙。


    最後要上藥的時候,君墨影製止了他的動作。


    “朕來吧。你去華章宮走一趟,太醫診出綺妃也中了落花醉。”


    “是,末將知道了。”雲洛退了出去。


    君墨影在床邊坐下,拿著雲洛留下的藥膏一點點輕輕地抹在夢言的傷口上,臉色陰沉得要滴出水來,搞得夢言根本不敢跟他搭話。


    最後在夢言幾次猶豫著要不要開口的時候,他終於道:“以後每次都要用這樣的方式把體內的毒清出來?”


    那是不是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個月,她每天都要被劃一道口子?


    思及此,君墨影的眸中霎時閃過一抹冷颯。


    夢言咬了咬嘴唇,伸手去拉他,“君墨影,抱抱我,好不好?我有點冷,你抱抱我。”


    其實她隻是怕。


    不想看到他這個樣子。


    君墨影眸色一痛,低低地“恩”了一聲,俯下身去將她整個人連同被褥一起裹了起來。


    “朕抱著就不冷了。”


    兩人臉頰相貼,以一種近乎纏綿的方式擁在一起,夢言甚至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他的溫度傳到自己身上,暖到了心坎兒裏。


    “別怕,很快就會過去的。”他嗓音低低地道,“雲落說了,母子平安,不用擔心了。”


    夢言卻悶悶地笑出聲來:“這句話正是我想對你說的好不好?我不怕,也不擔心,隻是那麽一點點小小的疼痛,我可以忍的,隻要我們的孩子好好的就好。”


    她側過臉,嘴唇擦過他臉,像是蹭了蹭,又像是落下一吻。


    “君墨影,你不用擔心了。”


    她學著他每次安撫她的樣子,呢喃著說道:“乖,別怕。”


    “言言……”男人的嗓音泛起一絲沙啞,“你這麽好,會讓朕覺得……”


    “配不上我?”像是故意的一樣,夢言略帶挑釁地問了一句。


    可是不等他開口,她又在他臉上蹭了兩下,親昵中含著撒嬌:“千萬別這麽想。一直惹麻煩的人是我,一直害得你提心吊膽的人也是我,你已經把所有最好的都給我了。”


    而我卻什麽也沒能給你。


    雲洛去了華章宮,同樣是中毒,和夢央宮比起來,這裏就顯得無比空冷寂靜。


    被帝王留下的那個太醫守在綺妃邊上,寸步也不敢離開。


    雖然他也知道,綺妃不受寵,單看帝王對對待兩個不同的人中了相同的毒的態度,就已是太明顯的天差地別。


    可畢竟,綺妃肚子裏還有一個龍種,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


    不信就瞧瞧曆朝曆代那些個當上太後的,有哪個是那些帝王們看得上的?


    真正能得寵的寵妃,最後都得落得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雲將軍。”太醫看到雲洛帶著夜色中的寒氣走進來,頓時一詫,“您這是……”


    “皇上讓我來給綺妃娘娘看看。”像是怕那太醫不相信一般,他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皇上說,綺妃娘娘和淺貴妃中了一樣的毒。”


    太醫心裏咯噔一下。


    這意思裏,淺貴妃的毒也解了?


    太醫決定再也不信那句“人無完人”,瞧瞧眼前這位,本就已經是人中龍夢,現在竟連醫術都如此精通,讓他們這些人還怎麽活?


    “出去吧,我給綺妃看看。”雲洛道。


    “是,微臣告退。”太醫出去的時候,盡管對著的是一片黑暗的夜,他卻像是感受到了暖融融的太陽一般,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綺妃掙紮著想從床上爬起來,這個男人身上的氣勢,讓她覺得這麽躺著就愈發顯得渺小。


    太詭異。


    “娘娘不必起來。”雲洛說著就直接把手搭在了她的腕上,低垂著眼簾,一股並不很大的力道卻像是把她按住了。


    綺妃的動作就這麽止住了。


    過了很久,她征詢著問了一句:“雲將軍,如何?”


    她不知道雲洛怎麽會探這麽久的脈,不是已經把夢言身上的毒解了麽——否則帝王也不會讓他來這兒,那他現在再做第二迴理應得心應手才是,怎麽還要等這麽久?


    可就在此時,雲洛卻道:“娘娘並沒有中落花醉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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