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自己十二歲的身體背著她,艱難地穿行在茫茫人世。兩個年幼的生靈在空曠的世界裏穿行,用無助而簡單的行為做著與死亡抗爭的事情。一個邁著大步飛奔,一個趴在另一個的背上。烈日的天空下知了一直不停地叫著,他的身上全是她流出的血。很安靜。她能夠清楚地聞到從他身體裏滲出的汗的味道,聽到他短暫急促的唿吸。年幼的身體裏滲出的無能為力的汗和唿吸。紅色的即將關閉的安靜的世界。隻有六點的哭聲穿過整個曠野,在田地裏迴蕩。

    他坐在那裏,看到手術室裏穿著白大褂的人進進出出。他一聲不吭,形態憂傷。靜靜地坐在那裏,一直不停地抽煙。一個十二歲的男孩,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經常夾一根白沙。手指的中間部位已經被煙熏得焦黃,散發出淡淡的煙草清香。

    這是白沙的味道,也是他的味道,她能夠識別。我們能夠很輕易地識別出現在我們生命裏的各種味道,因為我們真正地愛過。

    他知道,她的世界即將關閉。站在她的世界裏所有的人,將永遠站在那裏,無法逃離。

    六點說,落幟哥,我姐姐不會死吧?我看到她流了很多血。

    放心吧六點,不用害怕,有我在。

    我們在很遠的一個地方看到那個名叫落幟的男孩抱著一個瘦小的女孩。他緊緊地將她抱進自己的懷裏,用自己寬闊的肩膀將她包圍。和她一塊站在一個陌生夏日午後的樓道裏。

    落幟?

    什麽?

    我覺得我很快就要死了。

    傻瓜。

    我死了之後你不要想我,也不要難過,因為我很有可能去了天堂。如果以後有人愛你,希望你也可以愛她。像當初對我一樣,把她當成你的一部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六點,她性格倔強,血液裏充滿背叛。你要答應我,無論以後怎麽樣,都把她當成親生妹妹一樣好好地愛護。別讓她覺得孤單。也別讓她受到傷害。好嗎?

    是。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死亡,因為她感覺到身體裏一些溫暖的東西正在流失。她多想在走的時候能看他一眼,但是連眼睛都睜不開。她毫無力氣,靜靜地無能為力地躺在那裏,直到身體裏的血液全部都流幹。

    她知道,他就在外麵。但是感覺離她好遠。她已沒有辦法夠到他,摸到他溫暖的臉頰和雙手。雖然摸不到他,但是她很高興。想到他微笑的充滿期待的眼神,身體裏便充滿熱流。因為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外麵。他一直陪伴著她,她覺得很安全。因為覺得安全,她閉上了自己的眼睛。那麽安詳的十二歲的生命輕輕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眼角還殘留著一絲微笑。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臉頰上有液體淌了下來。

    從此,在我的世界裏有你包圍。我們不會分開。

    落幟。

    什麽?

    我好想一直能夠叫著你的名字,那種感覺就好像春天的陽光灑在油菜地裏一樣。

    傻瓜。

    其實我還不想死,我還沒有感受完你給我的幸福。但是我好像隻能陪你走到這兒了,因為我看起來好像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對不起。

    我們聽過太多類似的句子,但是這一句最幸福。對不起。她講給他的這一句話。雖然疼痛,但很美麗。

    幸福是來源於身體的一粒種子

    我是你的身體

    你的種子在我的身體裏

    開花、發芽

    這是我們的種子

    我們的家

    在同一節車廂的人群中,她再一次看到了她。那個過安檢時大包小包背著許多行李的女孩。長發很隨意地紮在腦後。不化妝。眼睛很大,眉毛很濃,睫毛很長。披著一件寬鬆的男式外套,破舊的牛仔褲隨意地附在腿上。她不笑。卻似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臉上所流瀉的那種神情,覺得那麽熟悉。是那種會讓人不自覺產生親近想法的人,仿佛在另一個世界裏認識的我們。她就睡在她的上鋪。從上火車到現在,一直很安靜。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不吃飯,不上衛生間,也不和人說話。靜靜地躺在那兒,甚至連一個翻身都沒有。一直過了十八個小時。第十九個小時來臨的時候終於被列車員叫醒。列車員一隻手抓著一個男人,另一隻手拿著一個藍色的包問她,姑娘,這個是你的嗎?

    她從夢中醒來,還沒弄清楚是怎麽迴事。順手在被子裏摸了摸,發現自己的包不見了。然後接過列車員手中的包打開看了看。沒錯,這是自己的包,但怎麽會在他那裏。

    然後她聽到列車員告訴她說,從你過安檢錢包掉在地上那一刻起就被人盯上了。以後別在錢包裏放那麽多現金了。一個姑娘家,很容易遭人惦記。幸好有這位姑娘,列車員指著坐在一旁的已知說,這位姑娘在你過安檢錢包掉在地上的時候就發現這家夥看你的眼神不對了。後來他一直跟著你來到這個車廂,路上一直貼在你的身後,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苦苦等了你十八個小時,好不容易等到你睡著了。但是他沒想到的是,上車的時候這位姑娘就把事情告訴了我們。我們一直觀察著他,直到剛剛人髒俱獲。

    話一說完,列車員就押著人迴別的車廂了。頓時,車廂裏所有人的目光齊聚在她的身上。睡在床上的女孩再也睡不著了,因為在她藍色的包裏裝著父親和她所有的資產和希望。她可以丟失性命,但是不能將它遺失。

    她終於下了床。去衛生間隨便將頭發整理了一下,然後坐在已知的對麵。看到車窗外麵飛速掠過的山巒,不好意思地輕微笑了下,說,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

    已知看了看坐在自己麵前這個還沒有將額頭上的頭發完全弄幹的女孩,輕聲對她說,沒關係。

    然後她又問她,你是要去哪裏?

    陝西西安,已知說。

    我也要去那裏,去一個叫華縣的縣城。

    華縣?

    是。

    是你老家嗎?

    不是,是我爸爸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然後她拿出先前小王寫給她的地址,白紙黑字上清楚地這樣寫著:陝西省渭南市華縣東趙鄉閆岩行政

    村一組。

    陝西省有幾個叫華縣的地方?她問她。

    一個吧,全國的縣城應該不會重名。

    聽到她說的話,然後她確信,她們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你叫什麽名字?那女孩問她。

    已知,她說。

    我叫三月,剛才真的很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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